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師尊您醒了?”屏風之後走出一人,正是霍天成弟子韓雪樓,他方纔察覺到臥室內中隱有動靜,繞過屏風就看見霍天成坐在榻上面露茫然之色。
霍天成擡頭看了韓雪樓一眼,雖說他是自己的弟子,但兩人年歲其實差不了多少。霍天成還記得,上一世自己所見的韓雪樓,也是被郭岱所殺,堂堂北境將門韓氏一家,被百十根尖銳木樁貫體挑空,死狀極慘。所以自己在這一世,剛逃離郭岱身邊、攀上昶王,就立刻上書,邀請韓氏一家前來江都,昶王冊封韓氏家主爲守備將領,自己則收了韓氏公子韓雪樓爲徒弟,即便那時兩人都還沒到弱冠年歲。
“師尊?”韓雪樓跪在牀榻邊,雙眼微微泛紅,然後連忙擦去淚水,問道:“師尊有哪裡不適嗎?”
霍天成儘量不讓輪迴重生的龐雜夢魘擾亂心神,隨便搖了搖頭,卻發現自己垂下的髮絲是陌生的銀白色,握在手心微微揉捻。扭頭看向一旁案臺上的儀鏡,自己眉發已全數化作雪白,眉心之處隱約多了一道符印細紋。
一些道門修士眉心也會有類似的硃砂紋,除去裝模作樣、神棍假扮之流,眉心硃砂紋的出現一般是玄功修行所致外相,諸如腦後生光、碧眼方瞳、頂上金輪、身披葉光等等,都是求證一定修行境界所顯化的外相。
至於要不要顯化外相,純粹看方真修士個人意願。有的人身爲宗門尊長,爲了更好教化門人弟子、彰顯神通妙法,這些顯化外相往往會弄得更華麗顯眼一些。而對此不太在意者,或多或少會收斂形跡,以免讓人看穿自身修行。
可霍天成眉心的符印細紋,似乎不是單純的顯化外相,因爲他的修行境界已經超出這個層次,而且比起顯弄外相光影,他更樂意將法力用在實際戰鬥中。
“沒事。”霍天成不曾多說其他,隨手將白髮撩起,韓雪樓趕緊遞上束髮冠簪,這些儀容整理,霍天成從來沒有讓別人伺候,這還是頭一回讓弟子遞送物事。
趁着束髮更衣的功夫,霍天成也沒閒着,問道:“我昏睡多久了?”
“回稟師尊,四天半。”韓雪樓說道:“陛下安排師尊在宮中青華苑,我們趕到之後,立刻接管了青華苑的保衛。”
“戰況如何?”霍天成問道。
“師尊稍等。”韓雪樓出去一陣又回來,手裡捧着一份卷宗,說道:“按照師尊吩咐,輪調的子午二道人手第一時間趕回江都,等他們抵達江都時,圍城海潮已退,攻城艦隊因驟然擱淺而被子午二道人手與守城修士包抄圍攻,歷經六個時辰,除生擒十餘人,其餘抗逆者全數格殺。”
“還是遲了。”霍天成說道。
韓雪樓正色道:“弟子以後必定嚴加操訓。”
“我沒說你們。”霍天成言道:“從邊關受到消息起,便已經遲了一步,你們一路急趕本就大耗氣力,還要留存對敵的法力。如果魚梭飛舟在我們手中,馳援救急就不會這麼難了……還有其他事嗎?”
“赤巖關兵馬趕到,暫時代替江都守備司,並且開始在江都一帶搜查妖邪,也找到一些可疑據點。”韓雪樓說道。
霍天成說道:“這麼大的舉動,萬一事情敗露,幕後主使肯定斷尾求生,就算捉到人也是一些無用的小嘍囉罷了。邊關方向還有動靜嗎?”
“自從師尊將兩支來犯妖邪擊退之後,就再沒有戰報傳來了。”韓雪樓說這話時也倍感亢奮。
當初霍天成下令,讓衆弟子趕往江都,他本人親赴前線,相隔千里的兩處戰場,總共數十萬天外妖邪,都被霍天成以大法力消滅過半,然後才以越行遁法趕來江都,比前來救援的十二辰道人手還要快。更別說之後霍天成展現超凡法力,力挽狂瀾,讓江都百萬生靈免於葬身海潮之禍。
如今江都市井,除了積極救災、修復重建,幾乎所有人都在傳頌霍天成救世之舉。眼看着江都城毀於一旦,無人能阻止這場滅頂之災,只有霍天成做到了。
“陛下可還安好?”霍天成問道。
韓雪樓答道:“皇帝陛下無恙,皇后似乎收了內傷,就是……”
“就是什麼?”
