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色還不算太晚,與郎祺祥簡單制定了一下作戰方案之後,孟君浩又折身回了趟師門。
師門靜悄悄一片,暗黑黑的大院中,不見燈火。
因爲事情涉及重大,顧不得尊重師徒之間的禮儀,孟君浩急匆匆的敲開了師父的房門。
門外的竹林在風中擺動着,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寧靜的夜晚中,格外的動聽。只是,此刻聽在孟君浩耳中,卻更讓他亂了心神。
屋內燈亮起,師父披衣而出,手上持着一盞燈火。孟君浩的臉龐,在燈火的映照之下,漸漸的清晰起來。
瞧見是孟君浩,師父的眼睛中盈盈的閃動着亮晶晶的淚珠,一晃神,就要掉落下來。
他連忙伸手在眼角輕輕的擦拭了一下,撫平了下情緒,張口詢問,他何時回來的。
今晚剛到的鳳翔城。孟君浩沉吟着回答道,心頭涌動着漫漫的感激。
若不是師父出手援助,父皇的情況會糟糕到何種地步,誰也不敢想象。
師父拉了他的衣袖,往裡間走去,外面風大,免不了有幾分冷意。
孟君浩垂頭,跟在師父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跟進去。房間里布置,多年來從未變化過。
一張竹牀,一張桌子,除此之外,幾乎無別的物什。
那一年,他被師父救起,再醒來的時候,身處的就是這件木屋。努力吸吸鼻子,聞得見竹子的清香。
也是因着這片清香,才讓覺得人生不至於到慘絕人寰的地步,甚至有一種溫暖在心頭滾動
。
如今,再次身處其中,孟君浩只覺百感交集,依稀仍能想起,那些年的往事。
歡笑,難過,傷痛,隱忍,每一樣,都刻骨銘心。
簡單的一番寒暄後,師父的目光中深有憂色,將這二十多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講述了一遍。
車伕的身子,早已經大好,如今住在他從前住的居所內。
這倒是個難得的好消息,他的眉心稍稍的舒展開,車伕一向忠心耿耿,對自己也算是舍盡了生命。
因爲宮中不容樂觀的形勢,高涼那邊師父並沒親自前去,只派了門中的幾個弟子,往蓬萊山打聽消息。
只是,一來許多日,並無消息傳來。師父爲這事,沒少費腦筋。
孟君浩面色蒼茫,望着窗外的竹林,輕輕的嘆了口氣。翠綠色的竹林,在暗黑的夜色中,周身倒也漆黑一片,黑壓壓的,讓人心中發怵。良久,他輕聲的說道,鳶兒此刻身在王府,具體是什麼原因,沒人知道。
師父的眉頭微皺,伸手捋了鬍鬚,反覆思量了一番,也始終找尋不出,齊文鳶與高涼郡王之間的關係。
兩人相視了一下,只好將齊文鳶的事情暫時作罷。畢竟,眼下最緊迫,最重要是鳳翔城中的大事。
此事一出,京城必然動盪許多時日。若是有人趁此大亂之際,舉兵起事,又會是一場不小的風波。鳳翔城的四周,虎視眈眈,除卻二皇子,另有幾股勢力,蠢蠢欲動,不能不防。
孟君浩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蹙成深深的“川”字型,顯是擔憂太多。
自小到大,他處理過各種棘手的事情。但困難程度,比之現在,都是小巫見大巫。
師父亦是滿臉憂色,手中的動作始終未曾停過,似乎要將鬍鬚整個捋下來,方纔罷休。
一聲接連一聲的長嘆,響徹在寂靜的竹屋之中,莫名增添了幾抹蕭然。
君浩,爲師告訴過你,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師父頰邊的愁意更深,語氣中帶着幾抹語重心長。縱然是謀劃的再精細,也不一定會成功。到時候,成者王,敗者寇。命運一目瞭然。
皇室的事情,他原是不願意插手的,不過,因着孟君浩,他忽然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
那一年,救起重傷的孟君浩,他已知他來歷不凡。只不過是小小孩童,卻要命喪勾心鬥角的權利鬥爭中。他於心難忍,便將他留在自己身側,傳他武功,教他做人。
不過,長到十幾歲,孟君浩處處就透露出自己的不凡
。單是修煉方面,就比其他的弟子迅速了許多。
見孟君浩一直隱瞞着自己的身份,他就假裝不知,不願拆穿了他。
他甚至起過這樣的念頭,若是可以,他想把孟君浩一直留在師門,繼承自己的衣鉢,將雲霧宗發揚光大。
不過,只是個奢望而已。這一點,他深深明白。孟君浩的身世,太過複雜,慣不會隱姓埋名,聊度此生。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心中的擔心也一天多過一天。所以,很多時候,他看着孟君浩的眼睛裡,都帶着一種父親般的依依不捨。
