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天明來到了一處蠻荒的山林,看到了一頭向天咆哮的巨熊,這頭巨熊好似有幾十丈那麼高,黑黝黝的毛髮如同叢林,嚇得他躲在一顆最大的古樹後,只露出半張臉,小心翼翼地觀察那頭咆哮震撼山林的巨熊。
天上好似閃過一道光,巨熊猛地停下了所有動作,腦袋上不知爲何出現了一個大孔,腦子裡的漿液潑灑如雨,還帶着熱騰騰的白汽。巨熊龐大的身體如同推金山倒玉柱倒地,轟隆一聲彷彿高山崩摧,無數古樹被嘎吱壓斷,濺起漫天煙塵,燕天明這纔看到那浮於空中的男子,正緩緩收劍入鞘。
那一道一閃而逝的光難道是劍光?什麼樣的劍法和實力,才能一劍將如此可怖的巨熊一擊致命?
燕天明目眩神迷。
那男子向着巨熊屍體虛空一抓,抓出一團手掌大小的濛濛紅光,濛濛紅光中似乎有一頭一模一樣的巨熊在不斷掙扎,紅光飄到男子手上,被他一捏,頓時化作了一個熊形點心。
燕天明恍然大悟,原來那就是熊魄。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似乎過了幾天,又好似過了一瞬間,燕天明再次緩緩睜開了右眼,眼前沒有山林,沒有巨熊,也沒有男子,只有平靜的淮水,而他躺在岸邊。
月懸於高天,已經到了晚上,平靜的淮水上倒映着斑駁的星光,江上偶爾會刮過清新中帶着一點腥氣的江風,四下裡靜謐無聲,只有岸邊偶爾想起河蟹爬過碎石灘的聲音,另一邊岸上遠處的南淮樓閣早已是黑燈瞎火,南淮睡了。
星月照大江,人夢聽水聲。
燕天明坐起身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上了岸,又爲什麼會在岸邊昏迷,他只記得吃下了熊魄以後,全身突然沒有了一絲感覺,眼前猛地一黑立馬就昏了過去,現在纔再次睜眼。
說是昏迷,但卻沒有暈眩痛苦,醒來後全身神清氣爽,彷彿睡了一個好覺一樣。
腦海中有一些破碎的記憶,那是他做的夢。
那些巨熊、男子都是夢中的場景。
不過燕天明知道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這種感覺說不上來,就好像女人的直覺一樣,沒有理由,就是這樣認定了。
而那一道劃破天際的劍光,卻深深地印在腦海中了。
原因無他,只是太驚豔了,難以忘記。
但是他心裡莫名悲傷。
爲那死去的巨熊悲傷。
也許那只是一隻從小生活在山林中的熊,也許他的窩裡還有幾隻嗷嗷待哺的熊寶寶,也許他這趟出來只是爲了找尋食物,卻因爲被人覬覦而遭受了無妄之災,死於非命。
只是因爲擁有力量,所以就可以予殺予奪麼?
燕天明抱膝坐在岸邊,望着大江,眼神哀傷,全然沒有爲體內更上一層樓的雄渾力量而感到高興。
燕陽天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沉默着注視着曾孫子的背影。
燕天明彷彿知道他來了,輕聲問道:“曾爺爺,你說,古人爲什麼會創立武道?”
燕陽天猶豫了一下,來到燕天明身側坐下,捶了捶背,“爲了能保護一些東西吧。”
“保護什麼東西?”
“保護你想珍貴的東西,家人、朋友、妻兒……”
“但是有些人想要變得更強,有些人想要名利,所以他們用武藝殺了許多普通人。”
燕陽天嘆氣道:“是啊,武道只是爲了滿足人的慾望,保護的慾望、變強的慾望、名利的慾望,人本來很弱小,沒有能力去達成心中無限的慾望,所以纔有了武道。”
“原來武道本就不分善惡,他就在那裡,你自己去追尋,得到了多少,都是自己的,其實在我看來,這世界本就沒有善惡之分,武道又何來的善惡。”燕天明看着淮水,目光迷茫。
“沒有善惡?”
“我活了二十年,每天都在問自己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那割下我三伯頭顱的徐黑虎在我們燕家眼中無疑是壞人,但在乾國人眼中卻是功臣,乾國侵犯洛州多年,爺爺殺了那麼多乾國士兵,在洪國人眼裡無疑是好人,但在乾國人眼裡卻是當之無愧的魔頭,然後我就想啊,人活一世到底圖個什麼,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是不是侵犯了大多數人利益的就是錯的,滿足了大部分人利益的就是對的,那只是人定的善惡,不是天理的善惡。”
燕陽天活了百來歲,閱歷豐富,老練至極,但此時卻靜靜地聽着燕天明那聽上去似乎很幼稚的胡言亂語。
“古人說過‘人之初性本善’,也說過‘人之初性本惡’,所以我問自己什麼纔是真正的善惡,然後我發現從來就沒有什麼善惡,人類喜歡光明厭棄黑暗,但這就能說光明是好的黑暗是壞的嗎?這兩者只是自然存在的事物,善惡的定義是人自己標榜上去的,沒有不計一切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那些個同情天下百姓的大官,哪個肯去把官位拱手送給乞兒呢,只有在滿足了自身的需求後,纔會可憐別人施捨別人,但這就是善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曾經以爲所有人都是自私的,會把自己放在首位,我也不能免俗,後來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對不對,這是人之常情,天經地義罷了。然後我問自己活着是爲了什麼,天地悠悠,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過了好久,我才知道活着就是活着了,沒有那麼多爲什麼,之所以活着,是因爲還未死去。”
“既然活着沒有太多的目的,世間也沒有能去追尋的絕對的善惡,我就問我自己,我自己的善是什麼,我活着想要去做什麼,哪裡纔是我的歸宿……”燕天明喃喃自語,說到這裡頓住了。
燕陽天摸着鬍子,“然後呢?你悟到了什麼?”
燕天明笑了笑,站起身來,輕聲道:“想了二十年,今天才想明白。”
“什麼?”
“曾經的我多麼天真,說着自己的志向,卻一味地逃避自己的責任,不是燕家的責任,而是我對燕家的責任,就是個只會空談的小屁孩,我將來要走的一趟江湖,不能再只是爲了自己。”
“我何須什麼善惡,何須什麼目標,何須什麼歸宿,曾爺爺你說的對,也許我真是梟雄性格,寧願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親人!我可以對不起任何人,卻不能對不起任何一個親人朋友!吾心安處即吾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鄉!”
燕陽天站起身來,拍了拍燕天明的肩膀,轉身走向樹林,邊走邊道:“找到了自己的道,這便足夠了,其實武道之所以稱爲武道而不是因爲武術,就是因爲每個追尋武道的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的人,沒有一個忘記自己上路的原因,無論他們的道在我們眼裡是好是壞。有了爲之堅持的理由,有了爲之追尋的目標,武道才能真正當得上那個‘道’字,追求武,成就道,是爲武道。”
燕陽天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林間,燕天明仰頭看着天上如同嘴角笑意一般的彎月,輕輕說了一句:
“曾爺爺,我爲你擡棺。”
燕陽天沒入林間的身影頓了頓,再度前行,皺紋橫生的眼角有淚花閃現。
原來,這小子什麼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