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賈叔叔要走了。一輛軍車停在白橋橋頭,周圍擠滿了部隊和鎮上的人。
我沒有擠在人羣裡,而是坐在小賈叔叔屋後面的土坎上,看他收拾行李。他們幫他把行李一件一件拿到汽車上,很快,房子裡就變得空蕩蕩了。小賈叔叔站在磨盤旁邊,把手放在磨盤上輕輕地撫摸了一會,然後,提着一卷涼蓆走出了屋子。那是他最後一件行李。
人羣很安靜。開始有蟬的叫聲了,它們在我頭頂的槐樹葉子中間悠長清脆地響着。我把下巴支在膝蓋上,心想,我再也看不見小賈叔叔了。
小賈叔叔在車旁停下來,四處尋找了一會,最後,發現我坐在土坎上,遠遠地看着他。他大步返回屋子,來到後窗前,向我伸出手來。
我把手伸進窗子,讓小賈叔叔握在手裡。他的手很大,把我的整個手都包了進去。他說,林雪,記住,你是最美的孩子,將來,也會是最美的女人。
我說,我會想你的。
這是一九七九年,我跟小賈叔叔的最後一次對話。
小賈叔叔跟我說完這句話後,我們都覺得不必再說別的什麼話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把口琴,放到我手裡,把我的手合上。然後他就走出了我爺爺的廂房,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母親在藤椅上睡着。我真羨慕她,她有充足的時間用來睡眠,藥房的工作很輕鬆,她工作一天就可以休息一天。可她還總是想回城,如果她回了城,她敢肯定會找到一份這樣輕鬆的工作嗎?沒準她會當上一名環衛工人,穿着分不清性別的工作服,脖子上圍着一條毛巾,拿着一把鐵鍬收拾城市裡的垃圾,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
我站在院子裡,這個時候,已經是一九七九年的八月末了,蟬們在張惠頭頂那棵大槐樹上鳴叫得厲害,鳥卻在睡着。樹葉投下很多細碎的小星星,跳躍在張惠的臉上,她的臉乾淨而清爽,沒有一點汗水。
張惠是突然醒的,之前她一直在沉睡,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我急於把小賈叔叔離開的消息告訴她,但是她沉睡不醒。自從她開始服用那些藥粒,一旦睡過去就很難叫醒。
我心急如焚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她醒來。後來她忽然睜開眼,把我嚇了一跳。她問我,小賈叔叔走了是嗎?
她怎麼會知道的呢?自從她把小賈叔叔從這個家裡趕走之後,他們就形同陌路了。一開始,我還偶爾向她通報小賈叔叔的情況,但是自從她開始服用能讓自己熟睡的藥粒,並每天昏昏沉沉停止思考之後,我就徹底不跟她說小賈叔叔的任何消息了。
更讓我吃驚的是張惠後面的話,她說,送小賈叔叔的車現在到了紅旗橋。過了紅旗橋,再走兩個小時,就能到縣城。過了縣城,一個半小時可以到煙臺,小賈叔叔就該上火車了。
我說,我剛剛纔從爺爺家回來,我是跑着回來的,你怎麼知道的?
