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等順着蜿蜒盤旋的山道降到谷底的時候,韓家寨終於再無遮掩的出現在方榕面前。
有些黯淡的暮色裡,山頂上所見到的大片大片的青翠變成了一塊塊綠油油的農田,和山外城市邊緣的農田裡的那些已經長到一尺多高的農作物不同,這些田裡的青苗最多隻有五寸多高,不過幸好看上去發育良好。
“方先生能認出這些地裡長的是什麼嗎?”可能是因爲腳已經踏上自己家園的泥土了,一路上話並不是很多的韓二此時忽然有了和方榕說笑一下的興趣。
“呵呵,我看就是麥苗吧?我小時候也在農村住過,不會把它們錯認成韭菜的。”方榕一愣之後,馬上明白了過來,笑呵呵的答道。
“原來方先生以前也種過地?”韓二笑了笑後問道。
“沒有,不過小時候跟着大人們去過田裡。”方榕微嘆了口氣後,答道。
“哦。方先生這邊請。”韓二隻是簡單地哦了一聲,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管回過頭在前面帶路。
在快速穿過大片大片的麥田之間的那些小路的時候,方榕卻奇怪的發現路上遇到的那些和韓二打招呼的山民,不管男女,各個肩頭上都用扁擔挑着兩大桶看上去有些渾濁的水,而且個個都在五月還有點寒意的山風裡汗流滿面,所以不免就留上了心。他看到那些山民挑着水,一個個走進了田裡,倒水。
“大叔?難道這些田都是靠人工挑水來澆地的?”不能置信地,方榕忽然停住了腳步。
“嗯,寨子裡原有的泉眼二十年前就枯了,這些年來我們都是靠人工去十五里外趙家臺挑水澆地和過日子的。”不知道方榕的話讓韓二想起來了什麼,他一直平順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沉痛。
“這裡所有的地都是?那幹嘛不打井,或者找新的水源?”韓二微黑的臉上爬上了一抹苦笑,只是搖着頭道:“到了,方先生請!”方榕一擡頭,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一個緊閉着院門的小院子前。剛想說話,緊閉着的院門卻從裡面吱呀一聲,緩緩的打開,門內並沒有人。
緊接着一個似曾相識的蒼老聲音在裡面緩緩響起:“貴客光臨,快快請進,老朽身體不便,就在屋裡恭候了。”方榕聞聲,在心神狂亂的同時,有些茫然的扭頭轉向韓二,卻看到此刻神情恭敬無比的韓二隻是站在那裡輕輕點頭。
竭力忍着心頭的狂跳,方榕長吸了口清冷純淨的空氣,一咬牙,伸腿邁進了半敞着門的院落。
剛進了院落,他就聽到身後並沒跟進來的韓二從外面關上了院門。
“貴客請進屋來。”這聽上去越發熟悉了的聲音再次讓他稍微平靜了點的心狂跳了起來。
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脣,方榕就站在這個再也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裡,在落日最後的一抹餘輝裡,緩緩的,一字一頓的用忽然有些沙啞的嗓子問道:“老太爺莫非就是古洞峽的故人?”
“古洞峽?你也姓方,莫非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夥子?”屋內的蒼老聲音也在瞬間激動了起來。
“正是小子方榕。”蒼白着臉應着,方榕站立的身子撲通跪在地上,衝着發出聲音的屋子恭恭敬敬的連磕了三個響頭,等再次站起身來時,已經淚流滿面,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怎麼也沒想到,在自己經過十年之久的苦苦掙扎之後,會在這麼一個偶然裡,遇到當年救了自己的那位老人。
儘管這十年裡,在被那無邊無盡的黑暗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慘痛時刻,他也曾經無數次的怨恨、責怪過這個不知姓名的老人當年對自己的救助。可在大多的清醒時節,特別是在這幾年的平靜生活之中,隨着他對自己離奇遭遇方面知識的不斷積累,他也深深明白老人當年對自己的救助,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和包含着一種怎麼樣的慈悲。
所以今天一發現這韓家寨的老人就是當年的那位老人時,一時之間心內波瀾起伏,再也不能自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磕下去的那三個頭裡,包含了他自己多少的感激和多少的委屈,自然,最多的是那種深入到骨髓的傷痛和寂寥。
因爲他知道,當今世上,自己也只有在這位老人面前,纔可以痛痛快快的,不必有絲毫隱瞞和遮掩的,把自己一切的一切完完全全的袒露出來。
這些年來,他揹負的也太累了。
“快快起來,快快起來。”隨着略顯激動的話語,垂着的深藍色門簾一掀,韓家寨的韓老太爺韓遠山顫巍巍的走出門來。
模糊着淚眼,方榕的心在瞧見老人的瞬間,不由的便抽搐了起來。
眼前的韓遠山再也不復當年的神采了,曾經挺拔修長的身子因爲脊樑的彎曲而顯得格外的佝僂,微駝的削瘦身體就像一個骨架被裹在棉布長袍一般,顯得分外衰弱,加上皺紋累累的清瘦臉,斑白的頭髮,眉毛還有鬍鬚,組合在方榕眼前的就是一個風燭殘年老人的模樣,哪裡還有當年的那種風采?
