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尋常的夏日並不尋常
清風徐來綠影搖曳
佛光吹落了智慧的桂子
蓮花就種入我的心底
我尋了千年呀
我踏破了五百雙鐵鞋
才尋來那短暫而永恆的相聚
1.西夏的巖窟
瞧,日子鳥一樣飛走了。
瓊已經恍惚了他和阿甲的界限。
你還在想那個故事嗎?它仍然來自西夏,說是騰格里大沙漠深處的一個巖窟裡,有一行者,禪定千年,形似枯木。據說,他在等一個女子,等一個苦苦拜月修煉了千年、但仍沒脫去狐身的女子。據說,那狐兒卻不知行者之所在,仍夜夜尋覓。這狐兒,永遠鮮活着,成爲你的圖騰。每每在不經意間,你就會想到那隻爲踐前世之約,在大漠裡苦苦尋覓的狐兒。
所說,在歷經了多劫的修煉之後,那白狐化成了送飯的女子。
在那堆書籍的記載中,瓊便是千年後的行者。那拜月的狐兒,就是雪羽兒的前世。書中充滿了這號荒唐的內容。
你已在金剛亥母洞裡,凝成塊石頭。你在閉關。你已生起智慧的拙火。那紅紅的火蕊,變成了鮮活的狐毛,開始舔入你的中脈。
但每個月夜,你不是仍聽到她泣血的吟詠嗎。
瞧,她又來了,從遙遠的西夏,走入本書。那裝飾,忽而漢,忽而唐,乍一看,總顯得迷離。
你一直在想她的模樣。你的印象中,她是個豐滿的女人,就像金剛亥母的塑像一樣,有着圓乎乎的胳臂,圓鼓鼓的小腹。還有笑,那是從靈魂裡滲出的含蓄,後來,一個叫達·芬奇的洋人畫出了它。
她還應該有些與衆不同的東西,可你總也想象不出。你叫:“出來吧,雪羽兒。讓我瞧瞧你。”可應聲而出的卻是阿甲。他說:“叫什麼叫?那淑女,雖走出了西夏,卻叫鐵騎踏成了泥。”你知道他在撒謊。但你呼喚不出雪羽兒。雲煙般的雨幕裡,看到的,只是她若有若無的影子。
那遠去的雲煙,把許多真實都掩蔽了。
清晰的,只是苦修的你。你形影相弔,身如岩石。你極力想追求靈魂的超脫,卻終於曳尾於污泥之中。阿甲明明知道,那形象,已保持了千年。你仍是你,可這世上,已沒了伴你的女子。
你想尋出她靈魂的軌跡,但一無所獲。阿甲說:別枉費心機了,欲讀別人,先讀懂你自己。知道不,你就是別人,別人就是你。那蟠桃大小的心裡,就裝滿了法界的秘密呢。
看呀,那彩雲密佈的天空,是她的裙裾;那風過山谷的窸窣,是她的嘆息。那微笑,那大漠,那掛滿鐵索的峽谷,無一不是她的肢體。她的靈魂,卻躲入了一本特殊的書裡,化爲光明之燭。你呀你,你已經發現太陽了,又尋啥螢火蟲呢?
阿甲這樣嘮叨着。老這樣,煩人。那道理,你早懂了,可你想走路。說話容易,走路難。你蹣跚着挪了幾步,卻分明聽到了阿甲的嘆息。
終於,你看到了雪羽兒。她進了巖窟,那眉眼很模糊。清晰鮮活的,是她少女的身子。她放下陶罐,擦擦汗珠,胸脯起伏着,臉上潮紅。她笑盈盈地望你。你已經迴向完了。你閉目睡着。你不敢望她的眼眸。
風在山窪裡叫,像鐵鷂子箭上的唿哨。你明白,風心虛了,它想蓋住你的心跳。
你讀懂了你。許多年後的泰國,有一個叫阿姜查的僧侶。他住寒村,宿墳地,苦修多年,心如死灰,原以爲堅固了道心。一天,他不慎間擡頭,如遭雷擊。因爲他見到了一個女人。他說,世上所有的動物裡,最美的是女人。世上所有的誘惑裡,最大的也是女人。
你是否也這樣想呢?
