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
南方的秋天並不像北方一樣的乾爽,而是一種溼漉漉的涼意。羅賓站在屋檐前,靜靜的看着雨簾如珠一樣的從檐頭掛落。
“將軍大人。”他轉過頭,來到正在奮筆疾書的貝勒爾身邊。“點心快冷了。”
“嗯,先等一下。”貝勒爾眼皮都沒擡一下。由於昨夜一宿未眠的緣故,貝勒爾的兩眼佈滿了血絲,但是他卻連停一下都沒停。在他身前,是這段時間辛苦的成果,一張張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差不多了,還有最後一點點。”
這“最後一點點”倒不是託辭,大概十來分鐘之後,貝勒爾突然之間將筆用力的朝桌子上一摔。
“完成了!”他發出一聲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滿足的大叫,然後一屁股坐回去。一直以來支撐着他的那股力量突然之間消逝,貝勒爾的臉上疲態盡顯,身體向後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並且閉上了眼睛。
羅賓不安的看着貝勒爾,這段時間,貝勒爾完全對其他事情不聞不問,專注於寫這個東西。而羅賓甚至不知道這是爲了什麼。將軍大人不是說已經有了戰略方針了嗎?
“這些是什麼,大人?”
“對吸血鬼作戰的戰術方案。”貝勒爾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咦,您不是已經定下戰略……”
“戰略是戰略。羅賓,戰略其實都是很簡單的,只是一個大方向的選擇罷了。當然,看起來簡單,實際作出正確的判斷卻很難。這不是賭博,可以隨心所欲的‘買大買小’。我之前提出的讓濱族去對付吸血鬼的戰略,雖然在大方向上構思不會有錯,但是具體實施細節上,存在太多的難點。”
“您不是說了,給出足夠的條件……”
“那只是泛泛而談罷了。”貝勒爾回答。“一切計劃,最後都是依靠細節來付諸實施的。隨便一個什麼人,紙上談兵都很簡單。你還記得我和艾修魯法特做的那場戰術推演嗎?”
“記得。”那個艾修魯法特真的是吸血鬼?還只是偶然的重名?記得當時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和普通人類有什麼不同啊。他笑過,說過話,吃過東西,喝過飲料,可是他的牙齒很正常。吸血鬼不都是長着獠牙的嗎?莫非艾修魯法特爲了冒充人類把自己的獠牙給拔了?
“嗯,雖然我在紙面上輕輕鬆鬆的連贏了他多次。但是假如我們兩個真的各自率領一支軍隊進行這一場會戰,我的贏面不會超過七成。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爲有細節問題。在戰略上可以完美,可以做出最佳選擇,但是細節上卻不可能完美。”
“但是……這和您寫這些東西有什麼關係?”
“羅賓,你說,爲什麼濱族會同意去攻打西瓦尼亞?瑞恩人爲什麼會同意這個計劃?”
“那當然是……”羅賓瞪目結舌,發現自己說不出來。爲什麼濱族要幫瑞恩火中取粟?按照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這個簡單的道理,他們恐怕應該很樂意看着吸血鬼奪取西瓦尼亞,並削弱了瑞恩人。雖然說這對瑞恩王國並不是傷筋動骨的打擊,但是總比沒有要好不是?
“那是因爲人有所欲,人有所懼。對瑞恩人來說,濱族爲什麼是心腹之患?因爲他們生活在一個要害的區域。一旦濱族強大起來,無論向哪個方向發展,都危及瑞恩人統治的核心區域。這是根本性的利害衝突,所以,無論什麼停戰條約、教會的調停又或者其他什麼,雙方都不可能真正和平相處。這場鬥爭肯定要以一方徹底的屈服於對方纔能結束。所以瑞恩人不遺餘力的一次次打擊濱族,如果雙方要講和,唯有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羅賓情不自禁的脫口問道。
“遷移!”貝勒爾回答。“濱族整個搬走。這樣的話,和平就真的有可能到來了。”
“您的意思是……”羅賓終於明白過來了。
“所以我的戰略,對瑞恩來說是好的不能再好的選擇。他們本來就失去了西瓦尼亞,而且沒有力量奪回來。所以把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這完全就是沒本錢的買賣啊。至於濱族……”
貝勒爾頓了頓。“瑞恩人沒有必勝把握打敗濱族,但濱族更沒有勝利的把握。如能求和,正是濱族求之不得的。而且假如搬遷到西瓦尼亞,別的不說,首先地理條件立刻變得易守難攻。此外,這片地區還沒有充分開發,可以接納數量巨大的人口……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說服濱族去對付吸血鬼!”
他伸出三個手指頭。“第一,要讓濱族覺得這個提議是誠心誠意的,而不是一個圈套。第二,需要讓濱族知道他們可以輕易打敗吸血鬼。第三,讓他們理解到……和瑞恩人的戰爭必敗,唯有搬遷,纔是擺脫滅亡命運的唯一途徑。”
“你看。”貝勒爾一邊吃着點心一邊指這桌上的東西。“這就是爲了解決第二個問題而準備的。我相信,這應該能夠說服濱族。”
“輕易打敗吸血鬼?可是大人……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讓瑞恩人先打敗吸血鬼,再對付濱族呢?”
