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採菊領着陳望春去找劉吉祥。
油坊門有兩個醫生,一個是開藥鋪的老陳皮,一個是走江湖的劉吉祥。
老陳皮出自中醫世家,醫術高明、正直豪爽,口碑很好;而劉吉祥卻褒貶不一,他爹是個賣狗皮膏藥的,傳到他這一代,又加了一樣看病。
據說,他偶然得到一本散落民間的宮廷秘籍,專治疑難雜症,他治好過大醫院都沒法治的病。
油坊門周邊的人們只信任老陳皮,劉吉祥無用武只地,他常年走江湖,他的心野,腿更野。
聽村裡的老人說,他一生下來,就睜着眼睛四處望,不是一盞省油燈。
劉麥稈說劉吉祥的兩腿上長着又密又長的黑毛,他上輩子可能是個猿猴,因而不走平常路。
劉吉祥每年正月出去,直到臘月二十三的小年纔回家,一年到頭,在家只呆幾天。
那幾天,是他炫耀走南闖北的所見所聞的幾天,他去過雲南的原始森林、內蒙大草原、在天安門廣場睡過覺、在西湖洗過腳、全國就青藏高原和海南島沒去過,一個是有高原反應,一個是太熱了,颱風刮起來要人的命。
劉吉祥說他在大江南北闖出了響亮的名頭,病人都誇他是治病救人的華佗扁鵲,有人乾脆叫他劉半仙,他們贈送的錦旗,連接起來,有幾里路長。
村裡人問他:“你是中醫還是西醫?擅長內科還是外科?”
劉吉祥說:“我是中西結合的全科大夫,現在大醫院裡全科大夫最吃香,人滿爲患。”
意外的是,現在才六月份,劉吉祥居然蹲在家裡,村裡人問他怎麼回家了,他說回來休個假,現在外面太熱了,整個南方就是一個大蒸籠,天天下雨,還熱得喘不上來氣;還是家裡涼快,我們油坊門,能拿出手的就剩適宜的氣候了。
劉吉祥回家的那天傍晚,村裡很多人都去找他看病了,場面之熱鬧,不亞於明星登臺亮相。
何採菊心裡砰砰跳,劉吉祥這個時候回家,恰好陳揹簍又不在,這是天意啊。
何採菊去了兩次,劉吉祥家裡都有人,劉吉祥說你過一會來。
何採菊看見劉吉祥家的牆壁上掛滿了錦旗,上面是“救死扶傷”“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仁者醫心”的金光燦燦的大字,何採菊心裡有底了。
陳望春得知娘要帶他去掉金鑰匙,問:“娘,敢嗎?我爹會發火的。”
何採菊撫摸着陳望春的頭,咬咬牙說:“爲了你一生的幸福,娘不怕,娘豁出去了。”
劉吉祥看見陳望春背上的印記時,說:“都說是把金鑰匙,屁!就是個胎記嘛。”
何採菊說:“不是胎記,刮那場風前啥都沒有。”
劉吉祥說。“有的胎記是娘肚子裡帶出來的,有的胎記是後來纔有的;有人十幾歲上頭髮白了掉了,有人七八十歲上生頭髮長牙齒,人和人差別很大,啥奇事古怪事都有。”
何採菊半信半疑,問:“能去掉嗎?”
劉吉祥說:“小菜一碟,我在城裡,專門給女人去妊娠紋,大醫院的高科技都沒辦法,我就能去掉;你不信?我免費給你去,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笑嘻嘻地,眼睛從何採菊的胸脯上,一直瞄到她的腰肢下腹。
何採菊紅着臉,岔開話題說:“那你把這個印記去掉吧。”
劉吉祥從一個罐頭瓶子裡挖了一勺烏黑的膏藥,伸到何採菊鼻子前說:“你聞。”
何採菊只覺一股濃烈的刺鼻味,一陣噁心,差點嘔吐,她疑惑地問:“咋這麼難聞?”
劉吉祥說:“治病的藥有好聞的嗎?我這藥是三十二種草藥炮製成的,有人掏五十萬買這個方子,我不賣。”
劉吉祥給陳望春背上塗了藥膏,用紗布纏上,叮嚀說:“有點疼有點癢,要忍着,不能撓,三天內不要動冷水,戒葷腥辛辣物。”
何採菊問:“多少錢?”
劉吉祥摸着她的手說:“不要錢,給鄉親們免費服務;你晚上過來,我給你去掉妊娠紋。”
晚上,何採菊陪着陳望春,陳望春幾乎一夜未睡,他的背又疼又癢,像有一塊炭火在炙烤,滾熱從背上傳到了全身,最後,連手指尖都在發燙。
陳望春口乾舌燥,滿頭大汗,何採菊擔心地問他:“咋樣?”
