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後，火熱的太陽高高掛在長空之上，一絲風也沒有，炙熱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烘烤着大地，滿院的花木經不住這炎熱的考驗，都是奄奄一息，無精打采地低垂着頭。
素來清幽的漱玉宮卻是一改往日的平靜，手忙腳亂的宮女太監們來回奔來跑去，顯得十分緊張和慌亂，不過縱是如此，整個內殿仍然安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
一個身着明黃色衣袍的年輕男子焦急地在庭院中踱來踱去，英挺俊朗的面龐既有期待，又有擔憂，全然沒了朝堂之上指點江山時冷靜沉穩的那份卓然風範。
這並不是胤王朝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做父親，不過他的緊張程度卻絲毫不亞於四年前天樞出世的時候，如果不出意外，今夜他就將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已經整整一天一夜過去了，那雙調皮的小傢伙仍是沒有半點臨世的跡象，急得他們的太子老爹滿地亂轉。
“父王，父王……”一襲紅衣的小皇子邁着兩條小短腿匆匆跑進內院，徑直撲向父親的懷抱，身後緊追着一大羣太監宮女，就怕自家小主子一個不小心磕着絆着，有個什麼閃失。
“弟弟妹妹呢？他們在哪裡？”扯着父親的衣襬，天樞急切地問道。
昨兒夜裡，皇奶奶對他講過，今日他從白師傅那裡唸完書回到漱玉宮就能見到弟弟妹妹，所以早上離開錦屏宮的時候他還特意帶上了早就給弟妹們準備好的禮物。
“飄兒，再等等，就快了。”太子彎腰將長子抱了起來，似是安慰他，又似安慰自己地說道：“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弟弟妹妹了……”
“哦。”天樞擡起小小的腦袋，迷惑地看着父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殿下，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君妃娘娘……娘娘她難產啊！”不知過了多久，蕭雨霏終於從內殿出來，稟報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
“這是怎麼回事！？”原本充滿了喜悅和期待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太子殿下的臉上滿是恐懼和無措的表情。
“回稟殿下，娘娘的胎位有問題。也不知是小皇子還是小公主，總之，有個孩子現在是臀位，卡在那裡出不來。不僅如此，便是胎位正常的那個孩子也因爲他的阻擋出不來，情況十分危險。”
“那幫御醫呢？他們早幹什麼去了？本宮養着他們不是吃白飯的！”
“胎位不正的事情娘娘早就知道，而且百里先生早先兩個月也嘗試過要爲娘娘矯正胎位，但是……但是兩位小主子彼此抱得實在太緊了，要動就是兩個孩子一起動，總有個孩子的位置不對，所以只能放棄。”蕭雨霏急急解釋道：“可誰知……誰知道今日先下來的偏偏就是位置不對的那個孩子……”
“那現在要怎麼辦？阿羅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太子的兩隻手交錯着緊握在一起，力道大到指節泛白，情急之下竟然喚出了君妃的小名。
“娘娘的意思是把這個孩子推回去，讓胎位正常的那個孩子先出來。不過此舉十分兇險……百里先生讓奴婢請問殿下，倘若娘娘和小殿下只能選其一，救誰？”其實這樣的問題通常是不用問的，在皇家看來，什麼也比不上龍種珍貴，更何況這其中有一個還是皇子，不過君妃是蕭雨霏的救命恩人，故而多此一問。
“你說什麼？只能選其一！”太子怒目圓睜，大喝道：“傳本宮的話！如果君妃娘娘有個三長兩短，本宮要了太醫院所有人的腦袋！去告訴百里瞳，若是他救不了兩位小殿下，就準備去給他們殉葬吧！”
“奴婢遵旨，殿下。”蕭雨霏清美的面容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選擇要救她。
明日就是十五，銀盤似的月亮在人們的等待中悄悄升上天空，皎潔的月光靜靜地傾瀉下來，溫柔地撒下漫天銀白色的光芒，將大地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月色之中。
天樞蹲在月桂樹下，望着掛在樹梢的那枚明月出神，心中不禁埋怨，弟弟妹妹真是磨蹭啊，這麼久了還不肯出來見他。
子時將至，漱玉宮的內殿終於傳出了嬰兒細微的嗚咽聲，雖然微弱，但也叫人安慰，太子的神情隨之輕鬆不少。
不過很快，他的笑容就凝住了，爲什麼，爲什麼始終只有一個孩子的聲音。
