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府書樓,齊陽龍看着那個難掩疲態的中年男子,感傷道:“陛下,一張弓的弓弦繃緊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壞?”
趙家天子豁達笑道:“沒辦法,以前沒有先生在身側輔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二十年,只是世事難全,寡人也看開了。”
齊陽龍輕輕嘆息,隨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皇帝點頭道:“寡人與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無事不能說,無事不能做。”
齊陽龍問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風流,能容黃門郎們當值時的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張顧兩廬,能容身前碧眼兒和身側韓生宣兩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議政,能容讀書人寫懷古詩,
追憶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務,二十年間,披朱文字累積多達九百萬字。爲何獨獨不能容一個偏居一隅又無反心的異姓藩王?”
皇帝苦澀道:“先生如此明知故問,是怕寡人執意要讓北涼難堪嗎?”
齊陽龍沒有說話,眼神熠熠,盯着這位自年輕時便雄心萬丈的中原之主。
他沒有先帝一統天下的功勳,但志向之大,猶有過之。
皇帝感受着書樓內的樸拙書氣,那種香氣,他小時候就再熟悉不過,還經常跟那位關係最好的皇兄趙衡一起撕書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趙毅,在那會兒一起的時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後,收
回思緒,平靜說道:“先生請放心,寡人唯一難容之人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一個鹿鳴郡的宋洞明,還是能夠容忍的。先生要開禁漕運,全力支持北涼抗莽,寡人也聽的進去勸,就在入府之前,已經授意
吏部和戶部,讓他們不要繼續刁難北涼。”
皇帝繼續說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經問過寡人會如何處置張鉅鹿,說實話,不是寡人難容這位張首輔,而是趙室江山難容,必須要寡人做出取捨。就事論事,寡人聲望遠遜先帝,登基之前,父王在病
危之前就給我們這些皇子訂立了一條秘密家規,不論何人繼承大統,務必重文抑武,這也是趙衡輸給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馬軍功,是九個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臨天下,就
算耗盡國力,也會跟北莽較勁,寡人當年還能懸崖止步,趙衡註定做不到,記得小時候,他就說過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劃下國界。”
已經算不上正值壯年的趙家天子背對齊陽龍,伸出手指摸着一部古籍,無奈道:“到了寡人兒子這一代,長子趙武輸給四子趙篆,也是此理。稱帝之人,不可無吞莽雄心,卻也不可雄心過壯,只是那篆
兒聲望又輸給寡人這個當爹的,當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極其艱辛,接下來篆兒想要馴服文官,也是任重道遠,有沒有張鉅鹿的文官集團,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後,有張鉅鹿在世一年,無論他在朝在野,
篆兒就都要年復一年地束手束腳。而且篆兒天生有雅士風骨,性情風流,很多時候他明知不對,也會對那些握有刀筆的文人心軟。讀書人,即便真正心繫天下,可要他們一旦做起有益蒼生的事情,往往
眼高手低,力所不逮,這樣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實先生與王祭酒那場在上陰學宮的天人之辯,我是傾向於落敗的王祭酒,只是這種話,在寡人這個位置上,不好說出口。”
“離陽國祚已經綿延兩百多年,可在寡人看來,本朝誕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齡,離陽何異於襁褓嬰兒?篆兒遠沒有到高枕無憂做敗家皇帝的時候啊。”
“寡人自然知曉從沒有傳承千代萬世的王朝,總有一天,天下不會姓趙,族譜榜首也會隨之換成另外一個姓。趙室子孫,以後諡號美惡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諡也行,惡諡也可,多幾個總比少好。”
“寡人年幼時聽當時還未裁撤官職的太傅說史,提及每個朝代的年數,總有一種感覺,那就像是士子在參加一次或漫長或短暫的科舉,只不過趕考之人,能夠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爺這個主考官那裡得到青睞,如果有人答卷糊塗,便要扣去些什麼,如此加加減減,何時無物可扣,那麼就家天下的那個皇室也就沒了科舉資格,一個王朝就此走到尾聲。若是從太祖開創離陽算起,自認相較那些先輩,寡人治政,要勝出十之八九,只輸雄才偉略的太祖與識人透徹的先帝在內寥寥幾人而已。”
皇帝絮絮叨叨之時,容光煥發,浮現一種病態的神采。
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皇帝在袒露心扉,而老人則老神在在側耳傾聽,偶爾會心一笑。
當今世上,肯定只有齊陽龍一人能夠讓趙家天子如此一吐爲快。
他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謝先生,都一心一意輔弼離陽,可以說先生師徒四人,撐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無可封。”
從趙家天子對三人的稱呼中可以看出他對齊陽龍三位弟子的親疏遠近,與書生荀平相處時間最短,卻是他覺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稱呼元本溪爲元先生,是出於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謝飛魚這個名字,則透着一股隨性。
老人擺擺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齊陽龍成名最晚,也是公認最爲魯鈍不開竅的讀書人,像我三十多歲時,依舊浪蕩江湖,一事無成,而張鉅鹿和桓溫的恩師,早已名滿天下,還有江南道那位喜歡養貓的老夥計,他們得勢之時,我也就只能遠遠觀望着,都沒臉去他們家中做客。說起各自弟子,明面上看是我最得意,可其實真要掰扯掰扯的話,一個露鋒的張鉅鹿,一個守拙的桓溫,這兩位,後者與我是一條道上的,終究難逃世俗窠臼,至於我那三名弟子,雖說人人能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方,但比起張鉅鹿,除了荀平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較高下,其餘兩人,都不如張。”
齊陽龍感嘆道:“張鉅鹿,是唯一能與黃三甲並稱超世之才的傢伙。都說他不過是一位離陽的修補匠,嘿,低估碧眼兒多矣。我這次入京,也無推倒重來的念頭,恰恰相反,張鉅鹿許多舉措不得不過於剛烈,就由我來修修補補,我纔是個修補匠。若無張鉅鹿在先,我做不成什麼事,這輩子都只會呆在上陰學宮內,做那隔了幾代便會無人問津的狗屁學問。”
老人望向趙家天子,伸出雙手,輕聲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資聰慧,卻還堅持勤能補拙。我敢說,當今世上只有將相評,如果說有一個帝王評,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國起,再加上以後一個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個類似武評的天下十大高手?”
