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邊關緩緩擡起頭,淚流滿面,顫聲道:“爹,你總是這般登高望遠,說着天底下嗓門最大的話,做着天底下氣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了,回頭低低看幾眼我們這些子女?”
張鉅鹿沒有側頭看這個幼子,嗤笑道:“怎麼,怕了?也對,世人誰不怕死。便是那些動不動就要讓家裡準備棺材然後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沒來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詔獄的公卿,興許是難得真不畏死,只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幾乎人人都在牢中牆上用炭筆寫下絕命書,世人興許不知詔獄內一隻炭筆那可是得花好幾百兩銀子,才能買到手的,窮些的,倒也難不住他們,手指蘸血,照樣能寫出可歌可泣的血書。你大哥爲人刻板,做不來這等最能積攢聲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僥倖當了清貴官員,是想做卻也不敢。至於你張邊關,大概是不屑爲之?”
張邊關站起身一把奪過張鉅鹿手中的小火爐,狠狠砸在階下雪地中,那些滾出火爐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見。
張鉅鹿沒有計較這個兒子的“忤逆”行徑。
不說什麼舔犢之情,甚至要親手給兒子們端上三碗斷頭飯,哪怕兒子要揍他這個當首輔大人的老爹幾拳,似乎也不算什麼。
張鉅鹿緩緩轉過頭,看着臉色鐵青的幼子,問道:“你真以爲你大哥二哥半點不知朝局?真以爲他們不知張家一門上下的結局?就只許你張邊關聰明一世,他們聰明一回也不得?”
張鉅鹿收回視線,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爲是了,我張鉅鹿的兒子,數你張邊關心思最重,可你兩個哥哥,迂腐歸迂腐,豈會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時局這麼多年,心思再單純也早早開竅了。”
張邊關蹲下身,喃喃道:“當年你執意要我們三個兒子娶妻只許娶小戶人家,就是在等這一天吧?若是高門世族的女子,牽連禍害的人那就多了。到時候皇帝陛下殺起人來,也畏首畏尾,你真是個千古難逢的良心首輔,臨了也不讓坐龍椅的君主難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這些年她們的家族也算沾了張家的光,明裡暗裡獲利頗豐,隱約都成了當地的郡望大族,你對此也破例睜隻眼閉隻眼,嘿,你這是想着讓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張鉅鹿沒有說話。
張邊關揉了揉臉頰,看着雪地裡那隻爺爺留下的小火爐,輕聲道:“爹,爲了當一個好官,從一開始在我爺爺奶奶那邊起,就不當一個好兒子,接下來是不當一個好丈夫,然後到了我們這兒,不是一個好爹,結果到最後,連個好爺爺都不當了。真的值當嗎?”
張鉅鹿擡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笑道:“好官?”
張鉅鹿怔怔出神,還記得至交好友的坦坦翁曾經說過些醉話,於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獨夾在君王和百姓之間的好官,最難當,一言兩語難說清。了卻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難,要想贏得生前身後名,更是何其難也。
張鉅鹿突然說道:“年輕時讀到一首無名氏的邊塞詩,其中有‘走馬西來欲到天,更西過磧覺天低’一句,尤爲欣然神往,總想着有一日若是官場不得意,大不了投筆從戎,去親眼看一看邊關那野曠天低的風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後來仕途安穩,你娘生下你後,於是就幫你取名‘邊關’。”
張邊關不知爲何心平氣和了許多,擠出笑臉自嘲道:“因爲這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這麼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幫二世祖調侃嘲諷,說你這位首輔大人還不如取個張太安或者張京城。”
張鉅鹿微笑着走下臺階,彎腰撿回那隻小火爐,自顧自拿起鐵鉗放入些炭火,遞還給這個幼子,輕聲道:“知道你們幾個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麼。”
張邊關愣住,忘了言語。
張鉅鹿招招手,讓管事又搬來一條小板凳,坐下後問道:“這趟來的由頭,是不是蔓兒跟你要了一封休書?覺着一口鬱氣出不得?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多年了,卻在這個關頭棄你而去?有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憋屈感覺?”
被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的張邊關搖頭道:“她這麼做,我不介意。”
張鉅鹿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道:“別惱她,張家三個兒媳婦,就數她最不容易。難爲她做這個惡人了,這般聰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們張家對不住她。”
張邊關直直望向這個爹,後者反問道:“明白了嗎?”
