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打坐
我在深夜的寧靜裡禪思
眼前老晃着師尊的音容
心頭老響着靈魂的咒子
是的我很苦
但我願坐破一千個蒲團
1.磨嘴子
瓊,你出了巖窟,見那荒山,滾滔而去,滾向未知。山下,是一個名揚天下的所在,叫磨嘴子,搞文物的都知道,這兒是有名的墓羣。當初,這兒埋過一層漢朝人。後來,又埋了晉人、前涼人、後涼人、隋人、唐人,一茬一茬的人死了,被埋在這西夏的巖窟下的山窪裡。山窪大張着口說:我還會埋下去,一直埋到亙古的大荒裡。
日光照進了巖窟。這是千年前的日頭嗎?巖窟已經很老了,山體已倒塌過一次。不知何年何月的一次地震,搖倒了山,搖塌了洞,下墜的一塊山石,砸倒了裝着屠漢屍骨的土堆。怪的是,那金剛亥母像卻完好無損。那個女孩了身子,豐滿的身子堆滿了肉,小腹鼓着,兩腿間的縫兒訴說着天地間遺留了千年的溫馨。
金剛亥母洞就在那荒山間。那荒山,像臥佛,山是紅色,不生一毛,但它是聖地。據說,這兒有萬千條光道,通往二十四個空行母聖地。一天,一位大德來到這巖窟,把光明大手印傳給了我。這法門,已傳了千年。這金剛亥母洞,因了這因緣,響亮得天搖地動。
但西夏時的巖窟裡,卻有好幾百僧人,還有個國師。書中的有些記載中,阿甲也是個西夏的僧侶。但怪的是,那纖維袋裡的文稿中,有大半署着阿甲的名字。
你說:“原來,你竟然偷偷溜出了西夏。”
阿甲吃吃笑道:“誰說不是呢。”那神情,很像一個女人。
從一種怪怪的紙上,你還看到了瓊。這是很奇怪的事,瓊見到了書中的瓊。阿甲說,這有啥奇怪呢?那阿難,出家於佛陀的中年時候,卻能複述佛初成道時講的《華嚴經》嗎?這正是佛法的不可思議之處。瓊沉默着,一臉陰鬱,不語不笑。你啃着那怪怪的文字,許多天了,總無法使瓊鮮活。
阿甲說:“別管他了。知道不!他是個瘋子。”
“瘋子?”
“瘋子。明白了這一點,你纔會讀懂那語無倫次的文字。”
你望着瓊,瓊仍是一臉陰鬱。
阿甲悄悄說:“教你個法兒,你靜了心,虛了體,沒了天,沒了地,沒了外物,沒了自己。許久,你就會看到一個大洞,你就下去,下呀,下呀,你就能到達你想去的世界。”
“那是啥地方?”
“那是靈魂的寓所。你若想了解他,那只有一個法兒,變成他。”“能嗎?”“咋不能,你和他本爲一體。”
是嗎?那我試試。
2.路
閉了眼,凝了心,聽我的述說。
別忘了,那是你靈魂的歷程。這世上,已沒人關注靈魂了,也未必讀得懂它。不過,不在乎靈魂的人,歷史也不在乎他們。歲月的颶風一吹,他們就沒影兒了。
你出了村子,見天上有團火在燒,很像是太陽。四下裡草很密,一隻旱獺在吃草。牙齒嚼草聲很大。小時候,你和爹睡在馬棚,就有這聲音。對了,那就是馬嚼夜草的聲音。這聲音很奇怪,彷彿拿了砂紙在打磨天空,哧啦,哧啦。旱獺沒有馬的鈴鐺。那聲音卻不比馬的弱,草卻死命瘋躥,不一會兒,就迷了路徑。回頭,不見來路。前望,啥也沒有。那馬嚼夜草聲攪天般響。
你想,記得,這是條路呀,咋沒有腳印?這路上,想來走過千千萬萬的人,可沒腳印。沒法,你想,要是有腳印,這行程就不孤單了,可是沒有腳印。而且,你也沒留下腳印。這很可怕,你想回去,也不知道朝哪兒走。
“世上,還有這樣的路嗎?”你嘆息道。
“世上,都是這樣的路。”你想,阿甲該這樣說的。可是,除了馬嚼夜草的聲音,並沒有阿甲的聲音。你想,那阿甲,沒跟了來。
草瘋躥着,也沒了那火球。天都很亮。天不藍,白灰色,屍布一樣的顏色。還有些昆蟲在飛。它們閃着翅膀到處飛。你想,它們眼裡,有沒有路呢?
