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傳守護?那是什麼?”
彩雲國內一處連瀑梯湖邊,郭岱率領瀝鋒會修士,剛剛剷除了屍形蠱師一個據點,發現不遠處竟有如此環境優雅之地。經過勾腸客勘驗,確認湖水未曾受到蠱物污染,於是不少飽受南境悶熱山林、汗垢滋生的修士,立刻扒光了衣服,鑽到瀑布底下衝刷身子。
郭岱倒沒急着下去洗身子,反正混元金身不生汗垢,就是這些日子在彩雲國山林中行走,靴子沾滿泥漿,於是他將靴子扔到下游沖刷,趁着這休息的閒暇功夫跟瀝鋒會成員交流。
若要說這一百多名瀝鋒會修士中,最擅長鬥戰者,除卻郭岱、黎巾、洛八三人,就要數元金鑼,勾腸客、白素芝等都不能與之相比。
而且元金鑼並不是那種法力修爲極其高深者,但對法力的運用與施展都十分巧妙,基本能做到用最少氣力、達到最佳結果。想要做到這樣,不是有高深師傳,便是要有豐富的戰鬥經驗。
但這種經驗的積累是有風險的,就郭岱自己在妖邪嘴邊逃脫過不知多少次,有時候少些運氣就要身死軀殘。
之前經歷的那場戰鬥,雖說據點中的屍形蠱師實力一般,也沒有數量衆多的屍蠱兵,可是瀝鋒會衆修頭反守爲攻,主動攻擊敵方守備,立刻就暴露出經驗不足、錯漏百出的問題了。
有幾名瀝鋒會修士缺乏對蠱師預留陷阱與毒物的預判,不明白對方就是留傷打援,在同道受傷、身中陷阱的情況下,還逐一添油般地上去救。結果最初受傷的修士沒死,緊接着上前救援的三名修士全部身死,還拖累了進攻屍形蠱師據點的進程。
最後還是多虧元金鑼及時解圍,纔不至於據點中的屍形蠱師脫逃。
戰後郭岱安排衆人各自清理戰場、救治傷者,鏖戰已久的衆人也需要休息調養,所以纔來到這個連瀑梯湖。
這是一個連續九層、如階梯相連的瀑布湖,湖水清澈見底,最上層的池子留給白素芝等幾位女修,其他修士也識趣不去偷窺,郭岱與元金鑼則在最下游閒談。
兩人說起過往行走江湖的經歷,郭岱帶了幾分試探的用意,不知是否被元金鑼察覺出來,他自稱是法螺寺的“隱傳守護”,所以郭岱纔會有先前那一問。
“部分方真宗門會有這樣的講究。”元金鑼說道:“除了掌門或掌門弟子以外,爲了保證宗門傳承在兇險狀況下不會斷絕,宗門內會另設隱傳法脈,一般被稱爲隱傳守護,也可能會有其他稱呼。
隱傳守護的職責,除了在危急關頭延續傳承,還要有監察掌門之責,所以隱傳守護的修爲往往也相當高深。而更重要的一點在於,隱傳守護在面臨宗門覆亡危機時,不一定會出手解救,因爲這種人的責任就在於自保,以待未來留下一脈傳承。”
“等等。”郭岱聽到這有些糊塗,說道:“這麼說來,道友你身負隱傳守護之責,不應該跟我說吧?”
元金鑼點了點頭,言道:“如果法螺寺還有振興之機,我的身份確實不該隨意曝露。因爲隱傳守護的特殊,所以即便在和平年歲,絕大多數宗門弟子都不瞭解隱傳守護到底是誰。有可能此人終身藏於洞府密室中不現身,有可能是道場中一名不起眼的掃地老頭。”
“隱傳守護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郭岱問道:“在我看來,每個門人弟子都是身負宗門傳承,多設這一支隱傳法脈意義不大,說不定成爲掌門掣肘。”
元金鑼看着郭岱,問道:“郭道友你覺得,一門傳承有沒有可能完全凝聚成一道心印,代代傳承延續?”