張惠很莫測高深地笑了笑,說,一切都是命運所定。存在是,離開也是。母親的答案勝似沒有答案,這使這件事此後成了一個無解的秘密。我問樹上的鳥和地上的螞蟻,是不是有誰先來向張惠通報了小賈叔叔離開的消息?鳥和螞蟻都搖搖頭。
後來我反覆分析多年,直到小說進行到這個環節的時候,我還在求解。我認爲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應當和解,世上沒有絕對的純粹,尤其是這兩樣東西,界限太清楚反而令某些事物無解。當然這只是我的聯想,具體到母親當年留下的這個秘密,我想答案很有可能跟夢有關。無論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者,此生都必定要做夢,而且不止一次地做,其中肯定不乏某些跟現實息息相關的奇異之夢。這種夢,我認爲是永遠無解的,是神秘的宇宙給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生活的人的寶貴饋贈。在我生命裡,夢是一個虛幻而必須的存在,當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更對它情有獨鍾,所以我相信母親當年一定是被神秘的夢所光顧,她躺在藤椅裡昏睡,然後做夢,夢裡出現小賈叔叔離開的景象。
所以她醒來以後很超脫很莫測地說,一切都是命運所定。她認爲是命運讓她不必身臨其境而又熟知她情人離開的種種細節。
我相信這種夢是非常有可能的,因而這種推測是成立的。我不是純粹的唯物主義者也不是純粹的唯心主義者,這是件好事。
跟這個詭秘事件相似的另外兩個事件,分別發生在當年十月和十二月。第一次,母親在一次沉睡之後忽然告訴我說,小賈叔叔把腳崴了。第二次,她說,小賈叔叔那裡下暴雪了,跟咱這裡一樣。
她提到小賈叔叔崴腳,我還可以把這當成她的一次睡夢,可是當年十二月,她提到小賈叔叔那裡下了暴雪,跟槐花洲一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因爲當時她說完這句話後,我特意掀開窗簾朝外看了看,外面沒有一絲下雪的跡象。
而暴雪是在當天夜裡下的。這次我聽到很多雪花在說話,由於衆多聲音混在一起,我聽不清它們都在說些什麼。我當時被一種好奇心糾纏住了,母親是怎麼預見到那場暴雪的呢?事後我問過很多人,他們都說連天氣預報都沒播報那場暴雪。這麼說來,母親比我還具備某種超能力,我只是能聽到雪花在說話,母親卻能預見到一場還未下的暴雪。
當時我記住了她提到的時間,一九七九年十月和十二月,這使我萌生了重逢小賈叔叔以便求證的想法。當然後來,母親的說法通過了事實的驗證,我依然把原因歸咎爲夢,還有感應。唯物主義者難道就不相信感應的存在嗎?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我們尋求不到答案的事情?宇宙如此浩瀚,生物和自然如此神秘,規律只是我們掌握了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很多事物我們無法掌握其規律,也就無法探知其中奧妙。
總之,一九七九年夏天,小賈叔叔從我們的生活裡離開了。有一天張惠很清醒的時候,從抽屜裡拿出那個淡綠色本子,開始在上面寫東西。她已經很久沒在它上面寫東西了。她不在那上面寫東西了,是因爲她晚上要到她跟林寶山的房間裡睡覺,現在,她不再到他們的房間裡睡覺了,現在那兩條內褲已經失去了它們原有的價值,張惠終於可以無視林寶山的威脅,而搬到我的房間裡來睡了。
這樣,她就有了足夠的時間來寫東西。通常她在吃完晚飯,洗完臉和腳後,就坐在我房間裡的寫字檯旁邊,打開那個本子,在上面寫一會兒。她寫完之後,就把它鎖進抽屜裡,然後把鑰匙掛到脖子上。她用一根很漂亮的紅繩串着那把鑰匙,並保持着足夠的警惕,即使睡着,只要它有什麼響動,她也會立即醒過來。
這樣,我爲數不多的幾次嘗試都落了空,我無法在任何時候,把那根串着鑰匙的紅繩從她脖子上解下來。
張惠跟林寶山在某些方面是有些相像的,他們都認爲自己的身體纔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寶山的一切都嘎然而止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
小賈叔叔離開當天,林寶山就蔫了。當張惠面無表情地抱着自己的枕頭離開他們房間,他什麼都不敢說,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這個時候,他穿着一件短袖汗衫,很髒,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由於汗衫很薄,可以看到他胸前鼓鼓地藏着什麼東西。他的腰上還是扎着那條破褲帶,從冬天開始,直到夏天,那條褲帶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腰。他的腰肯定長痱子了,甚至有可能潰爛了,流膿了,因爲他的身上總是散發出很難聞的氣味,像夏天的臭肉散發出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