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王燕九殤死了,壽終正寢。
下葬那天東南飄着小雨,南淮籠罩在落寞的煙雨和氣氛中,淮水在這一日遭遇了幾十年一遇的斷流,彷彿以此祭奠這用一輩子守護它的老人,燕府府門大開,人羣熙熙攘攘,聞訊趕來目送這位老人下葬的百姓們用人牆分隔出了一條由燕府前往萬軍墓林的道路,無人哽咽,無人哀慟,只是沉默,因爲這位守了國門一甲子歲月的老人走的時候很安詳,死而不哀。
這一日南淮城齊聚十萬人,盡穿素縞,滿城皆白。
樸素的黑漆杉木靈柩,簡單的十幾人送葬隊伍,現任家主燕狂風領路,燕天谷和燕赤煌擡棺,神色慟然的老管家徐烈扛着靈幡,燕紫霞捧着靈位,還有引靈的唱禱人,以及隨行的燕府下人,這便是全部的隊伍,燕家老三並未出現,至於那被衆人遺忘已久的燕家長子,圍觀的人羣中偶然有竊竊私語,但在送葬隊伍走過時住口不言,在這些百姓心中,那不知爲何被趕出家族,曾經還被懷疑叛國的燕天明無疑是燕家的禁忌,人言可畏,口口相傳,許多事情都會被曲解得面目全非,即使後來被人澄清,先入爲主的觀念依舊烙印在百姓心裡。
雨水輕輕敲打着棺木,努力嘗試着輕柔地喚醒這位笑着沉眠的老人,卻註定失敗,一路向前,注視着靈柩的臉龐不斷在變,不變的是同樣的惋惜和感慨眼神,走過人羣,來到一片墓碑成林的山丘,來到早已選好的靈寢,一干人沉默着將靈柩下葬,合土起碑,一個普通墓碑樹立起來,沒有絲毫特別,和這漫山的犧牲在戰場上的洛州兵士一樣,墓碑上只有寥寥幾個字。
洛州老將燕九殤之墓。
和所有埋在這裡的曾經的兵士一樣。
雨繼續下,人羣沉默着熙攘,一片白茫茫的人羣,沉默着注視着這塊樸實的墓碑,燕狂風緩緩跪下,一跪到底,額頭觸在渾濁的泥水中,久久不起,第二個跪下的是燕天谷,雙膝砸地,泥水四濺,第三個是燕紫霞,不顧泥水濺滿了一頭的秀髮,第四個是燕赤煌,跪如山崩,第五個是徐烈,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第一百個,第一千個,第一萬個……
第十萬個。
彷彿朝聖,向埋葬在此的所有洛州兵士,重重跪下。
生而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人。埋在這裡的,是整個大洪的恩人。
南淮城中有一座塔,高達九層,名爲大燕塔,是南淮城最高的建築,此刻在大燕塔的頂層,有三人眺望遠處的萬軍墓林,注視着十萬人齊跪英靈,一人龍袍煌煌,一人袈裟破爛,一人皺紋糾纏。
“燕大帥的命數本該在十年前洪乾一戰時消亡,有人逆轉了他的命數,天機難測,命數誰定,飄渺難言,便是命運,佛說三千紅塵牽扯,不乾不淨不晦不暗,大喜大哀大悲大苦,不過是種因得果的輪迴債務,那人改變了燕九殤的命數,便也是改了自己的命數,牽一髮動全身,天機老友,這也是他不願意沾染五界氣運的原因,若說五界的氣運就像一鍋冷水,那他的命數便是一竈爐火,急流勇退而不向前,非是不願,而是不敢。”
那袈裟破爛的老和尚合十,唸了一聲佛號,“仙佛本是人,我雖唸佛,依舊爲人。”
玄天機喟然一嘆,咀嚼着身旁這大玄佛首憐樂和尚的話語,道:“我爲那人算了一卦,本是妖王的血脈,又繼承了在不知道多久以前的那場五界戰爭中隕落的懸空島主宰玄黃的氣運和意志,命途如通天之路,步步如飛,吾等拼盡一生不過能窺見天門一絲縫隙,而他如果沒有沾染這段命數,成爲和仙尊、古佛、大聖、魔帝一樣的五界至尊般一天一地的人物,可惜……”
而那身穿燦金和暗紅混雜的九龍袍的男人,雙手扶欄,淡淡道:“若我大玄能有燕九殤這般人物,朕絕不會像那洪遠圖過河拆橋,那人在弱小時被逼着改變了自身命數,爲了一家子的氣運捨棄了自身的氣運,非是隱者,而是隱聖,朕,佩服他。”
大玄的帝皇,人世最大的皇族,口出此言時語氣是由衷的真誠。
能讓玄帝佩服的人,大陸僅僅一人耳。
玄天機喃喃道:“一己之私爲小人,一國之私爲偉人,天下之私爲聖人,小人耶?聖人耶?”