“這……”郭岱一開始覺得不太可能,但轉念一想,自己混元金身中的《九宮太素圖》不就是如此?照這麼推想,重玄老祖是否就是羅霄宗的隱傳守護?但元金鑼說過,隱傳守護應該不會那麼出名,更不會有過分犯險之舉。
更重要的是,隱傳守護需要在宗門面臨覆亡危機時,負責重振傳承,郭岱雖然不知道關函谷到底在謀劃什麼,可他的所作所爲,並不太像是隱傳守護。而黎巾身爲羅霄宗弟子,行止舉動有條不紊,應該是早有謀劃安排,可見正是羅霄宗隱傳守護的功勞。
元金鑼笑着指了指自己腦袋,說道:“法螺寺廣聞心印就在這裡,本門歷代僧衆所悟皆匯聚其中,可以說我就是一個活着的藏經閣。其中也包括法螺寺武僧所留,我便如同有多位名師指點教誨,參悟所得自然遠勝於旁人。”
郭岱聽見元金鑼的說法,自然就想起與自己同處混元金身的宮九素。某種意義上,宮九素便是由羅霄宗歷代傳承匯聚心印化生而出。元金鑼在心印中所見的祖師前人,還僅是“如神在”,並非活人,但宮九素卻是真切實在的“祖師”了。
“那……道友是打算將心印傳給哪位有緣人嗎?”郭岱問道。
“我方纔不是說了嗎?如果法螺寺有振興之機,我確實不該隨意曝露,但郭道友覺得,宗門傳承是僅靠這一道心印能夠振興的嗎?如果是這樣,那我把心印傳給郭道友,這件事由你來做,你覺得能算數嗎?”
“畢竟要有人才能算是傳承,否則無論是心印還是經書,都不能直接教人修行。”郭岱說道,然後問:“那元道友沒想過收徒傳法嗎?”
“這也算是我加入瀝鋒會的原因之一。”元金鑼言道:“重振傳承,要人、要錢,要地方興建寺廟,要與地方官衙打交道,還要修行同道認可與支持,等我真幹起來就覺得,神通法力也非萬能。”
郭岱聽完也覺得這些事情太難幹,宗門傳承可不是隨便在深山老林里弄幾間茅草房,找幾個弟子傳授道法就算數的。也許久遠之前,一些方真門派的起源是這樣,但在當今這個世道,這條路根本走不通,除非真有耐性花個幾十上百年慢慢培養傳人,而這還未必可行。
尤其是像元金鑼這種狀況,法螺寺作爲一個方真門派,門人弟子的流散比羅霄宗更嚴重。可以說在方真道上,這個門派的傳承已經斷絕了,無所謂元金鑼還有沒有隱傳守護的心印。
如果元金鑼想要在短時間內重振宗門傳承,自然要有所依仗。尤其玄黃洲的佛門傳承,講究大乘教化,需要有信衆供奉禮佛,這樣也能更好聚攏人氣、尋覓傳人。這樣一來,耗費的世俗錢財自然不少,而且也不單純是錢能夠解決的。
羅霄宗能夠重振,對郭岱來說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尤其是見識到黎巾這樣的真傳弟子,而且還有不知多少正傳弟子與道生在玄黃洲各處,以及羅霄宗千百年來的經營佈置。羅霄宗重振可以說是遲早的事,這麼想來,門人弟子散落纔是怪事,關函谷也許就是因此看出崇明君早有安排,隱傳守護也在默默行事,所以他本人對羅霄宗重振沒有太過擔心。
“被屍形蠱師搜刮佔有財貨必定不少,彩雲國光復之後,這些都有瀝鋒會一份,也會有道友一份。”郭岱說道:“而且經歷如此禍亂,彩雲國應該也需要佛道修士安撫人心,道友何不就在彩雲國留下傳承?”