張邊關猛然間記起一事,頓時哽咽起來。
女子無情時,負人最狠。
女子癡情時,感人最深。
張邊關似乎解開了心結,使勁點了點頭。
張鉅鹿笑問道:“那坦坦翁總說,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爺倆喝上幾杯?”
張邊關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沒出息的紈絝,這麼一雙古怪爺倆隔着火爐,面對面一人坐一條小板凳,慢慢喝着酒,酒壺就放在爐沿上。
張邊關說道:“爹,其實沒誰怨你。”
張鉅鹿喝了口酒,默不作聲。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這麼喝着。
管事躡手躡腳送來第二壺酒,順手給首輔大人帶了件厚裘子披上。
張邊關最後醉醺醺踉蹌離去,張鉅鹿送到了府邸門口,最後將那件裘子送給了兒子穿上。
張鉅鹿站在臺階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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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半年前還沒有誰會相信,西楚水師能夠像今天這樣對下游的廣陵水師,呈現出氣勢如虹的獅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順流而下,直撲春雪樓。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僅是在燈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樓船鉅艦也散發出猙獰的戰爭氣息,想必每一位上了歲數的西楚遺民見到這一幕,都會情難自禁的悲喜交加,二十年來天下只聞北涼鐵騎甲天下,可還記得昔年的大楚水師壯觀天下?最近幾個月來,不斷有年邁遺民徒步或者乘車至江畔遠處遙望此景,或跪或揖,無一不是愴然涕下,然後似癲似狂大笑離去,返家告於同鄉老友。
曹長卿親自坐鎮調度水師!
座艦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燈觀圖的中年青衣儒士擡起頭,輕輕掐滅燈火,走出位於頂樓的船艙,望向廣陵江右岸,看到一支異於水師裝束的騎軍突兀出現,然後爲首騎士和幾名扈從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來,小船船頭傲然站立着一人,身材修長,大概那便是女子心儀的所謂玉樹臨風了。隨着小船的臨近,燈火中這名騎士的臉孔也愈發清晰起來,堅毅而自負,英氣勃發,欠缺了幾分君子溫潤,不過這個年輕人實在是無法再苛求什麼了,能在三個月內就把藩王趙毅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地盤硬生生用馬蹄踩爛,若只是個與人爲善的溫良書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師副帥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個不速之客後,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樓船下邊幾層陸續走出船艙的水師將領,對這個年輕人都談不上好感,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壞事,可目中無人到從不把規矩當規矩的地步,就相當惹人厭了。同爲大楚一等一的豪閥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儉?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鎮水師的這位幫你處處圓場,早就在罵聲一片中捲鋪蓋滾回上陰學宮讀你的兵書去了。先前三番幾次打亂佈局,擅作主張調兵遣將,這且不去說,今夜造訪水師,你小子竟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真當泱泱大楚缺了你一個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船上水師統領們震怒。
寇江淮並未登上樓船拜見統領大楚三軍的主帥曹長卿,而是按劍站在小船船頭,擡頭望向那一襲青衣,直呼其名後沉聲問道:“曹長卿,爲何不許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馬?!”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默不作聲,與這個年輕人對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沒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繼葉白夔之後第二根定海神針對話的覺悟,言語中憤懣而不滿,近乎問責詰難,“戰機稍縱即逝,那宋笠並非不諳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東線上站穩腳跟,理順了春雪樓內鬥,我再想要一鼓作氣”
“寇江淮,你此時已經寇將軍了。至於將你罷官卸甲的聖旨,稍晚幾天你纔會收到,不過早到晚到,其實都一樣。”
“曹長卿!”
“我寇江淮本以爲大楚好歹還有兩個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夠去爭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個了,那復國無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我倒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半個能不能幫你們打下春雪樓!”
寇江淮憤而擲劍入廣陵江。
小舟調頭而走。
宋元航輕聲問道:“尚書大人,這小子失心瘋了?”
曹長卿微笑道:“沒瘋,寇江淮很清醒,他對東線戰局的看法也是對的。”
“這……”
“只不過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葉障目了。”
“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我曹長卿想要的東線主將,不該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樓和趙毅身上。若是止步於此,他所謂的那半個之人,謝西陲就能辦到。”
青衣大官子低頭望向滾滾東流的廣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應該看得更遠,應該是那座太安城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