憐樂雙手合十,爲燕九殤誦經,聲如古鐘長鳴,嗡然如從西天而來的悲憫佛聲,迴盪整座南淮,雨水驟然停頓,烏雲如被大手瞬間攪散成朵朵白雲,明朗的陽光從西邊籠罩下來,天地一片金黃,萬尊金佛從雲端俯視,目光聚集那塊墓碑,雙手合十,齊齊誦經。
萬佛同超度,西天得極樂。
最後,僅僅一炷香後,佛光收斂,烏雲再度出現,雨水重新落下,而人羣漸漸散去,很快墓碑前只剩燕狂風一人。
一襲白袍的燕天明從雨幕中緩緩走來,停在墓前,一撩袍子下襬,跪地磕頭,重新站起,和燕狂風並排站着沉默,良久,纔開口道:“我重建了後山,燕天雲被我關在了裡面,我將大玉陽傳給了他,什麼時候能摒棄畸形的野心,什麼時候便能練成大玉陽,纔可燒斷四條寒鐵鎖鏈脫困,燕家需要安穩,他曾經想賣家求榮,看在爺爺的份上,我留他一絲希望。”
燕狂風沙啞道:“你不回家?”
燕天明微微搖頭,“我有家了,家裡有兩個妻子兩個孩子,還有一羣兄弟,還有一個腦子不好使的徒弟,還有一片碧玉的海洋,他們都在等着我回去。”
燕狂風沉默良久,“是我們對不住你,當年你篡改了燕家的命數,才讓我們一家子逃過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滿門抄斬,我知道那遺詔是你埋下的後手納蘭曳煙篡改的,繼承皇位的本應是洪祿平,而他死在了你的兄弟梅子笑的飛刀下,你做了太多,我們曾經要求你做更多,卻沒給你多少……”
燕天明淡淡打斷了自己老爹的話,垂下眼簾,“人活一遭,有人生來享福,有人生來受苦,活着就是活着,沒誰對不起誰,也沒什麼應該不應該必然不必然,就這樣吧。”
雨水沾滿了燕狂風的臉,不知是雨是淚,看着已經三十而立的兒子,恍惚間發現再也看不懂自己兒子在想什麼了,隨即自嘲一笑,似乎從來也沒弄懂他在想什麼。
燕天明轉身離去,留下讓燕狂風心神劇震的話。
“我憑着血脈感應找到了孃親,她生我時分了我一半血脈,無法保持人身,所以離開,我用碧玉海的妖力讓她恢復人身,她很想你。”
在雨幕中,似乎有一個溫婉卻又清冷的女子遺世獨立,怔怔地看着一樣怔怔的燕狂風。
離去的兒子漸行漸遠,清朗的歌聲從雨中飄來,“瀲灩清波浮彎月,柳垂湖岸邊。桂棹小搖輕舟蕩,盪舟入叢蓮。輕灑長亭檐半落,一池春水淺。迢迢清風寄予念,風塵伴多年。”
迢迢清風寄予念,風塵伴多年。
春夏秋冬泯和滅,幕還未謝,多少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