要說有,也只有那雙斑白的長眉下,那雙此刻看起來顯得格外清亮的雙眼,還保持着一絲絲依稀的神韻。此時,那雙眼正用充滿了諒解、寬容和憐惜的神情望着自己,隱隱的,還似乎帶着一點點的淚光。
“老人家,你怎麼出來了?”方榕在倍感心痛的同時,不假思索的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扶住老人的胳膊,歉疚地道。此時,他已經抹乾了自己的淚水。
“剛開始我還驚訝你是怎麼度過這十年的,現在我有些明白了。”讚許的輕輕點了點頭,蒼老的韓遠山反手輕拍着方榕扶着自己胳膊的手道。
“老人家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進了陳設簡單的屋內,方榕在扶着老人在炕沿坐下的同時,便急不可待的問道。剛剛在扶老人進屋的這一瞬間,他已經發現了老人衰敗的原因。
“現在的你看來真的已經很強了,我最厲害的時候也抵不過你眼下的三成。”輕輕推開方榕扶着胳膊的手,在伸手虛引他坐下的同時,韓遠山淡淡地笑着道。
“強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的擺脫不了它的侵襲?”已經從最初的震盪清醒了過來的方榕恢復了他一貫的從容,也同樣淡淡地答道,只是語氣中還是不免帶着一抹輕微的神傷。
“讓我看看你身上的朱雀印。”有些突兀的,已經脫鞋上炕的韓遠山盤起膝,一臉正色的吩咐道。
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開始變得很黯淡了。
與此同時,聊城趙三的房間內,皺着眉頭的趙三陰沉着臉,在房間內像個困獸一樣不停的來回走動着思索到底怎麼擺平眼下面臨的困境。聰明如他,當然知道蒼狼一事,會帶給他和聊城怎麼樣的劇烈衝擊。現在唯一期望的,就是福清帶給四海老大的信,能給自己緩衝出一點時間找出真正的兇手,免去即將來臨的腥風血雨。
“福清,你此刻辦的如何了呢?”喃喃的,他不知不覺的低語吐露出了他的心聲。
此際,在省城四海大廈寬闊的地下室,四海真正的總部大堂裡,一臉蒼白的福清還是擡着頭,頑強的迎視四海集團總裁的逼視,睫毛都不敢眨一下。因爲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一舉一動,都將決定着聊城內三哥他們將要面臨的命運。倒不是怕了,只是因爲他知道,三哥並不想糊里糊塗的和勢力龐大,在道上號稱實力本省第一的四海硬拼。
在福清心思電轉的同時,大堂深處,站在龍頭大椅前,一臉殺氣的四海老大夏永忠心裡也不停的轉着兩個念頭:“戰!還是暫時不戰?”其實在他見到福清,收到趙三語氣誠懇的來信三個小時前,他已經接到了四海潛伏在聊城的人員急報。
就在火大的他招集四海的重要職員開會,會議還沒被從聊城急急趕來的福清打斷之前幾分鐘,他又收到了聊城那邊關於趙三手下忽然齊齊斂形的急報。這也是憤怒的他肯召見福清的直接原因。原本,在會議上,他已經下了要與趙三火拼的決心。
現在看了趙三語氣分外誠懇的信,又看到在自己特意擺出的,充滿着殺機和兇險的陣勢之下,面前這個來自聊城的土混混還能這麼有膽氣的和自己對視,心裡也不由的對趙三信裡的解釋有了幾分相信。
“或許,真是另外有人殺了蒼狼他們。難道是長風的人乾的?賀瘋子手下不應該有這樣的能人,那會是誰呢?趙三要自己給他七天時間,這究竟是爲了緩衝的託詞,還是真的到時間能給自己一個交代?”想着想着,他的眉頭不知不覺得皺了起來,最後,看了看堂下的福清,在自己衆多手下充滿了殺氣的目光攢射下,身體還是挺直的迎視着自己的福清,他一咬牙,下了再賭一把的決心。
“五隻朱雀的顏色都黯淡了三分,方榕!這些年你究竟是在哪裡過的?怎麼會讓它發作十五次之多?你是不是忘了,再讓它發作五次,你這輩子就一點機會都沒了!怎麼會這樣?”
