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暫住證噩夢

劉愛雨成了廠裡的明星,一週之內,她收到了四個共進晚餐的邀請和六束豔麗噴香的玫瑰。

在宏光電子廠,男女的比例是2:8,十個工人裡,有八個女工,兩個男工。因此,電子廠有女追男、甚至出現幾個女子追一個男人的奇觀,男的因而顯得傲嬌。

現在,一衆男子卻回頭追劉愛雨,這舉動傷了無數女人的心,劉愛雨瞬間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她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劉愛雨不是輕賤的女子,被男人一捧,幾句甜蜜蜜的話,就輕得像根羽毛。

她對男子的大獻殷勤,漠然置之,送來的花,順手丟在桌子上,任其凋零枯萎;對宴請,則一概婉言拒絕,時間一長,男工們都知道她高冷孤僻,便望而卻步。

倒是比她大好多的、已有兩個孩子的碎紅墜入了愛河,是蘇妲己給牽的錢。

有一段時間,蘇妲己帶碎紅頻頻外出,高密度地在舞廳酒吧打卡,盡情地享受着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

當劉愛雨還不習慣於描眉畫眼時,碎紅卻大把大把地往臉上塗脂抹粉,她說前半生,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這一張臉,虧欠太多,現在她要補上。女人活的就是一張臉,她的下半輩子能否精彩,全看這張臉了。

碎紅透露,她將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用於修飾裝潢這張臉,那是下了血本的。

對於時常加班的宏光電子廠而言,一個能休息的週末顯得彌足珍貴。

週五的下午,當徐海鳳通知明天不加班、正常週末時,大家一片歡呼,之後,便商議着如何有意義地打發這個週末,宿舍裡一致的意見是進城逛街購物,這是女人永遠不覺得疲憊乏味的事。

週六的清早,天氣晴好,大家吃了早飯,就在電子廠門口坐車,現在,她們都有經驗了,能夠辨別哪些車是黑車,哪些車是正規車,她們的兜裡裝了錢和暫住證,有了這兩樣,便暢通無阻。

從長平鎮到廣州市最繁華的街區,只需要三十分鐘,她們坐在車上,吹着風,唱起了流行歌。

劉愛雨驚訝地發現,城市也會像藤蔓一樣地生長,不到兩年時間,它們又向長平方向延申了一大截,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廣州就會把長平鎮一口吞了進去。

一行人直抵市中心,這裡商場雲集,服裝城裡有從香港過來的最時髦的服裝,有幾千上萬的奢侈品,也有幾塊幾十塊的地攤貨,它們地位懸殊,卻擠在同一個樓層裡,供各色的人們選擇購買。

她們挨個地逛,不漏掉一個店,進去了一件件看,她們最討厭服務員跟在屁股後面,一個勁地問你,遇上這樣的店,她們果斷地離開,然後在出店時,哈哈大笑,丟下摸不着頭腦的導購員。

劉愛雨不喜歡逛街,但她一個人拗不過大夥,她們進到店裡,對每件衣服進行評價,然後試穿,再然後又撇下衣服,進入另一個店。

劉愛雨只是站在店門口望一眼,然後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她們出來。

時間過得很快,眼看十二點了,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劉愛雨卻和碎紅她們走散了。

這個商場一共有七層,服裝城佔了三四五三層,劉愛雨找遍了服裝城,沒找見。六層是電器,七層是傢俱,一二層是水果食品,找遍了整個商場,也沒她們的影子。

劉愛雨出了商場,四周看了看,附近有小吃一條街,窄窄的一一條街道,彙集了天南海北的各色小吃,正是午飯時間,人擠得水泄不通。

小吃街上太擁擠了,吵鬧不堪,劉愛雨出了一身汗,擠出了小吃街,也沒發現碎紅她們。

已經一點多了,劉愛雨累了也餓了,找了個雲南米線店,要了一份米線吃,吃飽了,歇一歇再找。

她們會去哪呢?劉愛雨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該去哪裡,事先沒有商議路線和計劃,只說逛完商場再做決定,是隨意性的。

劉愛雨想,走散就走散吧,反正也和她們逛不到一塊去,她想找個公園,靜靜地坐一會,然後買兩本書,再坐車返回廠子。

廣州的秋天,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花照樣開,葉依舊綠,河流變得清澈安靜。

雨季已過,沒有了狂風暴雨,天氣晴朗,廣州的秋天,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不抱怨不糾結,心平氣和地靜默沉思。

劉愛雨在地攤上買了兩本書,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看着看着,在暖烘烘的陽光裡,居然睡着了。