我想你定然是的。多年之後,你會寫道:“我明白了一個女子的可怕魔力,她足以毀滅你所有的道心。”在那個命運的邂逅裡,你會遇到再來的雪羽兒。
但此刻,巖窟里布滿她溫柔的鼻息。那是遊動的蛇,吐着芯兒,四方搜尋。你是分明感覺到了。許多時候,我的書齋裡也佈滿她的氣息。她竟能穿越千年的時空,找到躲入深宅的我。你呀,我明明知道你遇到了啥。
你誦着心咒。它總能鎮壓,而誘惑,也老是張着利齒。誘惑有強大的靠山,那就是。當涌動起山一般的時,總能將心咒碾碎。你的和靈魂,老在糾纏不休呢。
是吧,阿甲。
別問我,阿甲尖聲地叫。他蹦出老遠。你知道搔到他的痛處。難道幽靈也有嗎?
阿甲躲到遠處,瑟縮在牆角。他委屈地說:“沒的話,我早解脫了,能等到現在?”你哈哈大笑:“那女子,又不是狼,你怕啥?”
你強抑着漸粗的呼吸,悄聲沒氣地吃飯。你看到那是麪條。涼州人都這樣。千年前是啥?千年後還是啥。涼州人是懶惰變的。只有你變了,一變,唾星就飛了來,暴雨一樣。誰叫你出頭呢?阿甲聲如蚊吟。
你吃完飯,擦擦嘴,把瓦罐遞給了女子。她不接,望望你。我這纔看清了她的臉。她真是美人。她的身上蕩着一種波。一種勾魂攝魄的波。你分明覺出了那波。你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鼻尖上沁出汗珠的男人很滑稽,可阿甲沒笑。你想,阿甲也定然沁出汗珠了。你看不到阿甲,阿甲已逃到一個人跡罕至的所在。
去吧,你說。
雪羽兒咬咬脣,轉過身。許多次,她就是這樣轉身離去的。你覺得她說了許多話。那是無字的天書。
一個霹靂,從天上響起。
2.漏器
你覺得那蟒神在搗鬼。肯定是,老見他們纏綿在一起,二尾相絞,扭捏出攪天的雨。村裡人老見他們。都知道,他們是金剛亥母洞的護法神。二十世紀的某一天,你用傻瓜相機,一下就將他們捉進裡面。你洗出了他們的嘴臉,送給了上師。你覺得上師該誇你,可他啥也沒說。
蟒神不知是何年何月來的?這巖窟不知是何日何時生的?不知道。你只記得,這兒,曾是海底。後來,地殼隆起,就成了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在汪着海水時,就有了蟒神?問阿甲,阿甲不語。阿甲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你恍恍惚惚地覺得,那蟒神,也許曾在祁連山裡,躲避過雷電的追殛。當它們戰勝了命運的災難和貪慾,就漸漸升華了自己。
你知道,就是那蟒神,弄出了霹靂。
雪羽兒出得洞來,天也抹黑了鍋底。風在日日地叫,叫出麻錢大的雨。蟒神和龍一樣,弄點兒雨,比放屁還容易。阿甲躲在山岩後偷偷地做鬼臉。他看出了蟒神的鬼心事。
蟒神舀起一瓢瓢溪水,往山窪裡潑,天地就連成一塊了。雨是線,想縫住天地呢。縫住也好,天太高了,總叫人想入非非。我想嚐嚐把天踩到腳下的感覺。阿甲,你嘗過嗎?阿甲鬼鬼地笑。你知道,他總是心虛。
雪羽兒退進了巖窟,她咬着嘴脣,一臉甜蜜的無奈。這鬼丫頭在竊笑,是不是?阿甲。潮紅在她臉上游泳。她不敢望你。你明明知道,卻呆若木雞了。
記得,雨縫了天地後,夜就趕趟兒跟了來。你點了燈,那是羊油。一汪凝着的羊油漸漸化了,汪成一泓清涼。一個白捻子顫巍巍爬了去,銜着一團豆大的光明。這不是巖窟裡唯一的光明。最大的光明在心裡,正積蓄力量呢。
雪羽兒彷彿無可奈何地嘆息着。你知道那含義,說:“這鬼天氣。”阿甲忍俊不禁地咧咧嘴。雪羽兒就羞紅了臉。
兩人就那麼坐着,洞外的雨聲傳遞着安詳和惶恐。兩人的鼻息交融着情意。誰先傳遞那信息?阿甲,你出個主意。