元金鑼笑問道:“彩雲國向來有蠱師巫醫,尋常佛道難以融入,這點我還是明白的。”
郭岱搖搖頭,說道:“事情不能這麼看。經歷屍形蠱之禍,彩雲國生還國人,恐怕對蠱師、蠱術等抱有相當懼意,能否在國中再有傳承都很難說。此刻更需要有元大師這樣的高人來爲指點迷津。”
“郭道友別叫我大師,擔當不起。”元金鑼看向遠處的勾腸客,他剛好從養蠱罐子中取出遇風變大的蟲獸,嚇得周圍瀝鋒會修士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圍觀又不敢輕易靠近。
“勾腸客不就是彩雲國的蠱師嗎?家國光復後,難道不做什麼國師嗎?如果沒有他向瀝鋒會求援,彩雲國可能就此徹底淪爲死地了。”元金鑼問道。
“方纔那番道理,就是勾腸客對我說的。”郭岱言道:“還記得我們從先前那處據點裡找到的彩雲國民嗎?他們滿嘴當地土話,我們誰也聽不懂,還是靠勾腸客解釋。誰料對方知曉勾腸客是蠱師後,絲毫不分獸形蠱屍形蠱的差別,發了瘋般攻擊勾腸客,搞得衆人手忙腳亂將那些人弄暈。”
“任誰經歷如此災厄,也不能指望能區分蠱師間的差別了。”元金鑼嘆道:“其實我們這些自詡正法的方真修士,又有幾個瞭解蠱術呢?見得對方擺弄蟲獸,就不加細思,僅憑初見印象,要將蠱師打成邪術。要知道,若無正法正覺,何來外道邪術之說?而正法修行,從來不是憑印象臆測。”
“道友能有這種見地,比當世庸俗之輩好多了。”郭岱說道:“勾腸客反正是打算彩雲國平定之後,就不在此地久留了。他跟我說過,與瀝鋒會同道交流參悟的這些日子,對他蠱術精進大有裨益,說是希望正式加入瀝鋒會,並且專心改良蠱術……至少也別讓人看見他的蠱蟲就亂叫亂跑。”
這時勾腸客正指揮着五六隻蟲獸,它們背上甲殼能夠通過勾腸客法力而變化顏色,蟲獸在地上排成一圈、變幻色彩,就像南海國都集市販賣的萬花筒,吸引了許多瀝鋒會修士圍觀,完全沒有最初對蠱師的排斥與忌諱。
“郭道友勸我在彩雲國立寺傳法,恐怕不僅是爲了法螺寺傳承着想吧?”元金鑼忽然問道。
“有這麼明顯嗎?”郭岱說道:“好吧,我承認我有別的動機,但也不全是功利用心。我以前有個相熟同道,叫做盧老三,也是法螺寺的僧衆,只可惜葬身妖邪之手,看見道友,讓我想起舊事了。”
“原來如此,倒是勾起郭道友的傷心事了。”元金鑼說道。
“至於我勸道友立寺傳法,當然也是爲壯大瀝鋒會。”郭岱言道:“我之前曾經不太看得起南境總務司執事費尤,覺得他處處爲了世俗利益奔忙,全然不像方真修士。但我後來一想,方真修士又如何了?立身在世,又沒能飛昇成仙,做到真正的超凡脫俗,那自然本就是世俗利益奔忙。這不就是瀝鋒會創立的宗旨嗎?何必要拒之千里、自視不凡?”
元金鑼點頭道:“這一路走來,郭道友處理事務,無非是以實務爲上,我看在眼裡,十分欽佩。”
“怎麼說着說着,我們變成互相吹捧了?”郭岱說道:“我只是覺得,莊首席創立瀝鋒會,多多少少帶了點個人用意,這不怪他。要是沒有他,我們這些江湖散修還沒法像現在這樣,幹着光復邦國的大事。但我多少覺得,現在的瀝鋒會還是略嫌粗陋散漫了。”
元金鑼有些疑惑地說道:“瀝鋒會畢竟不是方真宗門,各人加入其中爲取所需、自謀利益,想要聚攏人心,也只能靠世俗利益,只不過在這裡,法器丹藥、修行功訣、天材地寶,都變成可以隨意交易轉手的財貨罷了。”
郭岱忽然問道:“那方真宗門又是如何聚攏人心的呢?不瞞道友,我可算是親眼見證青衡道分崩離析的慘狀。”
“僅靠世俗利益,確實不是長久之計,在我看來,方真宗門之所以能聚人心,離不開一個‘信’字。”元金鑼說道。
“信?是信任、信奉,還是信仰?”郭岱問道。
“都是,也許還不止。”元金鑼言道:“世俗一切利益,都會隨着世事變化而流動變遷,金山銀山也有守不住的一天。但只有信念本身不會變遷,尤其對於有心性功夫的方真修士,若是認定的信念或信條,是能夠輕易受外力撼動的嗎?凡夫俗子禮佛拜神,尚且有不二不移的堅定信念,方真修士難道還要更不如嗎?”
“我……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但還是要好好思索一番。”郭岱端着下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