瞪視着幾乎全裸的方榕,韓遠山的臉上露出明顯不悅和不解的神情。身爲五鳳伏魔印的製造者,他當然一眼就能看出此刻依舊在方榕軀體上盤旋着,閃耀着鮮紅色光芒的五隻朱雀與當年的不同。在他而言,這就預示着方榕距離最後的崩潰更近了一步,甚至可以說是隻有一步之遙。
“世事艱難,不說也罷。不過到了今天,我倒是已經想通了,一切隨命吧,如果我真的命該如此,再怎麼努力也不起作用,如果命裡有轉機,我想這五次間隔的時間也就夠了。”方榕淡漠的苦笑着,動手穿起了自己的衣物。
“你不是當年不相信這些的嗎?”微帶嘲諷的,一時之間發覺很難駁倒他的韓遠山開口了。
“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人不是始終在變嗎?好了,不說我了,倒是你老人家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的?依照你的修爲,根本不該變得如此啊。”說到這裡,方榕心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莫非你老最近招人來見,就是爲了完成你殷巫一脈的傳承?”
“你現在果然變強了,我記得我當年並沒有給你說過我的來歷。你是根據朱雀印推斷出來的吧?”微笑着,韓家寨的老太爺看來並不想回答方榕的問題。
點點頭,方榕沒有出聲。他只能在心裡默默地苦笑:“不強行嗎?”顯然,面前的老人也發覺了自己剛纔說的是多餘的廢話,在些微的歉意刺激下,他也點着頭,緩緩地道:“沒錯,就是想找個人把我殷巫一脈傳承下去的。眼下的我,再不抓緊時間,恐怕就……”
聽到這裡,方榕擡起頭盯着老人,很認真的問道:“老人家,這些年你到底是遇到什麼事了?依你原本的修爲,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能說說嗎?”
“天譴,是天譴!方榕你明白天譴嗎?”淡淡地苦笑着,韓遠山不答反問。
“天譴?”聞聲方榕的眉頭皺了起來。大腦裡迅速轉過種種可能,卻都無法判定面前的老人指的究竟是什麼。
“有些人和書上也把天譴叫應劫。”
“應劫?”方榕有些明白了。
“嗯!因爲五年前我妄圖拼着自己的一點修爲,做些自己能力之外的事,結果就遭了天譴,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緩緩的,韓遠山依舊淡淡地道。
“拼着自己的一點修爲,做些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方榕不解的睜大了眼睛。
“這些都是命,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你現在的狀況吧。”苦笑着搖搖頭,韓遠山顯然不想就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
“這些年我照着你當年的囑咐,在人世間尋找奇蹟,除了對自己遭受的這些慢慢有了點認識之外,一無所獲。到後來我也懶得再掙扎了,就來到聊城住了下來。這一住就住了三年多。最近原本想要離開的,可是因爲一些瑣事沒能走成。”輕描淡寫的說到這裡,方榕忽然覺得應該振作一些,因此又笑着道:“我倒是沒想到老人家你就是這裡傳說中的老太爺,不然早就來拜見了。”