齊陽龍也跟着笑起來,然後重重點頭。
皇帝走到這座鐵劍琴膽書樓的窗口,擡頭看見京城的天空劃過一片飛鴿,隱約聽見一陣鴿鳴,自嘲問道:“先生,寡人這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齊陽龍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語道:“如果徐驍沒有兒子該有多好,要不然那個年輕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卻同時留下子嗣,那麼寡人不吝嗇給徐驍一個最大的美諡,給那個年輕人一個世襲罔替,給徐驍的孫子請入京城,享受那甚至勝過趙家龍子龍孫的殊榮待遇。有我趙室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孫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間遺憾事,就緣於一個沒有‘如果’二字可說。”
齊陽龍沉默不言。
皇帝收斂了一下情緒,笑問道:“先生上次想說但是又說時機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齊陽龍緩緩答道:“分權,徹底打散地方勢力。可這得等到天下大統,到時候吞併了北莽,按照當前離陽最主要的道州郡縣四級設置,一個道的主官,不過是節度使和經略使的文武分割,只要節度使徹底壓過經略使,與春秋亂世的一個國家君王沒什麼兩樣,離陽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萬萬不能重蹈覆轍。尤其是吃掉北莽後,加上原先的十四道,總計會有二十四餘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現在的郵驛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數節度使經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遠,道這一級的設立,當初本就是臨時設立,之後更要廢除,不光如此,離陽現在的三十餘州,更要細分,把一些大郡單獨摘出來做州,在維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變的前提下,以後的天下,應該要有八十個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將軍每隔四年到六年時間,就必須輪換,輪換之際,還要入京面聖一趟。此舉推行,阻力不會太大,畢竟到時候一州文武兩位主官既有實權,官品也高,人人樂見其成,即便某些現有經略使和刺史心懷憤懣,那也抵不住手下輔官的推波助瀾,若敢逆勢而爲,那也是自取滅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幫助朝廷擠掉他們。”
齊陽龍猶豫了一下,擡起手臂,做了一個握拳和鬆拳的姿勢,這纔開口說道:“這是收權,接下來還得看以後趙家皇帝的放權本事。收,不能太緊太死,不能攥着不放,不能任人唯親。放,不能自以爲一勞永逸,做學問的人,可以去爭那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可當皇帝的,要堅信那人心容易反覆,慾壑難填,需要時常恩威並施。但大體而言,只要此事功成,離陽趙室在族譜上的榜首位置,再多兩百年,肯定不難。至於具體措施,比如越是邊疆之地,可稍稍用親不用賢,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賢不用親,輪換之時,要遵循此理,不過這類事情,總歸都只是些細枝末節。”
皇帝聚精會神聽着老人的言語,一字不敢漏。
齊陽龍似有感悟,說道:“天下分合是難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亂,都是那個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實當老百姓和當官的,都很簡單,那就是讓他們心中能有個念想,有了念想,就會怕死,也不想死。”
“說到底,當皇帝的,再吝嗇,依然要給所有人一雙鞋穿,別讓天下人光腳不怕穿鞋的,由此心生那個捨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最後念頭。”
“這一點,徐鳳年就做得很好。從北涼武將,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種種行徑,都是在告訴那些北涼人,我徐鳳年有福,與你們同享,有難,與你們同當。”
聽到這裡,皇帝沒來由輕聲說了一句,“這個年輕人,要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當年成爲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齊陽龍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才說過世上沒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着望向樓外,發呆許久。
齊陽龍也陪着發呆。
這個祥符元年,入秋以後讓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實上,更讓人難受的波瀾還在後頭。
霜殺百草之時。
會死很多人,而且會有許多已經撈到手大富大貴之人。
皇帝猛然轉過頭,淚流滿面,“先生,寡人還不想死啊。還想再看一看這個天下,從南到北,再多看幾眼。多看一眼也好。”
齊陽龍竟是無話可說,踮起腳跟,這才能夠拍了拍這位今日沒有穿龍袍的高大男子肩膀。
這幅畫面,滑稽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