恍惚中,你走了老長的路,老長,老長,幾輩子了。你記得這兒曾是大海,你立的這個小丘是海底。後來,海底變成了山,再後來,山又被罡風削去,便成這草甸子了。爲了證實你的恍惚,一個貝殼跳了出來,你撿了。你想,裡面該有顆珍珠的,可是,啥都沒有。
啥都沒有呀,你念叨。
這一發現,很使你沮喪。你想,不該掰那貝殼的,就當有珍珠。可是,啥都沒有。
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降得很快,像有人拉個簾子,幾下,就遮了光亮。那馬嚼夜草聲也沒了。昆蟲也沒了,風也沒了。一個聲音猛敲着耳鼓,你知道,這是你的心跳。
“這地方,該有人的呀?”你想,卻記起,前行者已走遠,後來者還不見影兒,這是沒有法子的事。誰也沒有法子,阿甲也沒有法子,你很想哭。這世上,沒有比孤獨更可怕的事了。
夜哭了,它放出比烏鴉更黑的顏色來,你覺得自己給醬到黑裡了。擡頭望天,卻記起天早死了,一塊更大的的黑布蓋住了天的屍體。你的求索,就是想救死去的天。
你說,我怕,可是你找不到我。
你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從來沒在這麼黑的孤獨裡泡過。泡了也就泡了,反正路早已迷了,沒有路和叫黑淹了路,是一樣的結局。你想:誰叫我是人呢。
你爬起身,一步步挪。他知道後面不遠處,跟着更黑的一個動物,它正在咻咻地出氣,但你極力不去望它。
你只是大聲說:“你可以吃了我,但我不怕你。”
3.的行者
那村莊,是伴着黎明出現的。你不知道,它是海市蜃樓,還是真實顯現?也不去追究。啥也一樣,你想,是不是到了聖地呢?你一直嚮往聖地。但這聖地,仍叫你疑惑。
一個行者赤身,向你走來。“你好?”他說,“我知道你走了好遠的路。可是,你知道聖地在什麼地方?”你問:“這不是聖地嗎?”行者說:“不知道,這兒來了好多人,死了一茬又一茬,都找聖地。有人說這就是聖地。可我們這兒,也出去了好些人呢,也找聖地。我哥哥就出去幾年了,他也去尋找聖地。”“找到了嗎?”“不知道,這兒出去了許多人,都去找聖地,都沒有回來。可是外面來的人,都說這是聖地。你覺得,這是聖地嗎?這兒有發光的太陽,和白色的豬,還有女人,還有酒。按說,這就是聖地了,你說是不?”
你說:“我不知道,我也是一直在尋找聖地。我走過了千山萬水,走了不知幾世,也沒找到聖地。我不知道聖地在哪兒。不過,有太陽的地方,有酒有女人的地方,有白色豬的地方,想來不少,可是聖地卻少。”那人問:“那麼,啥是聖地呢?”你說:“我不知道。我們那兒有個阿甲,說聖地是安放靈魂的地方。”
那行者笑了,說:“這世上,有這樣的地方嗎?”
“想來是有的。”你說,“人說有的,就該有。”
“靈魂是啥?”
“靈魂就是靈魂。”
行者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齒。他的身子被太陽曬得翻了皮,有個地方還裂了口。你不敢看他的襠部。
一羣婦人忽然撲來,發出鴉叫一樣的吹呼聲。那行者,馬上木然了臉。婦人們都匍匐在地,吻行者的**。你的身子發緊,叫:“小心,別叫咬了。”行者笑了。這一笑,那小鳥漸漸大了,婦人們驚恐地逃走了。
“你不該動心的。”一個漢子叫。
“就是,你這假仁假義的傢伙。”
一羣男人舉了棍棒圍來,朝行者身上掄。你叫:“好沒道理,是她們逗的。”
一漢子說:“話往好裡說,那是逗嗎?人家那是在朝拜。”
行者對你說:“你少說話,小心人家揍你。你去吧,去吧,找到聖地,給我帶個信。”
“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你說。
但那行者已被揍倒在地。你忽然明白了,喊道:“你是阿甲嗎?”