“我也沒想到當年遭殃的一個小孩子會變成現在這麼個經常被坊間稱道的書商。要不是聽韓二經常說起,又從你推薦給他的那些書的內容上發現你在這方面的水準不低,我們也就可能失之交臂了。可是這老天就是這麼愛捉弄人,在要我因見故人而喜的同時,卻又要我再受一次失望的打擊。呵呵,當真是天心難測啊。”輕笑着,韓遠山也看似輕鬆地道。
可在他蒼老的眉眼之間,敏感的方榕總能撲捉到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憂慮。
“老人家的失望可是指眼下的方榕不能作爲你香火傳承之人的事?”心裡念頭一轉之後,方榕決定開門見山的敞開來問個究竟。因爲他知道,身爲像韓遠山這種巫門隱秘宗派的長者,如果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節,絕對不會選擇聞名相邀這樣的方式來決定傳承的。
苦笑着點點頭,韓遠山削瘦蒼老的臉上第一次明顯的流露出了一抹悲哀:“想我殷巫一宗,自殷商之初便開宗立派,綿延至今長達三千餘年,盛時曾開枝散葉於大地的各個角落,至今就連海外還有我宗的支派。即便是在最爲衰敗的宋元兩代,龍虎山一統天下的非常時期,我猶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和獨立的傳承香火香火相傳。
“可是到了現在,身爲殷巫宗的第一百零九代的宗主,我竟淪落到只能依靠坊間的傳聞來尋找傳承香火的人,而且還屢次三番的失敗,莫非天意真的要絕我這一脈嗎?”
“老人家,難道韓家寨這麼多人沒有一個足以傳承香火的?”方榕心裡隱隱也閃過一抹無言的悲哀。
“要是有,哪還用得着我這麼費盡心思的尋找?韓二儘管努力,可是他的根骨實在不足以傳承香火。我見過的年輕人裡,就以你的身上的原力和根骨最爲合適,可惜你遭遇奇特,揹負的東西已經遠遠超越我這宗所能承載的範圍,只能說是天意弄人了。”說到這裡,黯然莫名的韓遠山猛的咳嗽了起來。
輕輕拍着老人瘦骨嶙峋的後背,方榕泛起霧氣的雙眼之前恍惚浮現當年和老人最後話別的場景來。
“小夥子,天意弄人,你身上的問題我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這朱雀印大約只能壓制住你體內的異變十二年左右的時間,十二年後,如果你還不能找到人來解決掉它的話,你就會陷入一種比死還要痛苦的境地。當然,這十二年的時間指的是你身上的它全面發作不超過二十次的情況之下。
“本來,要是換了別的人,我也就不費這個事了。因爲當今世上,能一舉解決你體內問題的人並不多,你能碰到他們,而且能讓他們伸手救援的機會更是小到幾乎沒有。
“可是我還是費盡心思的救了你,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十年前的那間小屋裡,在牆壁上松明晃動的明亮裡,打扮奇異的無名老人正對着屋內的躺着的方榕說着上面的這些話。
“爲什麼?”躺在牀上的方榕雙眼裡第一次閃過了奇怪的光芒。這還是他自從知道遭遇了什麼後,第一次感覺到了奇怪。
“因爲我總覺得老天生個人到這個世上,總是有這個人存在的道理的。即便是這個人遭遇到了無妄之災,他存在的價值在很多人心中還是不變的。你知道嗎?爲了求我救你,你奶奶在我這裡跪了多長時間?你姑姑、姑丈又在這裡守候了昏過去的你多長時間?
