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冰宮,偏殿之內,炭爐正噼啪灼燒着火焰。爐子上支着一口大鍋,鍋裡“咕嚕咕嚕”滾着開水。邊上的大圓桌上,擺着案板、麪粉麪糰和餡料,三個大人正在包餃子,有一句沒一句聊着天。冰兒跪在圓凳上,靠在桌子邊,正不厭其煩地用她的小手揉捏一團麪糰,玩得不亦樂乎,小小的臉上一副認真鑽研的表情,看的三個大人忍俊不禁。
冰宮中的溫度太低了,尋常生火做飯根本做不起來,倒水和麪也會凍成冰疙瘩,因此偏殿內的溫度實際上由雪狼王控制着,保持在大約春季的溫度中。
雪狼妹妹故意逗小傢伙:
“冰兒捏出什麼來了?”
“馬!”小傢伙獻寶似的把手裡的麪疙瘩捧着,遞到雪狼妹妹鼻子下。
“這是馬?姑姑可真沒看出來。”
“就是馬!”小傢伙急了,撅着嘴道。
“這哪裡是馬,馬哪能直立起來,姑姑看啊,這是隻大猴子,就跟咱們小冰兒一樣。”雪狼妹妹笑道。
“冰兒不是大猴子!姑姑纔是大猴子!冰兒是狼!”
“姑姑也是狼啊。”雪狼妹妹笑着抖了抖自己的狼耳朵。
“……”小傢伙語塞,一張小臉氣得鼓了起來。那白嫩的小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抹上了麪粉,一道一道的,看起來頗爲滑稽。雪狼妹妹看她可愛,忍不住伸出手來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結果鼻頭上也染上了白色。那模樣惹得雪狼王笑着搖了搖頭。
冰兒蔚藍的眼珠子轉了轉,鬼靈精般,突然調轉矛頭指着玄司道:
“大猴子是阿司!”
玄司莫名躺槍,一臉驚愕看着小傢伙。
“噗…”雪狼妹妹笑噴出來。
冰兒看玄司傻呆呆的表情,不由得咯咯笑出來,拍着小手,彷彿慶祝自己擺脫了猴子的身份:
“好啊好啊,大猴子!”
她那小手一拍,麪粉立刻飛揚起來,弄得一頭一臉全是麪粉。雪狼王看不過去了,出言制止雪狼妹妹欺負小傢伙,然後小傢伙再去欺負玄司這種食物鏈般的循環:
“好了,看你鬧得髒兮兮,跟阿母回房清理去。”
因着雪狼王有些時候對小傢伙管教嚴厲,小傢伙多少有些怕她。不過即便如此,其實小傢伙依舊是最粘雪狼王的,雖說雪狼王管教嚴厲,但實際上寵溺的時候更多。這小傢伙是她的心頭肉,是她和謠姬的骨肉,大多數時候,她都捨不得太過管教這孩子。
小傢伙大概以爲自己犯錯惹阿母生氣了,不由得別下嘴角,含着一汪水瞪着藍眼睛,向上望着阿母,一臉賣萌討好的表情。見阿母站起身準備走了,她急忙伸出手來,求抱抱。小耳朵耷拉下來,小尾巴搖來搖去。
“小東西,你身上髒兮兮的,想把阿母也弄髒嗎?自己下來走。”雪狼王真心哭笑不得,這小傢伙一見勢頭不好就賣萌求饒的本事到底跟誰學的。
小傢伙跳下凳子,低着小腦袋慢吞吞地走到雪狼王身旁,雪狼王垂下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小傢伙這才感到阿母並沒生氣,擡起臉來衝阿母傻笑。
“我帶她去換身衣服,一會就回來,餃子差不多就下鍋吧,這小傢伙等得不耐煩了。”雪狼王叮囑了雪狼妹妹和玄司一聲,就帶着冰兒離開了偏殿。
回到房間,雪狼王取了一塊冰,放在盆裡,然後雙手捂着盆,慢慢輸出力量,很快冰塊融化,加熱成了溫熱的清水。她拿了澡巾,幫小傢伙擦乾淨身上,又幫着她換了一身衣服。小傢伙安安靜靜的,聽話極了。
等衣服換好她就忙不迭地撲進阿母懷裡,蹭着阿母的脖子撒嬌。雪狼王無奈又寵溺地抱起這小傢伙,在她小臉上香了一口。又忍不住訓道:
“以後再欺負你阿司師姐,阿母就要打屁屁,知道嗎?”
