蘭姨在山裡住了幾日。感覺出奇的好。
隨戚長生趕往這裡的途中,她心裡一直是很不安的,既擔心姑娘跟世子成不了親,又擔心姑娘過不了軍營的苦日子。姑娘自小在錦繡叢中長大,連吃頓飯都有幾個丫頭侍候,現在全部丟在蘇城,自己獨身一人隨世子遠行,所去的地方又是深山老林,蘭姨想想都覺得心疼。
可來了之後,眼看着姑娘和世子千般恩愛,軍營裡的廚房也盡心安排每日的膳食,據說那雞湯還是王爺臨走前親自吩咐的,可見王爺對這樁親事頗爲滿意。有王爺主持公道,王府的那兩個女人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不遠處的演武場傳來了士兵的操練聲和列陣的鼓點,蘭姨一點兒也不覺得吵鬧,內心反而祥和安寧。把軍營建在深山裡,即使被朝廷發現了,也沒什麼危險,到時人馬往深山裡一撤,如游魚歸海,哪裡還找得到。
蘭姨洗衣服的時候想着這些事情。不提防小福子在後面猛地出聲,把她嚇了一跳,回頭笑罵:“小兔崽子,你又沒練輕功,幹嘛走路跟賊似的。”
幾天下來,兩個人一起侍候世子夫婦,互相商量,互相配合,她跟世子身邊的這個小太監倒是混熟了,反正他是個太監,說話便沒什麼禁忌,嬉笑怒罵皆隨心意。
小福子這次卻不如往常那般跟她取笑打諢,而是很正經地說:“世子傳你過去問話。”
細看小福子的神情,嚴肅中有些緊張,蘭姨忙擦乾手,一面跟在後頭走一面問:“世子人在哪裡?”
“在那邊樹林裡。”
蘭姨心裡砰砰直跳,世子不回房裡好好坐着問話,而是跑去樹林子,顯然是爲了避開姑娘。
遠遠地看見世子一臉怒氣,蘭姨差點崴了腳,蹲着揉了幾下纔好點。
看蘭姨走到跟前,世子手一揮,小福子和其他幾個侍從全部躬身退下,分頭守住外圍,不讓任何人靠近。
蘭姨瞥見這個陣勢,心裡越發慌張,剛要跪下見禮。世子發話道:“算了,你是世子妃的乳母,以後見我不必跪拜。”
蘭姨心下稍安,看來世子不是生姑娘的氣。
世子猶豫了一會纔開口問:“世子妃以前可曾與人訂親?”
蘭姨這一驚非同小可,誰那麼缺德啊,造出這等謠言,死命地搖着頭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沈家的人倒是個個都想給她保媒,可姑娘心裡只有世子……”
明明是句謊話,卻極大地取悅了趙佑熙,原本生硬的表情霎時柔和下來,眼角眉梢處,甚至出現了隱隱的笑意。蘭姨心裡暗道:還是這句話管用,以後只要你不高興,我就說姑娘喜歡你。
趙佑熙自知有些失態,輕咳兩聲道:“我知道沈家人打的什麼主意,也從沒懷疑世子妃跟沈家的哪個男人有關係。”
蘭姨驚疑起來:“世子是不是從哪裡聽到了什麼?”
趙佑熙也不想瞞她:“沈鶴在太妃面前造謠,說他兒子沈淵跟世子妃有婚約,太妃讓我……”接下的話他說不出口,只要想到那個詞。他就覺得心臟一陣緊縮。
他怎麼會休掉丫頭?別說沈淵和他那死鬼老婆糾纏丫頭的始末,戚長生他們早就調查得清清楚楚,就算退一萬步講,丫頭真跟沈淵有婚約,那又如何?他娶都娶了,丫頭這輩子都只會是他的人。
沈淵據說早就被他父王解決了,也幸虧父王出手,沈淵可以少受點苦,若他活到今天,會死得更難看。
世子心裡琢磨這些,蘭姨還以爲他在考慮要不要聽太妃的話,對世子妃做出什麼處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說:“奴婢以性命擔保,世子妃跟沈家二少爺沒有任何關係,若奴婢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你起來,早說了不用跪的”,趙佑熙不知道蘭姨爲什麼突然這麼激動,還賭咒發誓的,呆了一會,見蘭姨還在叩頭,只好喊來小福子,讓他把蘭姨攙了起來。
蘭姨站起身後依然抽泣,要換了別人,趙佑熙早叫她滾蛋了,滾遠點再哭。可想到這人是丫頭的乳母,又忍了下來,待她哭定後才說:“我從不懷疑丫頭跟沈淵有什麼關係。我傳你來,只是因爲從太妃的話中想到了一個問題,想問問你,丫頭的父母健在的時候,有沒有給她定下親事,比如指腹爲婚之類。”
蘭姨馬上表示:“沒有,沒有,奴婢從世子妃還在孃胎裡的時候就到了俞府,從沒聽說有指腹爲婚這回事。”
“那就好”,趙佑熙點了點頭。
他心裡明白,沈鶴敢睜着眼睛說瞎話,無非是仗着路途遙遠,可以向太妃謊稱婚書放在上京沈府,讓人無法驗證,由他信口胡說。沈鶴心裡大概想着,說不定自己一怒之下就如了他的願,連婚書都懶得索要了,誰能料到一個大男人比女人更毒舌,會憑空捏造出這種話陷害一個小姑娘呢?
