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飯後,陳揹簍將陳望春押進魁星樓,叮嚀一番便離開。
這時,天還沒有黑,油坊門炊煙繚繞,晚風輕輕吹拂,風裡是濃烈的蒿草味,是飯菜的香味;街巷裡,小孩子跑來跑去,雞飛狗跳。
陳望春的目光掠過高低錯落的屋頂,掠過包穀林,落在村外遼闊的田野上。
在澇池邊,每天傍晚,他的同伴們在這裡玩得昏天黑地,陳望春似乎聽見了東亮嘹亮的喊聲,他們的節目是,爬上池塘邊的柳樹上,然後跳進水裡,誰爬得越高,誰就贏了。
陳望春剛開始玩時,膽子很小,他爬到樹上,卻覺得暈乎乎的,下面的水在旋轉,東亮讓他跳,他不敢跳。而劉愛雨卻撲通一聲就跳下去了,油坊門的女生裡,就她一個人敢跳。
劉愛雨在池塘裡喊陳望春,陳望春還在猶豫,他在想,一頭栽下去,要是運氣不好,水裡恰好有樹樁或石頭,那不是就撞壞了腦袋?
就在他左思右想時,東亮猛地一腳,將他踹了下去,那是一個漫長而又短暫、驚恐而又刺激的過程,失重下落,被溫暖的塘水所擁抱,感覺無比地爽。
此後,他膽子越來越大,能從最高的枝頭上跳水了。
東亮找過陳望春幾次,都被陳揹簍無情地驅逐。
陳揹簍雙手像轟麻雀一樣,滾吧,玩啥?陳望春在學習。
陳望春有做不完的習題,那些習題,就像荒地裡的野草,一茬茬,淹沒了莊稼,高過了人頭,囂張得都要上天了。
陳望春做完作業,眼巴巴地看着大門外,想出去玩。
陳揹簍卻說:“熟能生巧,多做幾遍有壞處嗎?”
陳望春的頭便埋進了山一樣的資料裡,像一隻螞蟻,一點點地啃。
一天,村裡來了個收土產的商販,拿着個電喇叭,狗一樣地滿村子嗷嗷叫。
陳揹簍嫌他打攪了陳望春的清靜,訓斥了幾句,兩人差點打了起來。
劉麥稈恰好在門前,撇了撇嘴,奚落陳揹簍:你該在門口立兩塊牌子,這邊寫“迴避”,那邊寫“肅靜”。
劉麥稈本來是挖苦陳揹簍,他卻當了真,向徐朝陽老師討教。
徐老師到底水平高,在一塊木牌上委婉地寫:請不要打擾一顆正在思考的大腦。
陳揹簍將木牌掛在大門口,每隔幾天擦一擦。
陳揹簍出去了,何採菊上到樓上,看見陳望春瞪着雙眼,看着書本,一動不動,她走到跟前,陳望春也沒察覺。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肩,他緩緩地轉過身來,迷惘無神的眼睛望着她,那雙眼睛原本是多麼清澈靈動啊。
何採菊心裡抽搐,這還是一個十二歲孩子的眼神嗎?那裡面裝滿了迷惑痛苦和不解。
何採菊說:“望春,你歇歇。”
陳望春沒有啃聲,仍然在寫英語單詞,她看了一眼,那個單詞,他寫了有幾百遍,整整五六頁,他在機械地重複再重複。
上課時,陳望春寫錯了這個單詞,陳揹簍問:“怎麼錯了?”