“嗯…”小傢伙委委屈屈地應道,心裡卻說,姑姑總是欺負自己,阿母爲什麼也不管一下。
雪狼王抱着小傢伙溫存了一下,剛準備出門回去,就聽小傢伙忽然說道:
“阿孃…”
雪狼王腳步頓住。
“阿孃什麼時候回來啊,阿母。”
雪狼王扭頭,順着小傢伙的視線看去,果然小傢伙正盯着自己爲謠姬畫的畫像看。冰兒自幼就沒見過謠姬,從知人懂事起,她就只能將畫像裡的那個女人認作自己的孃親。雖然只是一幅畫,冰兒卻似乎很是認定。但她很少會提起阿孃,這小傢伙似乎明白,每次提起阿孃,阿母都會難過,她不想讓阿母難過。
但是小傢伙也會想,阿孃去哪兒了呢?阿母說,阿孃去了很遠的地方,可能迷了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但總有一天,是會回來的。
今年春節,小傢伙第一次聽玄司告訴她,這樣的日子是特殊的,要一家人都團圓,聚在一起。可是,爲什麼這麼多年了,她們家裡的春節,都沒有阿孃呢?沒有阿孃,又如何能是團圓呢?
雪狼王喉頭哽住,半晌,才撫着冰兒柔順的雪白銀髮,輕輕道:
“阿孃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小傢伙收回視線,看着阿母墨綠的眸子,那裡面倒映着自己的模樣,血濃於水,她已經感受到了阿母被濃郁的悲傷包裹。她也好難過,後悔自己惹了阿母不開心,於是急忙抱住阿母的脖子,道:
“等阿孃回來了,冰兒一定用力抱住她,不讓她再走了。阿孃不認識路,在外面回不來,迷路那麼久讓阿母擔心,阿孃不是好孩子。冰兒是好孩子,冰兒不會亂跑的,冰兒如果發現了阿孃,一定死死抱着她的腿,不讓她再走了。”
小傢伙絮絮叨叨地說着些孩子氣的話,雪狼王的淚卻落了下來,她抱緊了孩子,將臉蛋埋在孩子懷裡,微微顫着聲音道:
“嗯,嗯,好孩子…”
母女倆沒有注意到,牆上的謠姬畫像,眼角處凝聚出一滴水珠,緩緩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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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玄司與雪狼妹妹獨處時,就會陷入沉默。二人方纔的歡樂狀態彷彿謊言一般,只是默默包着餃子,等全部包好了。雪狼妹妹拿着擺餃子的蓋墊,走到鍋邊下餃子。玄司看着她的背影,躊躇着,不知該怎麼開口。可卻沒想到,雪狼妹妹先說話了:
“阿司,你有心事,不能和我說說嗎?”
玄司咬着嘴脣,猶豫着。雪狼妹妹彷彿自嘲般,道:
“你找到你阿姐的復活辦法了?”
“不是!”沒想到,玄司反應強烈地否認了。
雪狼妹妹有些詫異地回身看她,玄司漲紅了臉,滿是糾結,可偏生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咕嘟咕嘟”,沸騰的鍋中,白胖的餃子翻滾。雪狼妹妹看着玄司的臉,心裡面開始加速跳動,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到底什麼意思?
“啊!小姊,餃子!”玄司突然大喊,驚了雪狼妹妹一跳。
原來是雪狼妹妹盯着玄司發呆,沒留意自己手裡的蓋墊,蓋墊傾斜,還沒來得及下鍋的餃子,差點全部掉到地上。幸虧玄司反應快,空間能力一施展,就把餃子撈了起來,放入鍋裡。
“你小心點啊,要不然咱們的年夜飯就全泡湯了。”玄司道,走到雪狼妹妹身邊,接過鍋勺,輕輕翻攪鍋內的餃子。
雪狼妹妹抿脣,看着她的側臉,心裡跳得更快了。腦子一熱,忽的開口道:
“阿司,今年正月十五,我們去看花燈吧。”
“啊?”玄司詫異地扭頭看她。
“就我們倆,金陵燈會天下聞名,我們去那裡好嗎?”
“金陵,距離天山太遠了吧。”玄司道。
“哪裡遠,以我的飛行速度,一日內就能到達,你的瞬移豈不更快?”
“……”玄司還沒來得及回答,恰逢雪狼王抱着冰兒跨步進來,笑呵呵道:
“餃子好了麼?”