“皇室宗親幾乎全遭刺殺身亡,如今只剩下太子與玉鴻公主。”韓雪樓說道。
霍天成沉默了一陣,問道:“其餘皇子都遭遇不測了?”
“無一倖免,玉鴻公主似乎也被妖邪襲擊,所幸逃過一劫。”韓雪樓壓低聲音說道:“弟子探聽所知,太子府邸在這期間,沒有被被絲毫襲擾的動靜。”
“用心險惡的後手。”霍天成說道。
韓雪樓問道:“師尊是覺得,幕後主使將來還會有動作?”
霍天成根本不用多想,說道:“能夠發動這麼大的一場動亂,所調用的人力物力豈是小數?光是那支擱淺城外的艦隊,光是從建造、養護、人手操訓、培養修士,這場動亂至少要幾十年的準備。只要事後稍加調查,就能將幕後主使來歷挖出……甚至不用多查,我立刻就能說出對方後手。”
“弟子請師尊教誨。”
“海商。”霍天成說道:“朝廷這些年財物錢糧太過依仗海商了,仔細想想,當今世上有哪支勢力,能夠輕而易舉建造如此龐大的艦隊,又對朝廷布局、人手安排瞭解甚深?”
“師尊提起此事,弟子纔想起來。”韓雪樓趕緊說道:“漁樵子被認定是此番動亂的主謀,已經被擊殺了。”
“主謀?誰說的?”霍天成全然不信。
“澈聞真人向陛下稟告時提及,陛下就這樣認定了。”韓雪樓言道。
霍天成似是有些不滿,言道:“爲了不因事態擴張而讓衆人恐慌自保嗎?漁樵子充其量只是安插在太玄宮的奸細,海商此舉可見早在重建太玄宮之前就有佈局,加上邊關妖邪侵犯,可見此局遠在你我出生前就在準備了。
對方外結天外妖邪,內聯海商,下一步就是斷絕朝廷錢糧財貨供給,甚至要做出圍堵濱海航道舉措,如果再惡劣一點,估計他們的人早就跟葉逢花勾結上了,南境割據恐成定數。西境遠隔妖禍焦土,北境歷來不穩,只剩東境一隅之地,朝廷連自保都尚且難得。”
“師尊,那我們該怎麼辦?”韓雪樓有些擔憂地問道。
“葉逢花掌權這麼多年,也該到他抉擇的時候了。”霍天成嘆氣道:“如果他寧頑不靈,陛下估計就要我去殺人了。”
“若這個鎮南王真的不識時務,不必師尊出手,弟子帶一隊人,親自拿下他的首級!”韓雪樓言道。
霍天成不置可否,問道:“還有其他事情嗎?我似乎察覺到院外有不少人等着見我。”
“大多數是江都公卿的孝敬與拜見,弟子都擋下了,就是有些人想要見師尊。”韓雪樓言道。
“什麼人?這般吞吞吐吐?”霍天成察覺到韓雪樓的不對勁。
“是羅霄宗。”韓雪樓說道:“他們在這次動亂中也擊殺了許多潛伏城中的邪修刺客,保住了大多數文武大臣。”
霍天成看見韓雪樓的神情變化,說道:“你家也被刺客闖入了?羅霄宗救了你的家人?”
