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來了和該死了

徽山紫衣和武當劍癡先後攔路王仙芝,兩場大戰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峽口外鐵鎖沉江所在的這一段廣陵江,依舊江水平緩如昔,只是不斷有武林中人趕來觀看“遺蹟”,既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撞出的棺冢,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撥撥江湖豪客來了又去,大多惋惜沒能親眼瞧見王小屏臨終前的地仙一劍,以及那一襲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無人知曉在廣陵江下游某地,龍虎山無名老道靜侯多時,雖然僅是中年人的面貌,總有一股不可言說的暮氣,趙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攬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樹露曾言一口吸盡廣陵水,原是譬喻一氣呵成貫通萬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用作譏諷某人一勞永逸,四百年間,褒獎之言竟然淪爲貶低之語。本名早已棄而不用的道人望着水中的模糊面孔,輕輕吹了口氣,掌中渾濁江水漣漪微微,剎那之後,清澈平穩如鏡,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過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存於天子趙家族譜之上的老人嘆息一聲,向上拋起手中水鏡,雙指彎曲,從鏡面中捻住那抹紫色衣角,隨着道人做出這個動作,廣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緩緩浮出。這無疑是指玄境界中極爲晦澀艱深的一手“水中撈月”。女子已經不復起先蜷縮如胎嬰的姿態,盤膝坐江,不過仍然閉目凝神,這段時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沒有爲江水衝擊往下游退去,反而往上游峽口推移,但是隨着生出一股新氣縈繞體魄,這纔開始隨水而下,最終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撈出。

老道人這百年來除了名聲不顯,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線,隱於不言,細入無間,這纔是孤隱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養出惡龍,是用以汲取龍虎山趙氏氣運,滋養龍興於太安城的本家趙氏,下馬嵬驛館移植下老槐樹,是爲了鎮壓徐家父子的煞氣,跟同輩人的天師府老傢伙趙宣素對賭,一璽換一璽。但是他趙黃巢在毗鄰徽山的龍虎山結茅隱居,交好於軒轅大磐軒轅敬城這對性情截然相反的父子,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嘗沒有隱情?只是這種點到即止的行徑,從來都不會干涉到他潛心百年的大業,就像一種閒情雅緻的點綴,像是一位隱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花開是好,不開也無妨。

趙黃巢望向在水面上緩緩站起的年輕女子,年齡漸長,愈發形似,不知爲何一些神似之處卻越發稀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也難怪劉松濤在最後關頭,選擇了後者,而不是她。軒轅青鋒睜開眼睛,對這名看不出深淺的道人充滿戒心。趙黃巢微笑道:“你無須如此,大雪坪上許多留給你的遺產,例如軒轅大磐來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親專門留給你用來駕馭下人的‘寬心丸’,都出自貧道之手。”

軒轅青鋒將信將疑,冷笑道:“哦?如此說來,真人該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對?是要我這個做晚輩的替先人還債?”

趙黃巢笑着搖頭,何止是不像她,簡直是太不像了,當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來這麼多心眼,也對,若還是當年那個懵懂女子,怎麼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無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瓏心竅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趙黃巢擡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霧靄,語氣趨於冷淡,說道:“貧道以往跟徽山兩代人交好,是看好軒轅大磐的野心勃勃,軒轅敬城的正心誠意,只是他們都沒能成事,貧道那點可有可無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諸東流,並無怨言。”

軒轅青鋒問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趙黃巢笑問道:“軒轅青鋒,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鑄造真正的菩薩金身,然後一步跨過天象?要知道王仙芝捨棄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個不留,實則是留了後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實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武林盟主,很難繞開貧道。你如果覺得貧道是井底之蛙,口氣太大,那就換一個說法,貧道可以讓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許多彎路。”

軒轅青鋒甚至沒有掩飾她的鄙夷神情。

趙黃巢修身養氣的時間,已經是凡夫俗子的兩世甚至是三世之長久,自然不會因此動怒,平靜道:“方纔貧道想到半句話,叫人爭一口氣。軒轅青鋒,你既然躋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軒轅青鋒雖然極端不信任這個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沒有半點輕視小覷的心思,猶豫了一下,抖了抖袖子,乾脆就席水而坐,幾乎同時,趙黃巢也席地而坐,兩人平等相視,軒轅青鋒沉聲說道:“爭一口氣,先爭己身氣數,孕養的是氣機,再爭天下氣運,成就的氣勢。一切都在漸進之中,然後在某時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鯉魚遊千里,終於躍過龍門。”

趙黃巢面露讚賞,點頭道:“氣數,氣機,氣運,氣勢,都在一口氣的範疇之內,陸地神仙之下,準確說來是天人之下,無人可以免俗。軒轅青鋒,你在武道上,雖然走的是一條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門左道,卻也已登堂入室。”

軒轅青鋒冷笑道:“真人今日找上我,就是說大道理來了?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斬魔臺上十年一度的佛道爭辯。”

趙黃巢仍是心平氣和,也不故作捻鬚的高人姿態,雙手疊放在膝上,微笑着拋出一句,“做筆交易,如何?”