“再者,還因爲你自身的根骨和另外一些奇怪的原因,所以我還是決定幫你。”說到這裡,老人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說吧,你體內的異變經過我這些天的觀察,遠不止我前面告訴你的天妖入體那麼簡單,還有一些其他的變數,要是我沒推斷錯的話,天雷發威的那一瞬間,那術士僅存的神意和那五隻剛剛被煉成的五鬼也隨着天妖一起遁入了你的體內,所以我本來估計可以完全封印住天妖的朱雀印現在只能封印住它十二年,往後你身上會有什麼變化我現在也無法預料。
“儘管這樣的變數使你自身的兇險大大增加,但有一點,這奇怪的罕見現象也可能就是引起那些方家高人伸手幫你的誘因。
“就爲這些原因,我下了決心幫你,年輕人,就算不爲了自己,就是爲了這些愛你的親人,你也應該鼓起勇氣去面對自己的遭遇,這人世間,儘管可能沒有幾個人的遭遇能比你離奇,但還有很多平凡人,每天經歷的活生生的痛楚和艱辛,卻絲毫不遜於你。
“但他們都不曾絕望,還是在那種幾乎無望的日子裡掙扎着,生活着。因爲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些人在關心着他們,也在等待着他們的關心。
“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了,其餘的全看你自己。要嘛就聽我的,在這天地人世間爲了親人和自己去尋找一線生機,要嘛你就這樣躲在這裡發呆或者事後去自盡。
“如果你能下了決心去面對的話,我這裡有個無意間得來的心法,儘管看似簡單,但對你卻也不無補益。記住,老天只會救助那些首先肯自救的人,一切,都要你自己來決定。年輕人,你好自爲之。”說完,老人留下一張紙之後,飄然而去,只留下神情百變的自己在那裡苦思。
想到這裡,方榕輕拍在老人背上的手掌內不知不覺起了變化,純厚綿和的清涼能量迅速的涌進老人的體內。
勁氣在電光火石的瞬間便在老人的體內轉了九轉,隨後便無聲無息的消失在老人的體內不見。
“九守玄功?”勁氣一進入體內便止住了咳嗽的韓遠山一待勁氣消融在體內,便立刻發出了驚訝的疑問。
也難怪識貨的他驚疑,也不過轉眼的工夫,他蒼老衰老的臉上已經閃耀起了淡淡的紅潤光芒,生機瀕臨枯竭的體內更是隱隱洋溢着一片淡淡的春意。
“不是,難道老人家忘記最後離開的時候留給方榕的那篇名叫隨息的心法了嗎?就是它,不是九守玄功。”方榕輕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
“哦?竟是那篇隨息法?”韓遠山有些驚訝的看着面前的方榕,不由的在心裡微微覺得有些慚愧。
當年他在用盡自己的所知所能,暫時幫方榕封住體內的異變後,因爲自度就算自己傾盡全力,破例傳受方榕自己的一身所學,也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方榕最終問題,可又不忍眼看着一個好端端的年輕人就此絕望下去,所以便在最後離開的時候,留下了這篇他曾在醫書、道典、佛經這些書中都曾看到過的再也普通不過的隨息法。最初的本意只不過是想借用隨息法任其自然,清淨無爲的特性來平靜下方榕以後隨時會出現的狂暴和適當的調理一下他的身體,可沒想到十年不見,方榕竟已經將一個隨處可見的小道隱隱煉到了大成之境。
“是啊,這些年來多虧了這門心法的神奇,不但致使方榕避過了多次的滅頂之災,還讓方榕能夠在這十年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找到一絲絲堅持下來的光明,沒有迷了本性。可以說,方榕能堅持到現在,一切都是老人家所賜。”說到這裡,方榕有些激動的站起身來,想再次拜謝老人。
“坐下,坐下!方榕如果你還懂得尊重我的話,以後就不要再這樣多禮。不然我要生氣了。”韓遠山也微微的有些動容了。
看到方榕依着自己的意思坐下,韓遠山這才嘆了口氣道:“其實說來慚愧,當年我只是覺得這門心法簡單易學,而且隱合自然而然的天道規律,所以就留下了給你。當時並沒有想到你能練到如此的境地。方榕,能說說現在大約到第幾層了嗎?”