陳望春說:“娘,沒事。”
他咬牙堅持,只要天亮了,那個可惡的印記就沒有了,他就會像孫悟空一樣,去了緊箍咒,重獲自由。
劉吉祥叮嚀三天後換藥,第二天,陳望春幾乎感覺不到疼癢了,他認爲是藥物已經起了作用,心裡非常高興。
陳揹簍牽着買來的兩頭牛犢,從三甲鎮回來了,在村口,他碰見了劉吉祥,問:“劉半仙怎麼下凡了?”
劉吉祥嘿嘿一笑說:“拯救人間疾苦嘛。”
陳揹簍說:“屁!”
在陳揹簍眼裡,劉吉祥是一個坑蒙拐騙的江湖混混,和劉麥稈是一路貨色,品行惡劣,惹人討厭,陳揹簍像躲一坨狗屎一樣繞着他。
劉吉祥看劉麥稈不理睬他,心裡很不高興,說:“我爲你兒子驅邪治病,你一個謝字都沒有?”
陳揹簍頭也不回,“我兒子能有啥病?健康得很。”
劉吉祥說:“你兒子背上的藥該換了。”
陳揹簍站住了,問“我兒子咋了?換啥藥?”
劉吉祥不高興地說:“我去掉了你兒子身上的胎記,你不謝我?”
陳揹簍頭轟的一聲,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腦門上,他丟了牛繮繩,撲向劉吉祥,高聲怒罵:“狗日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我的金鑰匙。”
劉吉祥看着陳揹簍血紅的眼睛,嚇壞了,邊跑邊辯解:“是何採菊上門求我的,關我啥事?”
憤怒的陳揹簍,隨手撿起一塊磚頭,追趕着劉吉祥,兩人繞着繞村子跑了三圈,村裡的人都出來了,看熱鬧的、說風涼話的、勸解的,一時鬧得雞飛狗跳。
再不管就出人命了,村長牛大舌頭吆喝幾個男人,抱住了陳揹簍,搶下他手裡的磚頭,前面跑的劉吉祥,看安全了,轉過頭,氣咻咻地說:“燒香惹鬼叫,好心沒好報。”
村長牛大舌頭勸他趕緊走,陳揹簍再攆他,可就沒人管了。
劉吉祥家都沒回,罵罵咧咧地連夜去了城裡。
怒火萬丈的陳揹簍,一頭衝進家門,正在說說笑笑的何採菊和陳望春愣住了,陳揹簍瞪着血紅的眼睛,一步步逼近何採菊,陳望春嚇得渾身發抖,他佝僂着背,夾緊了兩腿。
何採菊剛要張嘴說話,陳揹簍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齒地罵:“你他媽的幹得好事!”
陳望春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嗚嗚地哭。
陳揹簍怒吼:“男子漢哭個啥,起來!”陳望春應聲而起,但他戰戰兢兢,搖晃不止。
這是陳揹簍第一次動手打何採菊,結成夫妻的這十幾年,兩人雖然有過爭吵,偶爾也臉紅脖子粗的,但陳揹簍沒有動過手。
這一次不一樣了,她居然揹着他,要偷偷地去掉金鑰匙,那是陳家復興的希望,是光宗耀祖的通行證,她過分了,越過了他的底線。
陳揹簍粗糙的手掌,在何採菊嬌嫩的臉上,留下五個清晰的手指印,火辣辣地疼。
陳揹簍的動手超出了何採菊的預料,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陳揹簍緊緊摟住她,兩人意亂情迷之際,她掙扎着說:“以後,我惹你生氣了,你怎麼罵我都行,但別打我。”
失去父母的何採菊,童年少年時,就是哥嫂的出氣包,他們輪番上陣,經常把她揍得鼻青臉腫,那時,何採菊最大的心願,就是找一個疼惜她保護她的男人。
新婚之夜,陳揹簍摟住何採菊賭咒發誓:“這一輩子,我不動你一根指頭,我哪隻手打了你,哪隻手生瘡流膿。”
當十八歲的何採菊,離開何家畔,走向油坊門時,她覺得自己走出了魔窟,走向了福地,從此將會是鳥語花香、鶯歌燕舞。
陳揹簍顯然忘了這一切。
何採菊坐在門檻上發呆,不嘮叨也不哭泣,她不像別的女人,一吵嘴就哭哭啼啼地,要麼跳井上吊喝藥,要麼絮絮叨叨,她安靜地坐在哪裡,受了委屈捱了打,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她要是哭出來也好啊。
陳揹簍硬着心腸,沒有安慰何採菊,他何錯之有?在事關陳望春命運前途、家族興衰成敗的大事上,他絕不能含糊。
陳揹簍撩起陳望春的衣襟,撤掉了綁帶,清洗了藥液,幸運的是金鑰匙還在,牛皮大王劉吉祥的靈丹妙藥失靈了。
陳揹簍再一次堅信,這個金鑰匙是上天賜給陳望春的,他的腳底板涌起了一股豪氣,直透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