這件事情,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水扶蘇。
對水扶蘇,他只說孟君浩的心中抑鬱,讓她好生照看着。餘下的,什麼也沒交待。
所以,他明明知道水扶蘇的情感,卻不戳破,亦是這個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傷了哪裡,最後疼的都是自己的心。
想到此處,他看向孟君浩的眼睛裡,有種複雜的情緒。饒是他一貫清修,總是往風輕雲淡的了上去,遇上任何事情,無論大小,他心中都有數,甚至連眉頭也不會眨一下。
但這次,他也亂了神。進宮勤王,這件事的成敗,關係重大,不能出一丁點兒的差錯。不然,孟君浩必定萬劫不復。
正相顧無言之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不用打開門看,便知是水扶蘇。
扶蘇,進來。師父的聲音中,夾雜了幾分的柔和。
水扶蘇聞聲,腳步微滯,不安的瞪大了眼睛。她原是想悄悄窺探,不想被師父發現了行蹤。
硬着頭皮,推門進去,果見師兄端坐在一張木椅之上,眉宇間染了幾分風霜之色。
水扶蘇的心頭微動,又驚又喜。與師兄一別,又是半月。她焦慮過,煩躁不安,甚至跪在佛祖面前,日夜祈禱。
連日來發生的事情,讓她越來越成熟,她早已不是當年嬌滴滴,一臉囂張跋扈的小師妹。
很多時候,她都會想,爲什麼從前那些歡樂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呢。
彼時,天光正好,水秀山青,連白雲都是恣意而悠閒,時光似乎漫長的遙遙無期。
師兄成日裡雖然冷漠,偶爾也會舒展開眉心,朗聲的笑上一笑。
彷彿從齊文鳶入了師門那一刻開始,一切都開始發生着微小的變化。所有微不足道的變化,加在一起,團成了如今的物是人非。
師兄不再是師兄,搖身一變,成爲陳朝尊貴的六皇子。可恨的齊文鳶,如今人在高涼郡,身負重傷,生死不明。
她微微的攥緊了拳頭,不知事情演變成現下的一切,究竟該怨誰
。
扶蘇。孟君浩輕輕的喊出了聲,目光柔和的一路望過去。
僅僅半個多月不見,似乎水扶蘇也長大了幾分,眉眼間有幾分說不盡的清秀。
水扶蘇回過神來,啞着嗓子,回了一聲,師兄。
師兄,這個稱呼,連她自己也不知能喊多久。皇室的骨血,終究是要回去的,不會久留在雲霧宗。所以,簡單的兩個字中,飽含了許多的情愫,依依不捨,懷念與留戀。
君浩,去敲晨鐘。師父沉默了良久,忽然擡眸看向孟君浩。口氣中帶着幾分不可動搖的堅定。
晨鐘是雲霧宗的規矩,從寺廟中的晨鐘,演變而來。每日晨時,總有專門的人負責敲響殿上的一口大鐘。
晨鐘一響,便意味着所有的弟子要齊聚一堂。
孟君浩不解,看着師父的目光裡閃動着幾分疑惑,在雲霧宗中多年,晨鐘的規矩,他心知肚明。眼下,明明夜色正深,師門的弟子必然在熟睡之中。不知師父聚集了門下的弟子,是爲何故。
但瞥見師父嚴肅的神情,孟君浩連忙起了身,大跨步的往外面走去。
水扶蘇扶着師父,跟在孟君浩的身後,眸中帶着幾分堅定。
其實,她明白師父的意思。師父不止一次在師門強調過,要門下的弟子與孟君浩同舟共濟。
言外,便有了同生共死之意。
水扶蘇求之不得,她一向示師兄的憂愁爲自己的憂愁。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幫師兄排憂解難。
師兄雖不喜笑,但笑起來的師兄,眉眼彎彎,眸光溫暖的像是三月裡的春風。她只見過一次,便再也忘不掉了。
彷彿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她纔對孟君浩癡心無悔。
喜歡一個人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因爲,那一個天朗氣清的天氣,陽光照下來,灑在他的臉龐。然後,他彎嘴一笑,清澈明媚的如同頭頂上的大太陽。
只看見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直流淌進心裡去。
師門的小路,大多是又鵝卵石鋪成,踩在上面,會有輕微的疼痛感。
水扶蘇曾經瞥着嘴問師父,何以不鋪成平整的石子路,穩當又舒適。
師父只是含笑,敲打了她的腦袋,雲淡風輕的解釋道,爲師的一片良苦用心,你小丫頭還不領情。踩的時間久了,腳上的穴位也就刻進心裡去了。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