“應該是到了氣神相抱,三元相合的初步境地了,不過老人家你也知道,我情況有些特殊,很多地方並不和書上說得一樣的。”方榕笑了笑答道。
“嘿嘿,果然是法本無定,至誠則靈。”有些突兀的,似乎受到了啓發的韓遠山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和恍惚交加的神色。
看到這些,方榕自見面來一直存在心裡的疑惑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面色一正,用自己所能表現出的最誠懇的樣子和語氣抱拳道:“老人家,請別怪方榕直言,今天能見到你,是我近來最開心的事。可是今天我卻一直隱隱覺的老人家你似乎有什麼難解的心事。不知能不能對我說說?如果只是關於傳承的事,儘管我自己知道自己無能爲力,但也願意在今後幫着注意注意。如果除此之外,還另外有事的話,還請給我一個機會,現在的我已經無牽無掛,正是讓我爲你出點力的最佳時機。”
韓遠山聞聲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後,這才又擡起頭,很認真地道:“方榕,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眼下我煩惱的這些事光靠術法和神通,實在是無能爲力的。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了嗎?這就是我妄圖結合術法和自己的一身修爲硬來的結果。我不想你也成我這樣子,你還是抓緊這剩下的兩年工夫,去專心尋找挽救你自己的機會吧。這樣纔不枉費我當年救你的苦心。”
“那這樣好不好?你也知道,方榕不是那種不自量力的人,自己辦不了的事情絕不硬扛。老人家你還是先說說你的煩心事,讓方榕自己看着能不能幫上忙,這樣行不?不管怎樣,多個人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呀。”方榕並不氣綏的繼續努力着。
“唉!說起來一言難盡。方榕,你覺得我們這韓家寨如何?”半晌之後,低頭尋思了一會的韓遠山嘆了口氣,忽然反問起方榕來。
“儘管只是進來的路上走馬觀花的看了看寨子,可是我覺得在這莽莽大山裡這韓家寨真的稱的上一塊福地。不光寨子裡那一幢幢用青石條蓋成的房屋建造的別具一格,就連寨子周圍那大片大片平整的麥田就能讓人在走過羣山之後不由的眼前大亮。依照我的估計,這寨子周圍的田地至少能養活三千人,非常的不錯。”有些興奮的道這裡,方榕卻發現韓遠山凝重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於是心裡忽然一動:“老人家煩心的應該是水源和道路了吧?”在話音落地的同時,他也已經意識到了這裡面的問題。俗話說,要想富,先修路。可這韓家寨在這能莽莽羣山之間,地方再好,也不過只能求個簡單的溫飽,再加上吃水澆地都要依靠那麼遠的水源……
想到這裡,方榕忽然注意到了一路上被他忽略掉了的一個細節,一路走來,整個韓家寨裡,竟沒有看到一隻應該在農村最長見到的那些牛和騾馬這些大牲口的影子。現在仔細想想,就連豬、狗這些家畜見到的都不是很多,隨即他便在恍然中覺得心裡沉重了起來。
“當年我先祖因爲世道混亂,所以帶着自己的家族避入深山,經過一段頗爲漫長的歲月後,纔在這大山之中找到了這塊花木茂盛,水源充沛的福地。
“自此,前後經過了近三百年的時光,韓家寨有了現在的模樣,期間因爲韓家寨的富饒和隱秘,還曾多次被周圍的山賊和強盜攻擊,但是韓家寨在以我們韓家人爲主的人們保衛下都堅持了下來,一直自給自足的延續到了今天。多少年來,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可是到了我這一輩,隨着外面世界的進步和變化,向來以自給自足自滿的韓家寨人卻發現,往日的自滿現在卻變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鎖。外面的社會越進步,被羣山阻擋住的韓家寨就顯得更落後。
“如果光是這樣,那倒也沒什麼,其實在我看來,這種自給自足的簡單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可是更可怕的事緊接着又來臨了,我們寨子本來就日漸枯竭的水源在二十年前完全的枯涸了。
“沒有了水,寨子周圍原本茂盛的樹木便逐漸的枯死了,寨子裡本來就不很多的大牲口也因爲喝水太多而被人們殺光了。現在種田吃水,全都要靠二十里外趙家臺的那眼泉。
“就是那眼泉,近來我聽韓二說出水也小了許多,估計用不了幾年也要枯竭了。其實不用等那眼泉枯竭,我想再過些日子,趙家臺那邊的人也要過來說話了。
“這些年,要不是他們看在我這個老太爺的薄面上,早就不會讓寨子裡的人去打水了。方榕你想想看,這樣一個面臨絕境的寨子,如何讓我不煩心?