她一覺醒來後,看見太陽已經墜到了高樓的後面,背陽的地方,光線昏暗,一轉眼天就要黑了。

劉愛雨倏然一驚,加快了腳步,得趕緊回廠子去,徐海鳳多次告誡,哪怕你在廣州混熟了,晚上也不要一個人出來,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半個小時後,劉愛雨終於坐上了發往長平鎮的班車,正是晚高峰,各條街道上都擠滿了車,擁擠不堪,兜兜轉轉地,出了城時,天已經全黑了。

走了有一半路的時候,班車突然停住了,前面堵着黑壓壓望不到頭的車,司機下車後,和前面的司機嘀咕了幾句,上了車問:“有外地打工的嗎?趕緊跑,在查你們。”

車上的人一下慌了,大多數是外地來的打工仔打工妹,一聽說查,趕緊跳下車就跑,劉愛雨也跟着跑。

他們剛跑下公路,就聽前面想起了警報聲,一個電喇叭在喊:“站住,不要跑。”但沒有人聽,大家都瘋了一樣,跑得更快了。

劉愛雨迷迷糊糊地跟在後面,跑過一大塊空地,鑽進了一片林子,只聽後面追的人越來越近,她不敢停下來,沒命地跑。

四周漆黑一片,前面的人跑着跑着,不知去哪了,劉愛雨不擇方向,只是一個勁地向前跑。

過了一會,後面的腳步聲聽不見了,只有無數的手電光像劍一樣,劃破了夜空,這表明追趕者並沒走遠。

林子裡有一些黑乎乎的建築,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片墳墓,劉愛雨嚇得毛骨悚然。

荒郊野外,一團漆黑,又是她一個人,她想起了油坊門流傳的許多鬼故事,覺得黑暗裡就藏着青面獠牙的鬼,它們有一尺多長血紅的舌頭,有尖利的獠牙。

劉愛雨越想越怕,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了,但鬼卻頑強地鑽進她的腦子裡,使她顫抖,她的牙齒咯咯地響着,像和尚在敲打木魚。

劉愛雨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但靜謐的夜裡,傳來了呵斥聲、毆打聲、慘叫聲,手電光將夜空宰割得支離破碎。

劉愛雨又縮回來了,她寧願被鬼抓去,也不願落到他們的手裡,她似乎聽見他們朝這邊圍了過來,藏哪去呢?

情急之下,她靠近一座墳墓,想躲到墳墓後面,沒想到,墓門竟是虛掩的,一推就開。

劉愛雨聽周海明說過,廣州這地方太富了,人活着,就早早修了陵墓,互相攀比,一座比一座豪華;原來這是一片活人墓,裡面空空的,當然就沒有鬼。

劉愛雨放下了心,推門而入,堵上門,悄悄藏在裡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追趕的人過來了,吵吵嚷嚷地,劉愛雨倒顯得冷靜了,驚慌害怕有什麼用?掉在虎狼嘴裡,不如殊死一搏。

她心裡默唸着,只要他們推開墓門,她就一拳打破自己的鼻子,抹一臉鮮血,披頭散髮,扮着惡鬼的模樣,或許能嚇走他們。

一夥人在墓地裡稍作停留,便撤走了。

墳墓是水泥做的,裡面寬敞、乾爽、整潔,是一個避風避雨避難的好地方。

大概等了一個多小時,劉愛雨鑽出墳墓,外面沒有一點動靜,也許他們撤走了。

她邊走邊聽,到了公路邊上,擁堵的車流不見了,她鬆了一口氣,判斷了一下方向,就大步向長平鎮走去。

現在,即使有車,她也不敢坐了,從路邊的景物,她推斷出,大概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回到廠子裡。

一輛深藍色的破面包車,嘎地一聲,停靠在劉愛雨身邊,兩個戴着紅袖標的男人下了車,操着難懂的本地口音說:“站住,查暫住證。”

劉愛雨摸出暫住證,遞給他們,一個刀疤臉掃了一眼劉愛雨,說妞的盤子好靚噻。

三角眼的看了劉愛雨的暫住證,伸出兩根手指,擡起劉愛雨的下巴,劉愛雨撥掉他的手,問:“幹嘛?”

三角眼和刀疤臉相視一笑,說:“是個辣妹子。”

刀疤臉推劉愛雨上車,說:“你是盲流,得收容遣送。”

劉愛雨說:“我有暫住證,怎麼是盲流?”

刀疤臉嘿嘿一笑,兩把撕了劉愛雨的暫住證,往天上一撒,說:“你的暫住證在哪?你就是盲流。”

劉愛雨愣住了,他們居然會撕了暫住證?