“阿甲是誰?”行者從棍縫裡探出腦袋問。他的臉上流了血,越發像阿甲了,你叫:“你明明是阿甲,還問阿甲是誰。”
“你纔是阿甲呢。”行者道。
你疑惑了。就是,好些人都說我是阿甲。我若是阿甲,誰是你呢?但你仍是對行者吼道:“阿甲,找到聖地後,我會帶信給你的。”
“你就是阿甲。”行者道。
4.聖地
你沿了土路走,路旁的樹林裡,有好些行者:有大眼望天的,有瞪太陽的,有吞牛糞的,有拜火壇的,有臥荊棘的……你叫:“這便是聖地呀,那阿甲,亂找啥?喂,這是聖地嗎?”
“聖地。”他們叫。
“聖地在哪兒?”你問。
拜火的指指火壇:“這裡。”臥荊棘者指指荊棘:“這裡。”你問瞪太陽的:“你眼裡聖地定然是太陽了?”那人嗔道:“你既然知道,還問啥?”你又問吞牛糞的:“你說呢。”那人拋來一塊牛糞,說:“吃了它,你就到聖地了。”
你見那羣人停止了吞牛糞,都撿了一塊最大的,知道他們想往你嘴裡塞,你撒腿就跑。
“別跑,別跑,送你去聖地。”那羣人喊。
你扭了頭,說:“我知道路的,我自己去。”話音沒落,卻記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兒。他想,當時應該問問路在哪兒。
“哪兒也沒有路。”一個老頭說。
你想,他肯定知道。說沒有路的人,才知道路,就問:“老人家,路在哪裡?”那人變了顏色。“你咋問這號蠢話。你往哪裡走,路就在哪裡。”
“聖地呢?”你又問。
“你想在哪裡,聖地也就在哪裡。”那人已很不耐煩了。
你想,這又是個瘋子,就問:“你知道阿甲嗎?”那人笑了,“你是阿甲的朋友。”你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朋友,有人說我就是阿甲。其實,我不是阿甲。”
“咋不是阿甲?他就是你,你就是阿甲。”那人一臉赤紅,似生氣了。
你說:“可是,阿甲死了。”
“他是靈魂怙主嗎?”
“不是。”
那人啐道:“不是怙主,提他幹啥?不過,也有人說,阿甲就是怙主。”
你笑了,想:和他說話,掉價得很。那人卻一把揪了你,把他扯進一個大殿。殿里人很多,都在吼:“怙主,怙主……”
“瞧,供養呢。”那人說。
你於是見到一個很大的祭壇。一個裸了身子的少女躺在上面。祭司舉了刀,一下下剔少女的身子。少女暈了臉,一臉幸福。
“怙主,怙主……”
紅的肉落入火壇,嗞嗞地作響。人肉特有的香在殿裡瀰漫,人們邊叫怙主,邊翕動鼻翼,嗅那肉香。
“怙主呢?”你問,他很想見一見怙主。雖也老供怙主,可還不知怙主究竟是啥模樣。
“怙主在心裡。”那人叫。
你皺皺眉頭,躲開他。這種陳詞濫調,他聽多了。那人卻跟了來說:“我知道你討厭這話。其實,我也討厭這話。至今,我不知道心是啥。”“你說,心是啥,我想呀想呀,才明白,心就是聖地。你說對嗎?”
你想這說法,倒有幾分理兒。
“那聖地裡住的,不是怙主嗎?”那人說。
你馬上怒道:“你是瘋子。”他不承認,說着那陳詞濫調,跑了。看那步履,明明是瘋子。
那祭司仍在剔少女的肉,一下下拋向火中,供那怙主。
但人羣裡卻沒有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