這一打岔,話題就此揭過,玄司以爲,雪狼妹妹只是一時興起,之後也不會再提起,卻沒想到,正月十五的前一日,她真的跟着雪狼妹妹趕去了金陵。
雪狼王這一年過完年節不久,上元節前就帶着冰兒離開了天山,說是要帶着小傢伙出門遊玩,故意把二人空間留給了玄司和雪狼妹妹。顯然她聽見了那上元節的賞燈邀約,爲了避免之後雪狼妹妹和玄司再向她開口請許的尷尬,她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先提出離開。
而玄司果真沒能拗過雪狼妹妹,最終還是答應了賞燈的邀約。只是這樣一來,天山成了無人看守的地方,這許多年來,即便一家子經常有人長久出遠門不歸,但天山始終都有人留守,真正空無一人的情況是極少的。但也不是沒有,當初雪狼妹妹隻身一人在山上,難免會下山,那時天山也經常無人看守,從來也沒出過狀況。因而雪狼妹妹是很放心的,這四周都是雪狼王佈下的結界,外面還有讓人迷失的暴風雪長久肆虐,外人是進不來的。
數百年來,雪狼妹妹都沒有像這天晚上般開心過。金陵燈會,美妙非凡,歡聲笑語通宵達旦。密集的人羣中,她和玄司緊緊牽着手,她從沒有見過玄司這麼緊張過,似乎生怕把她弄丟了。自己想要什麼,她都會買下來,簡直是有求必應。那晚的她,真的很可愛,或許真的是時候了,雪狼妹妹想,自己應該再做一次嘗試。
於是她拉着玄司飛上高高的屋檐,抱着她的脖子,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玄司只是笑,卻不回答。雪狼妹妹踮起腳去吻她,她並沒有閃開,接下了這一吻。那只是一個流於表面的吻,雙脣接觸,沒多久便分離。
玄司忽然問她:
“小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忘了我?”
雪狼妹妹心裡一揪,不知道她爲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是一個很笨的人,我不明白自己這麼多年活下來的意義何在。很久以前,我是爲了阿姐活;之後,我是爲了師尊師母活;後來,我也爲了你活着。我沒有爲自己活過,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何在。我的身上有着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與生俱來,然而老天爺沒有給我任何啓示,告訴我活下去的目的。”
雪狼妹妹心中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從神界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覺得上天讓我活着,讓我經歷這麼多,其實是爲了讓我復活阿姐,彌補自己的遺憾,然後再好好和你在一起。於是我瘋了一般去尋找起死回生的法術,到如今,終於有了些眉目。小姊,我過段時間會去一趟冥界,那是我山窮水盡最後的一步,希望渺茫,若是不成,我會徹底接受事實,不再掙扎。等我回來,我們就好好在一起,好嗎?”
雪狼妹妹落在她肩膀上的雙手收緊,攥緊了她的衣服。
“我夙願未了,就如鯁在我們之間的刺,現在和你在一起,對我們倆都不好。但是我也不能騙你,此趟兇險,若是我不能回來,你能不能……”
“不能!你就不能不去嗎?”雪狼妹妹擡頭看她,眼裡的淚水潑灑而出,甩在了玄司的衣衫上。
“小姊,我對不起你,我是個蠢人,你喜歡上我,讓你受罪了……”
“我要你這些話有什麼用?!”
“那麼多年了,都是我欠你的…”
“你閉嘴…不要再說了…”
玄司垂着雙手默默看着伏在她胸口哭泣的雪狼妹妹,內裡萬箭穿心:小姊,我時日無多了,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向你告別,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不值得,我配不上你,忘了我吧,你會好過很多。阿姐能不能復活其實早已不重要,我這麼多年最大的痛楚,就是不論我怎麼計算自己的壽數,怎麼想辦法扭轉自己的命法,最終得出的結果,都是於今年壽終。無法與你相守,是我最大的痛楚。
那晚連夜迴天山,二人一路不曾言語,呼嘯的寒風在耳畔刮過,她們也未曾運起力量抵擋。雪狼妹妹賭氣似的在前面急飛,玄司只能盡全力跟在後面護着她。二人速度驚人,竟然在第二日凌晨就趕回了天山。
雪狼妹妹那天爲刺激玄司,剛回天山就衝入存放趙姜屍體的地方。這許多年來,她早已忍耐夠了,趙姜、趙姜、趙姜!爲了這個早已死去的女人,爲什麼她就能如此冥頑不靈!爲什麼她就不能再也不要去管這個女人,難道就不能只看着自己嗎?什麼橫埂在我們之間的刺,什麼回來後再在一起,全都是藉口!她就是個笨蛋!蠢豬!犟驢!蠻牛!死猴子!!她恨極,恨極了!
然而當她衝進冰庫後,卻震驚地發現,冰牆裡的趙姜消失不見了。她蒙圈地愣在原地,半天反應不過來,直到後面玄司追進來,頓時,室內陷入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