三角眼說,現在跟我們走吧。

劉愛雨徒勞地掙扎辯解,但最終被推上了車,車上挨挨擠擠地有七八個人,個個垂頭喪氣、頭髮凌亂、衣衫襤褸,一看就是從火車站上抓來的。

劉愛雨一直在解釋,說我是宏光電子廠的,你們可以打電話到廠子裡問,但沒人理她,刀疤臉和三角眼,閉眼裝睡。

麪包車只有後面開着兩個小窗,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裡,要去哪裡。

大概兩個多小時後,麪包車停在了一個農場,所有人被拽下了車,劉愛雨一看,這裡是一望無際的土地,種滿了蔬菜。

他們被趕進了一個倉庫,倉庫很大,角落裡堆着一些廢棄的材料,散發着濃烈難聞的農藥味,頂棚上吊着一隻小瓦數燈泡,散發着昏暗的光。

門從外面鎖上了,被關的人才敢開始說話,都傾吐着自己的冤屈,有的說剛從火車站出來,就被抓了,哪來得及辦暫住證?

有的說我辦了暫住證,但沒有帶在身上,他們不聽你的解釋。

劉愛雨更冤枉,說:“我帶着暫住證,但被他們撕了,還不是一樣?”

一個四十多歲的四川人說:“認了吧,他們就是爲錢,明天只要交了錢就會放人,不交錢,他們纔不和你浪費口水。”

天亮後,仍沒有人管他們,直到十點多,倉庫的門打開,一個個挨着過堂,有親戚、熟人、單位的馬上打電話,每人五百塊錢贖人;拿不來錢的,就在這個農場幹活,三天後,贖金漲到七百塊;再不拿錢的,就進收容所,遣返回原籍。

輪到劉愛雨,她給廠裡打了電話,是打給廠辦周海明的。

周海明拿起電話,聽出了劉愛雨的聲音,着急地問:“你在哪裡?”

劉愛雨說:“我被扣留在花海農場,他們要拿錢贖人。”

周海明說:“你等着,我馬上就到。”

一個多小時後,周海明的紅色桑塔納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倉庫門口,周海明下了車,看見劉愛雨問:“他們爲難你了嗎?”

劉愛雨說:“他們撕了我的暫住證。”

周海明質問:“爲啥撕她的暫住證?”

刀疤臉說:“那是假的。”

劉愛雨說:“我在公安局辦的,怎麼會是假的?”

三角眼挑釁地說:“我們說是假的就是假的。”

周海明還要爭辯,刀疤臉威脅說:“別妨礙公務。”

三角眼捏着拳頭說:“小子,想找不自在嗎?”

周海明有過教訓,好漢不吃眼前虧,算了吧,就當狗咬了一口。

周海明交了錢,拽了劉愛雨就走,上了車,劉愛雨覺得委屈,周海明說:“和他們無理可講,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這還算是好的,我一個表兄,因爲暫住證而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回到廠子裡,徐海鳳和碎紅在門口等着,看見劉愛雨,急忙走過來,一把拉住她問:“你昨晚上去哪了?嚇死我了。”

劉愛雨簡潔地說了昨晚的經過,徐海鳳說:“只要人平安,那幾百塊錢不算個啥,要你們警惕小心,你們就是當耳邊風。”

碎紅說:“趕緊去洗一下,吃了飯去上班。”

徐海鳳說:“今天的班就不上了,算公假,吃過飯,好好睡一覺。”

晚上,同宿舍的女工都回來了,圍着劉愛雨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碎紅心有餘悸,說走丟後,我們一直找你,找到晚上十點多,以爲你回廠子了;跑回來一看,你不在,都急壞了,今天準備報警呢。

劉愛雨說自己被聯防隊員圍剿,躲在墳墓裡,最終還是被他們給抓住了,暫住證也撕了,分明就是訛錢,別看他們穿着制服,比黑社會還壞。

大家都發愁了,這也太可怕了,以後還敢不敢出去?分明是把我們外地人當軟柿子捏。

韓麗最膽小,她慶幸自己沒有遇上這件事,她說我以後可不敢出門了。

那天晚上的經歷,給劉愛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着劉愛雨不放,即使多年以後,她踏上這塊土地時,仍然如一隻驚弓之鳥。

2003年6月20日,國務院第381號令,頒佈《城市生活無着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8月10日起施行,同時廢止了《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至此,臭名昭著的暫住證,被掃入了歷史的垃圾堆。

這一天,從新聞聯播裡獲悉這一喜訊時,成千上萬的打工仔打工妹流下了悲喜交加的淚水,幾乎所有的工廠裡,打工者像被解放了的黑奴,燃放起慶祝的煙花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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