陳望春小聲說:“大意了。”
陳揹簍勃然大怒,他最容不得陳望春大意馬虎,這是要不得的,將來高考,任何的疏忽,都會帶來災難性後果。
徐朝陽老師曾經說過,當年,他就是一個小數點點錯了,丟掉了兩分,因而沒有考上本科,這引起了連鎖反應,和他深愛三年的女友,因此而分手。
大專文憑和本科文憑,雖然只差了一個臺階,但這一個臺階,用一生的時間都攆不上。
年近五十的徐朝陽校長,對三十年前的錯誤,仍耿耿於懷。
也是徐朝陽校長說,高考時,多考一分,就會把一千多人踩在腳下,而少考一分,就被一千人踩在腳下,一分,極有可能就改變了你的整個人生軌跡。
因而,陳揹簍是嚴苛的,他絕不允許陳望春小小年紀就養成粗枝大葉的習慣,從小處抓起,萬丈高樓平地起。
因爲這一分,陳望春趴在肉案上,被陳揹簍啪啪啪地抽了二十竹板,陳揹簍是用了力的。
何採菊躲在窗子後面看,每抽一下,她的心抽搐一下,到後來,她實在受不了精神上的宰割,閉上眼睛,捂住了耳朵。
陳望春受刑完畢,何採菊看見滲出褲子外的鮮血,她拉起陳望春就走,陳揹簍問:“去哪?”
何採菊壓抑着怒火,顫抖着說:“你把他的皮肉打爛了,得上點藥。”
陳揹簍說:“沒有那麼嬌氣。上了藥,好了傷疤忘了疼,就讓疼着,才能長點記性。”
何採菊還是去找了老陳皮,要了一些草藥。
晚飯後,陳揹簍去了村裡,何採菊上了魁星樓,陳望春站着寫作業,何採菊說:“我看看你的傷。”
陳望春不啃聲。
何採菊褪陳望春的褲子時,陳望春疼得哆嗦着,他的褲子被血粘住了。
何採菊心疼難過,又有一點恐懼,再這樣下去,陳望春不瘋也會傻的,該怎麼阻止癲狂的、喪失了理智的陳揹簍呢?
何採菊悵然地下了樓,走出院子,時間過得很快,門前栽的合歡樹已經長高長粗了。
何採菊追憶往事,想起了那年熱情溫和的陳揹簍,現在已變得凶神惡煞一般,不由地感慨唏噓。
站在窗前的陳望春,看見劉麥稈出門了,打了一聲口哨,樓下隨即也傳來一聲口哨,那是劉愛雨在迴應。
爲了教會劉愛雨打口哨,陳望春花了幾個下午,在放學的路上反覆給她示範演示,她終於學會了。
一進入魁星樓,好像進入了一條神秘的時間隧道,時間過得極其緩慢,甚至像停止了,真正的度分如年。
陳望春一分鐘一分鐘苦苦地煎熬着,除了做題還是做題,那些題目,他已經做了幾十遍,是在機械地重複,毫無意義。
他認爲學習的過程,和吃食物的過程非常類似,吃東西,你得先有吃的想法,其次食物能勾起你強烈的慾望,再次,整個過程應該是愉悅的享受的。
然而,他的學習,是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反覆咀嚼,再吞進去,噁心欲吐,是折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摺磨。
即使極度排斥反感,還得進行這種反芻式的學習。
陳揹簍不斷地看着桌上的鬧鐘,不但時針分針紋絲不動,連秒針都好像慢了許多,秒針轉一圈,分針才動一下。
陳揹簍抓狂了,他的腦門發燙,不時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用鞭子抽打鬧鐘,讓它跑起來。
離十一點差五分鐘了,陳揹簍心裡一陣輕鬆,要刑滿釋放了,這時,樓下傳來劉愛雨的口哨聲,那是一首悠揚動聽的臺灣校園歌曲,用口哨吹,別有一番滋味,陳望春也跟着吹了起來: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着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
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着下課
等待着放學
等待遊戲的童年
……
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候是輕鬆的,撒一泡尿,熄燈上牀睡覺,當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時,陳望春激動地顫慄。
原來,他是害怕討厭黑暗的,現在,他喜歡黑暗,那是保護傘是隱身衣,在黑暗裡,他的思緒是自由的,像長着翅膀的鳥兒飛翔,他可以胡思亂想,可以做夢,他慶幸的是,陳揹簍控制了他的身體,卻沒有約束他的思想。
在黑暗的深處,他流下了幸福快樂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