“弟子不敢欺瞞師尊,情況確實如此。”韓雪樓立刻跪下言道。
“欠人情最是難還。”霍天成一擺手,說道:“起來吧,我去見見這些羅霄宗門人。”
霍天成衣冠完備,怪異的是,向來慣披玄黑大氅的他,不知爲何穿了一件銀繡鑲邊的月白道裝,與眉發皆雪相襯,真如畫中謫仙。連韓雪樓都不敢置信,眼前之人居然是自己一貫冷酷苛厲的師尊。
“怎麼了?爲師臉上有什麼嗎?”霍天成問道。
韓雪樓連忙低頭,答道:“沒有,只是……第一次看見師尊穿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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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成笑了笑,說道:“是嗎?我只是覺得合身罷了。”
“弟子許久未見師尊笑了。”韓雪樓說話時,纔想起自己與師尊今年皆未年過三十,莫說在朝堂行伍都是年輕,如果算上方真道,那真是後生晚輩了。
然而世事經歷的磨礪下,韓雪樓很早就沒有卿貴子弟那樣的放浪日子,霍天成更是滄桑老成,真不知道他肩上有多麼沉重,必須早早學會喜怒不形於色。
“世道艱難如斯,要是再苦着一張臉,也太委屈自己了。”霍天成說道:“你難得回來江都一趟,去探望母親吧,想必老人家也受驚了。”
“可是師尊這裡……”韓雪樓着急道。
“師命有還嘴討價的餘地嗎?”霍天成臉一板,“再說了,爲師還沒到要你時時跟着伺候的程度。”
韓雪樓向霍天成施了一禮,但他並不會這樣冒失,先將手上事務交接給其他師兄弟,然後將前來拜會霍天成的羅霄宗門人迎入青華苑,打理好這一切才離開。
羅霄宗前來拜會霍天成的不是他人,正是逸弦君。江都一戰過後,霍天成醒來前這幾天,皇城內外安危難測,全賴逸弦君坐鎮守護。羅霄宗弟子則協助太玄宮重修城牆,爲受難的無辜百姓興建暫供棲身的屋舍,而且不知如何,說服了城中富戶商賈,開倉賑糧。
“羅霄宗居然還有這樣的興致,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霍天成了解到這些後,心中感嘆,不管輪迴多少次,羅霄宗依舊是抗擊妖邪、護持正法的中流砥柱,但霍天成也見識過太多次羅霄宗的敗亡覆滅。
不過霍天成倒是第一次看見逸弦君,過去也僅是聽說過羅霄宗有這位高人。
“逸弦拜見玄穹尊者。”逸弦君看見霍天成後,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莫名其妙地躬身揖拜。
霍天成沒有上前相扶,問道:“傳聞‘清雅正音’有伏魔功德,何故一見面就認錯人了?”
逸弦君不施粉黛,所穿也是一身雪白,腰間繫着青色的慧劍絲絛,上面還掛着一個散發着藥香的布囊。她對霍天成言道:“羅霄宗有仙家遺訓秘傳,未來身負開天御歷符者,乃天命之子,羅霄宗上下當盡力輔佐。玄穹,是天命之子的代稱。”
霍天成聞言沉默良久,面上雖無表情,內心卻止不住疑惑。重複不斷的輪迴,早已讓他意志堅穩、不可摧折,更不是一兩句天命之子的誇讚,便會被忽悠得暈頭轉向。然而開天御歷符之名,霍天成過去從未聽聞,此刻卻莫名有一種熟悉感,彷彿是喚醒某種回憶。
“若非逸弦君有功於江都,僅憑此等忤逆犯上之語,在下便可將逸弦君驅逐離開了。”霍天成說道。
“霍道友不相信逸弦所言?”逸弦君說道:“但霍道友的羅霄宗玄功根基又是從何而來的?”
“在下自幼流離江湖,偶聞道法功訣、修習有成,並不知那是羅霄宗傳承,更談不上宗門緣法。”霍天成言道:“難不成修煉了羅霄宗道法的,都要被當成羅霄門人嗎?”
“非也,只是霍道友應該明白,你之前所施展的力量,來自於一件名爲開天御歷符的法器,那曾是羅霄宗失落的傳承之器。”逸弦君說道。
霍天成臉色漸冷,說道:“要是旁人說這話,在下恐怕會懷疑他動了殺人奪寶的心思。可惜開天御歷符云云,在下只是第一次聽說,過去不曾聽聞,也不知道羅霄宗有這等傳承法器。”
“開天御歷符,乃是上古仙真所傳九寶之首,羅霄宗門人弟子也僅是知曉有這等傳說,不曾見識過此寶神妙。”逸弦君言道:“但霍道友爲了拯救江都百萬生靈,在衆人面前展現出的力量,已經瞞不住了。以霍道友聰明才智應該知曉,被萬民稱頌膜拜,往往也意味着倍受妖邪奸宄覬覦窺視。有一件事霍道友也需要知曉,金闕雲宮亦是仙靈九寶之一。妖邪大舉侵犯江都,正是爲金闕雲宮而來。而霍道友身懷九寶之首,未來會受到怎樣的關切,想必不用逸弦明言。”
霍天成問道:“逸弦君說羅霄宗弟子所知也僅是傳說,那你又是怎麼確定,在下身懷便是開天御歷符?”
逸弦君看着霍天成言道:“因爲我是羅霄宗的隱傳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