“身爲韓家寨聲名顯赫的老太爺,享受了他們一輩子供養和尊敬的我,如何能眼睜睜的瞧着自己的子孫們的在這絕地上受苦?”再也忍耐不住心中苦痛的韓遠山說着說着,兩行老淚便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望着面前這個已經不復當年的老人,方榕的心裡也充斥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淒涼。因爲現在的他知道,作爲一個古老巫門宗派的傳承者,一個曾經修行到極高層面的修行人,韓遠山眼下對情緒的失控預示着什麼。
“那爲什麼不尋找新的水源?或者多打幾眼井應應急呢?”看到韓遠山慢慢能控制情緒了,方榕這纔開口問道。其實隱約的可能他已經想到了,現在就等着聽韓遠山說出來,因爲他已經下了決心要幫這個忙。
“這麼多年來,寨子附近有可能有水源的地方都被仔細堪察過了,找不到新的水源。至於打井,我們也想啊,可寨子裡外泥土下面不到十米的地方都是整塊整塊的青石巖,哪裡能打的出水來?
“前些年寨子裡也曾集中了全寨的人力物力,跟着請來的打井匠人在可能最有希望打出水來的寨子南頭挖山打深井。“全寨的青壯年人跟着匠人,整整拼死拼活的和井下的石頭叫了大半年的勁,硬是在青山岩上挖出了深達四十多米的深井,挖到最後,請來的匠人師父和寨子裡不少挖井人累得都在吐血,可是那裡還是一滴水都沒有。自從那次以後,寨子裡的人便都死了打井的心。”抹着眼淚的韓遠山說到最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那老人家你自己又是怎麼受到你說的天譴的呢?”方榕邊在心裡盤算着自己的主意,邊問道。
“方榕你也知道,朱雀在五行屬火,而我殷巫這宗以朱雀爲自己的印記。雖然明知自古水火難容,但爲着我寨子裡這些勤勞刻苦的子孫,在五年前的那次大旱之年,我強行修練了在一次偶然裡得來的行雲布雨之法,妄圖拼着自己的這點修爲和練出的術法,解除寨子和周圍的這些山裡的燃眉之急。
“結果在我開壇作法的途中,天際忽然雷聲大作,緊接着一道霹靂電光直直的轟在我的法壇上,在將我的法壇轟成粉碎的同時,也將我震飛。等我從至深的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體內陰陽逆轉,神意散亂。我辛辛苦苦修行了一輩子的那點修爲已經基本被廢。
“要是我的被廢能換來一場雨也就罷了,可等我遊目四顧的時候,這纔看到法壇那裡焦黑難看的地上,竟連一點下過雨的痕跡都沒有。在那一瞬間,我便知道,這是天意,老天在懲罰我了。”
“天意?”凝神聽到這裡,方榕的嘴角慢慢爬上了一抹有些恍惚的譏笑。
“嗯!當然天意,難道方榕你認爲不是?”聽到方榕的疑問,看到方榕臉上的譏笑,原本很是沉痛的韓遠山在反問的同時,已經把不悅帶到了臉上。自行法出岔以後,他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恢復成了一個近似普通的老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能拋開七情,心神猶如定水的老太爺了。儘管事實上,他在很多方面,還是比大多的普通人要強上好幾十倍。
“老人家,我知道你身爲巫門中人,信了一輩子的老天和鬼神,我不該當着你的面說這些話。可是現在,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你信的這個老天真的有它的意志嗎?如果有,它真的公平嗎?如果它真的公平,爲什麼還要給你,給我,還有你們韓家寨和周圍的山民們帶來這麼多的苦難?難道我們這些人真的是因爲自己做了什麼錯事而要受這麼多的罪嗎?