夜深了,你側身臥在那三尺方圓的蒲團上。你指指地鋪,對女子說:“累了,就睡吧。”
你知道是指尖叛變了雪羽兒。豆大的光明熄了。指尖蛇一樣遊了去。它焦渴而遲緩。心跳聲漲滿巖窟。阿甲早不知去向了。你知道每每在緊要時刻,他就要逃避。
指尖觸着了衣襟,訴說着。話很大,今天還在響呢。先是指甲在唱歌,指肚接着舞蹈。你覺得大難臨頭了,你一下下叫:“怙主!怙主!”但你知道,此刻的怙主,也是個無奈的詞。
毛孔開始顫抖。血在轟鳴。驚濤拍岸聲,震盪着衣襟。你個小妖。阿甲的沮喪有氣無力。你抖如風中樹葉。你很想逃到一個所在,但知道,那所在,永遠也無影無蹤。
手叛變了,汗津津握住了汗津津。接着是身,汗津津摟住了汗津津。而後是口。一天,某個女詩人說出了那感覺:“如同把水放進水裡。”
雪羽兒叫了。你明白她的含義。她飛快地剝了衣衫,衣服蝴蝶般翻飛着,飄滿了歷史的天空。
你不知道身子是如何的,衣服也迫不及待地背叛了你。兩個身子扭絞着。她的呻吟歇斯底里,充滿西夏人才有的騷野。你喘不過氣來。我要墮地獄了呀!你無聲地叫。我是受過戒的呀。你的叫聲越來越低。你覺出一個汗津津來牽引他了。那是魔鬼,也是天使,它把迫不及待背叛的身子,又一寸寸牽向了未知。
天啊,阿甲的呻吟若有若無。
你聽到轟的一聲。你記得,自家身子就是那時燃燒的。巖窟裡嘯卷着大樂的炎焰。那火在升騰,膨脹,充盈天地。地面在快感中顛簸着。不,地面消失了,自己消失了,只有那樂。那是怎樣的樂呀。媽媽呀,我要死去。
小心,阿甲叫。
你知道阿甲在說啥,但雪羽兒的呻吟漸蕩漸高。“要我呀。”她叫。你想,入地獄就入地獄吧。你索性衝吧,衝吧。
“啊——”女子一聲大哭之後,彷彿死去。
巖窟裡悄聲沒息,成了虛空。
許久。一雙手摸索着,點燃了豆大的燈。雪羽兒見你默然坐着,一臉死灰。她明白你的意思。阿甲說:“她當然明白。不然,你會愛她嗎?”
雪羽兒很想叫你大哭,哭了那木然,但你只是枯木般坐着。你覺得打碎了一件東西。一切都沒有了意義。按上師的說法,你已成爲漏器。
漏器是啥?
漏器就是漏器。
3.夢中的聖地
接了你那靈魂的軌跡,往下描吧。
別在乎是否有人懂。千年裡,並不總是近視眼吧。
你記得,那個銀灰色的女人是夢裡出現的。一定是夢裡,不過也說不清楚。你絞盡腦汁,也分不出夢和非夢的界限。她笑着。她將你推入一個巖窟。那是啥地方?你明白,這便是聖地。恍惚裡,很像那西夏的巖窟。
夢中的聖地很尋常,也有山,也有窪,也有巖窟。你不知道它是否來自西夏。不知道。夢中的你啥也不知。你只明白,你在踐約。在亙古的某個大荒裡,你和她相約。
聖地裡,尚有許多人。你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是人,還是非人?你也不知。你同樣分不出二者的界限,但你沒覺出啥輝煌。沒有。那巖窟真的很尋常,尋常到太像一個巖窟。
那女子說:“來呀,我教你。”
你明白她要教啥,心卻很是平靜。那戒字,仍在心頭閃,卻漸漸遠了,化成昏黃的印記。我是一個乾淨的靈魂,乾淨成一團無色無味的清氣。
信不?瓊。
她抽出一張紙。這紙上,書着那怪模怪樣的字。“記得不?在那個清晨裡,我傳給了你。”你明白她是誰了。
瓊,不要說出她的名字。
4.雪羽兒的智慧
你叫,奶格瑪呀,加持我,給我智慧。她笑了。你明明看到,她就是雪羽兒,更是金剛亥母。那翕動的鼻翼,那透明的毛孔,每根毫毛都閃着金光哩。一股股的誘惑從毛孔裡外溢。你知道,那誘惑,是雪羽兒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