“因爲這不是一個速戰速決的方法。”貝勒爾回答道。“不過但是假如那個吸血鬼和我們見過的艾修魯法特是同一個人,那麼他會想到什麼辦法……對了,羅賓,西瓦尼亞有什麼消息嗎?”
必須說明的是,由於西瓦尼亞和瑞恩本土之間是由羣山阻隔的。羣山能防止大軍穿越,但是卻阻擋不住受過專門訓練的單身行人。所以向西瓦尼亞派遣探子,傳遞敵情這種事情還是比較容易完成的。
“將軍大人,您要哪方面的消息?”
“吸血鬼的動態。他最近做了什麼?”
“他好像徹底拆掉了挖掘場。據說是用了什麼魔法,引起了一場強烈的地震,連山都倒了。然後在那匹土地上,他用魔法給自己製造了一座城堡。”
“除此之外呢?”
“他用魔法引發了一次地震啊!將軍大人,是連山都震得崩塌的強烈地震啊!”羅賓完全不理解貝勒爾此刻的淡定。如果把這種能力放在戰場上……不用想也知道會有多麼可怕的後果。
“那又如何?”貝勒爾微微一笑。“那肯定是限制極多,而且難以重現的魔法。否則他就會保留着這種能力,用來給我們來個出其不意了。不!應該說他會立刻利用這個力量來攻擊米爾城。他應該很清楚此刻米爾城的真實軍力,城牆一旦在地震中倒塌,那麼以他龐大的不死軍團,攻克此城不在話下。如果那種魔法可以隨意施展,我們早就不在這裡了。既然他拿那種力量用來炫耀反而不用於戰場,那反而說明了紙老虎的本質。告訴我其他的事情,吸血鬼這段時間還幹了什麼?”
“嗯,他似乎在掃蕩零星的獨立村鎮。並且在他的城堡附近,也就是挖掘場的原址,建設一座新的城市。他把所有那些地方擄來的人都安置在新的城市裡。”
“建設一座新城市?”貝勒爾的臉上出現了狐疑。
“或者說是一個聚居區。”羅賓趕緊解釋。“他沒建設城牆,只是讓他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集鎮。西瓦尼亞雖然有很多逃犯、走私商、冒險者和強盜所聚集的小村鎮,從一開始這些村鎮就不在領主的統治下。正是因爲如此,纔有這麼多使用黑魔法的亡靈法師聚集在那裡,給了吸血鬼大好機會。”
“亡靈法師啊……教會那邊雖然努力宣傳着黑魔法是如何如何的邪惡,但是永遠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黑魔法確實能延長人類的壽命,並且治癒很多無法治癒的痼疾。也正是因爲如此,這個世界上總有有人在偷偷的學習黑魔法。不說這個,我問你,吸血鬼有召集普通人類組成軍隊嗎?”
“西瓦尼亞總人口還不到十萬呢!吸血鬼不可能召集多少人的!”羅賓回答。
“沒錯……所以他的武裝力量只能依靠不死軍團了。”貝勒爾回答。“真有趣,自從卡萊安之戰之後,我還從未想過能再一次和不死軍團交手……”他嘴上這麼說,但是緊皺的眉頭說明他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不是一回事。
“大人,不死軍團很可怕嗎?”
“應該說,血騎士團很可怕。浩瀚沙漠正是血騎士們所擅長的戰場。不死軍團本身只是血騎士的輔助和補充罷了。”貝勒爾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着過往。“吸血鬼的戰術其實不復雜。不死軍團在魔法的掩護下從正面牽制我軍,而血騎士進行側翼的迂迴或者背後的突擊。但是卻完全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反制或者對抗。”
“那您……”羅賓其實想問,貝勒爾當初到底是怎麼勝利的。
“我那不是戰場上勝利,我只是在一場殘酷的消耗戰中支撐到了最後而已。那場戰爭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對我而言,那不是什麼勝利。當然,這麼說不合適,贏了就是贏了,利用自己的優勢拖垮、磨垮敵人絕對沒有任何可恥的,這方爲戰爭正道。但是在我心裡……羅賓,我不止一次的被吸血鬼們打得全軍覆沒,我也不止一次是依靠幸運纔在血騎士們的劍下逃得一命……那份記憶可實在不美好。”
貝勒爾突然開始微笑,然後用僅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但是……這一次血色公爵卻只有一個人。他沒有戰無不勝的血騎士團作爲自己的後盾,也沒有廣闊無垠的沙漠來部署自己的軍團。在南方這種複雜的地形中,人類軍隊是有着很大優勢的。”
“對了,將軍大人,我剛纔一直在想,濱族要怎麼才能相信這不是一個陷阱?”
“我已經給他們一個思路了。”這一次貝勒爾沒有多隱瞞。“關鍵在教會。教會過去調停過一次雙方交戰並締結和約,所以教會出面擔保的話,就能得到信任。同時教會現在剛剛蒙受重大打擊,不管資金還是人力上都需要瑞恩人的支持……所以我相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不過,”貝勒爾突然發出一陣大笑。“這肯定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我倒是很想知道吸血鬼此刻的表情……他大概因爲討伐大軍遲遲不至而不知所措吧。敵人來早了,會讓人不安,敵人遲遲不來,也會令人惶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