“不!我認爲絕對不是!這只是咱們自己騙自己的說法和理由。這十年來,我浪蕩天涯,看過無數壞到不能再壞的人在得意,而不少良善,純樸的人們卻在遭殃的事例。“從那時起,就我知道這老天是絕對沒眼的,如果它真的有眼的話,那麼它的眼便早已經瞎了。”突兀的,原本還很平靜的方榕忽然站起身來,非常激動的對着有些吃驚的韓遠山嘶吼般的說出了這番話。這讓韓遠山一時間只能目瞪口呆的愣愣看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方榕,這十年來你究竟幹過些什麼?怎麼在聽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會感覺到這麼濃的血腥味和怨恨?你怎麼可以在我面前說出這麼些混帳話?”半晌之後,醒過神來的韓遠山就那麼鞋也不穿的從炕上站到了地上,擡着被氣的在微微發顫的右手,指着方榕,哆嗦着蒼白的嘴脣喝道。
他越說越氣了。因爲方榕剛剛毫不客氣的指責了他堅持了一輩子的信仰,而且就當着他的面。這在他,絕對不是能夠在一時之間就能夠容忍下來的事情。
長長的吸了口長氣,方榕剛剛因爲激動而有些微微發紅的臉色便恢復了常色。現在他有點後悔自己剛纔的孟浪和直率,特別是在看到韓遠山被自己氣成這個樣子以後。
“老人家,剛剛是方榕一時激憤,說錯話了,還請你多多包涵。你先請上炕好嗎?地上太涼。”一瞬不瞬的盯着方榕的臉看了半晌,韓遠山眼中的怒意在一聲黯然長嘆中徐徐斂去。
“方榕,你真的得抓緊這剩下的兩年時間了,不然你到時候一定會被它完全控制的。剛纔的你,已經隱隱的散發着它的氣息了,這樣下去很危險,你知道嗎?”在上炕重新盤起雙膝的同時,他語重心長的緩緩道。
“掙扎了十年,都沒什麼希望,現在我也基本看開了,隨它去吧。”方榕有些淡漠的說着,也重新坐在了炕沿上,順手摸出了根菸就着炕桌上的燭火點上後,輕輕地噴出了一條凝而不散的煙龍。
皺了皺眉頭,有些沒可奈何的韓遠山忍住了自己想說的話。在他看來,作爲一個修行的人,是不應該抽菸的。可是又一想方榕的境況,便忍住了。
“老人家,寨子裡的吃水問題就交給我來試着解決吧!我這一生,想想從沒做過什麼太有意義的事情,要是這次能夠幫上忙,將是以後很能令我安慰的事情。”在猛抽了幾口煙後,好似在碾碎菸頭的決絕中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一般,方榕擡起頭,有些悵然的笑着道。
“吃水的問題你來解決?你的意思是你想學……”韓遠山聞聲一愣,有些驚訝的擡起了頭。
“不是。我不是想學什麼行雲布雨之術,何況這韓家寨周圍的地理環境也不太適合咱們這種新手祈雨,雨小了不夠用,雨大了會形成山洪。再說我也不見得能學會這門奇術,老人家不會忘記我身上還有朱雀印的吧?呵呵。”輕笑着,打斷了老人話語的方榕神態有些輕鬆的解釋着。
在心裡做出了要幫韓家寨的這個決定後,方榕真的感覺心頭向來猶如陰雲壓頂般的沉重似乎被驅散了不少。
“那你是想?”韓遠山不解的望着方榕,就覺得自己一顆已經蒼老掉了的心再次隱隱的活躍了起來。
“有些時候,術法神通還不若一些金錢來的管用。老人家可曾聽說過這世上還有專門用來打井的機械和一些專門幹這行的人?我想請他們來韓家寨勘探水源和打井,我就不相信這韓家寨這周圍會再沒有水源。我記得我下山進來的時候,曾經看到韓家寨南邊那裡還有一些掛着綠色的松樹,那些樹應該不是靠人工澆水活下來的吧?”緩緩的說着,方榕的眼睛裡閃動着一股充滿了活力的光芒。
“你是說那種和鑽石油一樣的機械和隊伍?當年寨子裡準備打深井的時候,那些在外面讀過書的後生們也曾提過,可是他們去聯繫過之後說價錢高的嚇人,而且那些機械根本無法運到山裡面來。”不忍直接指出方榕想法的不可行,因爲失望而微微閉上了眼睛的韓遠山只是淡淡地說出了當年的事情。
“錢的問題由我來想辦法,至於道路,地上進不來,難道天上也進不來嗎?”此時的方榕雙眼中閃動着奇亮的光芒,整個人看起來似乎都多了幾分神采。
“天上?”韓遠山睜大了剛纔還閉着的雙眼。
“對,就是天上!”帶着一股子罕見的頑童般的笑容,方榕肯定的答道。
此刻,在瞬間陷入沉寂的屋子裡,能清晰的聽到院門輕微的開啓聲和腳步聲。不用出門去看,眼下各懷心思的方榕和韓遠山就憑着比常人敏銳了百倍的六識,知道是韓二來送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