軒轅青鋒低頭彎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見鮮血青筋、唯獨不見白骨的透明手腕。趙黃巢朗聲笑道:“不做無妨,何時想明白了,那時若是貧道還未身死道消,依舊有效,只需來龍虎山喊我一聲即可,貧道原名趙黃巢。”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默然無語。

趙黃巢站起身,一閃而逝,笑聲陣陣傳來,“國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爲青帝,待到秋來九月八,扶搖山上搖桂子,此花開後百花殺……”

軒轅青鋒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嫁衣子和寬心丸都是舊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遺產,前者是軒轅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則軒轅青鋒就算廣殺高手汲取內力,也絕不會有迎戰王仙芝時的大天象修爲,後者則是一種玄奇蠱藥,防止恩威並濟之後人心猶是反覆不可信。這個叫趙黃巢的道人應該所言非虛,確是牯牛大崗的舊識。只不過軒轅青鋒掌握徽山大權之後,除了自己,誰都不信,對待龍虎山的山上道士更是惡感深重,怎會輕易跟一個橫空出世的無名道人做買賣。軒轅青鋒縮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後,環視四周,視線最後有意無意停留在一葉落水蘆葦上,腳尖一點,踩在葦葉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襲紫衣,重出江湖,隨水東流。

————

河州驛路上,一頭龐然大物橫衝直撞。

大多數商旅羈旅都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只看到塵土飛揚,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聖。一些有眼力勁的江湖高手才認得出,那隻巨大活物竟是一個異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傳說中隱匿於崑崙山上的先古荒人遺民,身高兩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聖人治水,功成之後便是讓九百崑崙巨人,分別搬運九鼎鎮壓九州。

這名巨人手腳皆是觸地,奔跑如雷,腳力遠勝塞外名駒。

身上坐着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腰間勒捆了一根繩索,以防墜落。

在春秋之間禍亂九國的老魔頭,此時本該在西楚復國中繼續搬弄脣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國揭竿而起的關鍵時刻,老人竟然棄之不顧,招來遠比提兵山崑崙奴要更加名副其實的奴僕,奔赴北涼邊境。

老人一路顛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飲食休憩,從頭到尾沒有耽擱一點點光陰,也沒有半句言語,但是臨近北涼道後,就開始時不時的有些喃喃自語。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在氣候未成的時候,城破人死!虧得老夫幫你把江湖變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領情也就罷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順眼也行,可爲何要連累一個小丫頭?”

“王仙芝,徐鳳年,你們兩個都該死!要是我那閨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鎮守天門,北涼也休想有片刻安寧!”

“尤其是你徐鳳年,打不過王仙芝又如何,磕頭求饒便是,王仙芝見你如此沒出息,自然會不屑跟你一戰,非要不知死活,佔據高樹露的體魄與氣魄,怎的,怕高樹露宰了曹長卿,你心儀的女子就要無所依?你連北涼安危都顧及不來,還敢奢望去護住那姜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睜睜看着我那閨女去送死,我黃龍士以前是禍害過北涼,但也給北涼留過退路,以後你小子就等着真如書上所寫,死無全屍!”

崑崙巨人已經奔入河州,直線趕往幽河兩州接壤的邊界。

黃龍士一顆心開始越發下沉,因爲不管是在他“看”來,那小子都沒能功成圓滿,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無名道人的大夢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來,那小子生性謹小慎微,卻也算顧全大局,如今重擔在肩,如何會爲了一個雙方牽掛極爲纖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設身處地,不說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涼薄的黃龍士,就是尋常人,也萬萬不會如此莽撞行事,因爲這個時候出手,自身修爲沒了,家業沒了,國事也貽誤了,後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爲過。他徐鳳年袖手旁觀纔是正確之事。

黃龍士這麼多年,風光無限好的背後,不論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無策。

座下巨人已是強弩之末。

黃龍士仍是冷血說道:“你該去死了。”

巨人毫無怨言,拼得七竅流血,也要奔盡最後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後,一路屏氣凝神的黃龍山就要開始步行前衝,然後盡力趕在王仙芝動手殺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閨女還沒死!

黃龍士有一句話沒有對那個妮子說過,若不是遇上她,他在離陽一統中原之後,就該退隱山林,專心習武修道,然後試試看能否飛昇,人間無所戀,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風景。

臨近幽州,黃龍山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剎住身形,雙手雙腳在地面上抓出數條溝壑,老人躍下,向前掠去,隱約愴然道:“來不及了。”

————

王仙芝說到做到,哪怕對手是個小姑娘,是個很有新意的殺手,可他既然說過下一次見面就要她死,所以當她不惜命地攔在邊界驛路中央,王仙芝就真的上前,一腳踩踏在個子不高的小姑娘腹部。

她後仰倒去,身軀倒滑出去十數丈。

已經沒有什麼氣機傍身的她,背後衣裳破碎,傷痕累累。

她理該是站不起來的,躺着死去,可她大概是靠着那口氣,搖搖晃晃站起。

她站起身後,仍是沒有半點懼意。

她殺過王明寅,殺過柳蒿師,殺過很多很多的高手,她不怕殺人,也不怕被人殺。

她只是有點不快樂,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她還完了釵子。

可還沒還完他後來送給她的貂帽。

她的視線早就模糊不清,但仍是擡起頭,以前有一次,她被一截柳和一個胖女人什麼的相互捕殺,那一次撐不下去了,然後他就從天而降,落在了她身前。

她就很開心,不是開心可以活下去,而是開心他來了。

就這麼簡單。

呵呵姑娘閉上眼睛,老黃說人死了,就是睡一場誰都再也吵不到叫不醒的春秋大覺,她覺得挺好,睡嘍。

這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隻溫暖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柔聲道:“不準睡懶覺。”

半睡半醒之間,她又感到身後人走到她身邊,對自己和對那個很厲害的老頭子分別說了一句話。

一句很輕。

“我來了。”

一句很重。

好似天下世間都聽到了。

“王仙芝,你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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