沈鶴的謊言不足爲患,但如果,丫頭的父母早年真的給她定過親,某天突然有人拿着婚書上門討要未婚妻呢?雖然不會影響到什麼,光是想着丫頭的名字跟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寫在一張婚書上。他就滿心不是滋味。不如先問清楚,若果然有,也好趁早“毀屍滅跡”。
現在從乳母口中得到了保證,趙佑熙連這點疑慮也去掉了,因而對蘭姨說:“你走吧,今天的事,不要在世子妃面前提起。”
“是”,蘭姨走到中途,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世子正在跟幾個手下交代什麼,臉上再次浮起了她剛來時那種怒不可遏的戾氣。
她沒看錯。世子此刻的確有種要殺人的衝動,很想讓手下直接把沈鶴滅了,讓他和他兒子一起給江南的土地做肥料去。若是以前的世子,肯定就這麼下達指令了,但現在的他,經歷了一系列危險事件的洗禮,想問題比以前更全面,也可以說,比以前更危險了。
因爲他不只是簡單地想殺人,他想讓那些肆意陷害別人的人,也同樣受到陷害,然後慢慢“享受”隨之而來的一切惡果。
俞宛秋在房裡清了兩件衣服想丟給蘭姨一起洗,走出門卻沒看見人,正好廚房的張媽給她送點心,告訴她說,看見蘭姨跟着小福子往營外走了。
俞宛秋不禁心生忐忑,立在路口等待。過了一會兒蘭姨歸來,卻一味地含糊其辭,先說“世子交代了一點小事”,問多了,又說“沒事沒事”,沒事幹嘛往營外走?沒事怎麼會笑得那樣不自然?
帶着一肚子疑問,俞宛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發呆,趙佑熙突然從演武場回來,又把蘭姨叫到外面問話,肯定是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
她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纔看見趙佑熙和一羣侍衛從外面走進來,侍衛手裡拎着兩個籠子。趙佑熙帶笑的嗓音在窗外響起:“丫頭,快出來,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有再多心事,人家這樣討好,也足以讓她說服自己開懷了,於是兩個人一起蹲在屋檐下,逗了半天小動物:一隻小灰兔,一隻花斑錦雞。
回到屋裡,她想再從窗口看看可愛的小兔子,趙佑熙卻以爲她聽到了什麼心裡難過。不想面對自己,慌得抱住她問:“是不是奶孃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啊,她說你會告訴我的。”她想詐出親親夫君的話。
趙佑熙卻不上當:“芝麻大的事,都不值得浪費本世子的口水。”
“到底是什麼事啊?”
“沒事,真的沒事”,怕小妻子再追問,把她的頭按向自己的胸口說:“別擔心,一切有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就怕乳母管不住自己的嘴,他特地帶人上山,捉來了一隻兔子和一隻錦雞,想讓丫頭開開心。看樣子,乳母的口風還比較緊,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問出那句話,反惹得丫頭起了疑心。
這天從黃昏到晚上,世子一直努力扮演說書先生的角色,搜腸刮肚地給世子妃講故事,從小時候學武遇到的古怪師傅,到長大後遇到的搞笑刺客,再到茶館聽來的市井傳奇……
世子妃不時地往他茶杯裡注水。茶過三巡,添水九次後,世子妃抽走茶杯,鄭重地向他保證:“你放心,今天的事,我永遠不再追問,你說沒事,就沒事。”
這下輪到世子躊躇了,可到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太妃奶奶的話,即使他一個字也不聽,對丫頭終究是一種傷害。
好在太妃遠在南府,不可能當着丫頭的面指責什麼。他決定,到父王稱帝的時候,即使他回了南府,也讓父王單獨賜一座府邸。他和丫頭,永不會住進那個已經烏煙瘴氣的家,太妃也好,母妃也好,不管她們接來多少女人養在家裡,都與他不相干。他從沒對她們任何人有過任何承諾,就算她們在王府裡住到老死,也是她們自己的事。
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沈府上下陷入一片恐慌中。
他們從宮裡得到消息,兩月前進宮,一直未被招幸的沈才人,因爲頂撞了正得寵的馬昭儀,被連降三極——六品才人之後尚有七品美人和八品寶林——成了沒有品級的宮女。
沈鵬一夜白頭,託人打聽的結果
,得罪馬昭儀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有人向皇帝告密,說沈鶴下江南,名義上是尋子,實際上是去投靠安南王府,並且已經接受了安南王府的參事一職。
本就有腳踏兩條船前科的沈府,啞巴吃黃連,百口莫辯。
朝臣們最會見風使舵,以前見皇帝冊封了沈家女兒,以爲沈家還有點指望。現在沈家女兒被貶,沈鵬的政敵趁機發難,沈鵬下獄,沈老太君受此驚嚇,當場中風倒地。
下人們照着俞宛秋的辦法折騰了一番,不知是方法不對還是其他原因,這回沒能奏效,老太君成了眼歪嘴斜的癱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