月亮不知何時已躲進厚厚的雲層裡，夜空浩渺沉靜，星光清柔幽燦，庭院裡顯得幽暗了許多，太子緊緊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天樞坐在樹下的鞦韆上，從懷中掏出一對翡翠雕刻的小猴子把玩着。兩隻小猴子一紅一綠，高不過一寸，晶瑩無塵，玲瓏剔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這是他特地爲了一雙生肖屬猴的弟妹準備的見面禮。
良久，沉重的宮門再次開啓。這一回，出來的不只是蕭雨霏一個人，還有太醫院院首百里瞳，兩人均是神情悽然，面帶憂傷。
“啓稟殿下，娘娘和小皇子平安無事，只是——”蕭雨霏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稟。
“只是什麼？”太子殿下的聲音平靜地讓人心慌意亂。
“小公主，小公主她……”蕭雨霏語帶哽咽，竟是說不下去了。
“告訴我——”他狠狠捏住她的肩膀，急切道：“我的女兒怎麼了？”
“小公主夭折了……”蕭雨霏垂下臉，用衣袖抹了抹眼眶。
“臣無能，保不住小公主，請殿下贖罪。”百里瞳雙膝及地跪拜道，“時間拖得太長，小公主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呼吸了。”
“你先帶飄兒下去吧。”沉默半晌，太子殿下方緩緩地對蕭雨霏道，隨即扔下跪在原地請罪的百里瞳進殿去了。
“我不要回去。”天樞不依不饒，“我還沒看到弟弟妹妹呢？”
“小殿下，現在很晚了，娘娘和小皇子已經休息了，你先回去睡覺，明天再來看弟弟，好不好？”
“妹妹呢？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蕭雨霏沉默，不知作何回答。
寅時三刻，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個窈窕的身影悄然潛出漱玉宮。她剛走幾步便突然停下，驚道：“小殿下，你怎麼在這裡？”
“蕭姐姐，我想看看妹妹，可以嗎？”見蕭雨霏站在原地不動，天樞迅速跑到她的身旁，扯住她的衣袖。
“小殿下，這……”蕭雨霏頗有些爲難。胤朝習俗，夭亡的孩子不能取名，更不能進家族墓地，而且要在天明之前儘快入土。
此前，君妃一直抱着死去的女兒不肯鬆手，太子殿下待她累極睡去纔將小公主冰冷的身體抱了出來，交到蕭雨霏手上。
“我就只看一眼，蕭姐姐——”天樞央求道：“我要把禮物給妹妹，不然以後就給不了了。”
“好吧。”蕭雨霏放下挎在右手的竹籃，取下蓋在襁褓外面的那層布。
小公主安靜地沉睡着，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可愛的小扇子，在呈現出青紫色的小臉蛋上投下兩排淡淡的陰影。
“妹妹好小哦……”天樞伸手摸摸小公主冰冷的臉頰，俯下身去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取出那隻綠色的小猴子塞到她胸前，“這是哥哥親手做的哦，以後就讓它陪着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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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別看了，天快要亮了……”見天樞遲遲不願撒手，蕭雨霏不得不出言勸阻，日出之前小公主是必須要入土爲安的。
“蕭姐姐，我們不要把妹妹送得太遠，好不好？”天樞依然扶着竹籃，“看不到父王母妃，看不到我和弟弟，她會害怕的，咱們把她留下吧。”
“留下！這怎麼行？”他居然想把小公主的遺體葬在宮裡，蕭雨霏被天樞石破天驚的想法徹底驚呆了，這怎麼可能，胤王朝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
“爲什麼不行？我就要把妹妹留下，我就要……”天樞索性耍起賴來，“誰敢說‘不’我就讓皇爺爺去教訓他，看誰還敢多嘴！”
“那好吧——”雖然距離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意義，不過如果可以和女兒離得近一點，對娘娘而言，應該是一種安慰吧。
最終，可憐的小公主被蕭雨霏和天樞埋葬在了倚嵐池畔的海棠樹下，與之相伴的只有那隻翠玉雕刻的小猴子。不出蕭雨霏所料，朝廷諸位臣工對此多有異議，不過都被痛失孫女的貞帝壓下去了。
晨光熹微，東方的天空被初升的朝陽渲染成了一片豔麗的紅色。
“妹妹，我要回去了。”天樞戀戀不捨地揮揮手，“不過你不要害怕，這裡離母妃的寢宮很近，哥哥會經常來看你的。”
三個月以後，那株海棠花神奇地在秋天開放了，花開似錦，絢爛至極。
二十七年後，胤武帝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安寧長公主的遺骨自海棠樹下取出，葬入乾陵，與其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