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驟降,不下則已,一下便是場鵝毛大雪。只是相較往年,聽說今年太安城內外幾處賞雪佳地,遊人少了七八成,想來會讓那些零散攤子的賣酒翁嫗少掙好些碎銀子。
京城內有無數座張府,可是有一座府邸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官員赴京也好,外鄉士子游學也罷,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隨口問起張府在哪兒,後者肯定懶得問到底是哪位張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給出答案。
哪怕大雪紛飛,御道積雪厚得掃也掃不乾淨,可朝會依舊,何況還是太子殿下監國的敏感時刻,哪個官員吃了熊心豹子膽會遲到?
但是今天廟堂上,少了個人,少了他,讓所有人都在震驚之餘,俱是心不在焉,甚至連監國的太子殿下都出現了一抹明顯的恍惚神色。
這個破天荒頭回缺席朝會的人,沒有告假,彷彿是在跟那監國的儲君以及滿朝文武說一個淺顯道理:我不來便是不來。
太子殿下對此視而不見,既沒有讓大太監替他去噓寒問暖,更沒有大發雷霆。可以小題大作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禮部尚書白虢,也是如此,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題發揮,可猶豫了半天,仍是不敢。
畢竟連晉三郎今日都主動把嘴巴縫上了。
這名讓整座朝會不像朝會的官員,就是當今首輔張鉅鹿。
他與那位御駕巡邊的皇帝陛下,並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過一個是君王裡的第一人,另一個是臣子裡的第一人。
張鉅鹿今日並非身體不適,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後,突然不想參加早朝,然後他就不去了。
這位鬢角漸霜的老人在清晨時分就坐到了屋檐下,沒有換上一身更舒適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來了竹篾編織成套的簡陋火爐,已經多次往爐子裡添加炭火。
張鉅鹿此生除了少數幾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強拉硬拽着小酌兩杯,幾乎從不飲酒,他堅持喝酒誤事,可今日無所事事,以後似乎更是無事可做的光景,老人還是沒有半點要飲酒的念頭,接近午時,潦草吃過了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點,繼續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編撰而成的無名詩集。張鉅鹿治國才幹的卓然於世,恐怕就是他發跡之初的那些猶有一戰之力的強勢政敵,也不會違心否認,只是張鉅鹿作爲翰林院黃門郎出身,除了年輕時候的那些篇制藝文章還算馬馬虎虎有點飛揚才氣,之後不論是奏對還是摺子,言語措辭就文字本身,都顯得寡淡無味,這麼多年下來,更無一篇名師佳作傳世,也沒有傳出他對哪位文豪格外青睞,沒有對哪篇佳作有過畫龍點睛的評點。
外人看來首輔大人好像對行文一事有着天然的牴觸,而事實上唯有桓溫知曉老友張鉅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卻也會鍾情許多讀書人的佳作,尤其是諸多畫龍點睛的佳句,不論是邊塞詩還是閨怨詩或是感懷詩,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盡數採擷於那本自編自訂的詩集中,像上陰學宮的那篇瀧岡歐陽氏的祭父文,西壘壁之役中趙長陵親自捉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張鉅鹿都會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其中就有黃龍士的“黃河直北千餘里,冤氣蒼茫成黑雲”,有那位當年曾被文壇罵成”媚徐媚涼”之人的那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爲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宮怨名句,“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佔據了頗多篇幅,甚至連徐鳳年明擺着重金購買而得的幾首詩詞也名列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臺階,低聲說道:“啓稟老爺,小少爺登門了。”
張鉅鹿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什麼,雖然他這個爹當得讓兒子兒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止於不近人情到讓子女不許打擾的地步,只不過長子次子兩個兒子性子偏軟,又自小有些迂腐氣,成家立業後,兩個兒媳又是出身小戶人家,若非託給首輔大人抱上兩孫子的福,他們哪裡敢來這裡自找不自在。幼子張邊關是三個兒子中的異類,性子最犟,不過跟這張府關係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張邊關主動走入這棟府邸,確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張鉅鹿雖然面無表情,可還是下意識多忘了幾眼院門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當爹的,有幾個是真打心眼便厭惡自己兒子的?
張邊關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德行,屁顛屁顛跑進了院子,手裡拎着個在京城不常見的玩意兒,是江南那邊鄉野流行的竹編銅皮小火爐,內擱炭火,鋪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冬日不論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家閒聊,都喜歡拎着這種物件,張家祖籍在廣陵江以南,張鉅鹿科舉發跡之前,寒窗苦讀時便經常使用這個,畢竟比起大火爐要省去炭火許多,便是貧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後,就只有張邊關那個搬來太安城定居養老的爺爺偶爾用上幾次,不知今天張邊關從哪裡弄了這麼個登不上臺面的老古董出來。
張邊關跟管事討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爐,又從張鉅鹿腳下那竹篾大火爐鏟了些灰,蹲在地上搗鼓完畢,遞給了張鉅鹿,後者愣了一下,接過後放在腿上,一手捧書一手拎爐,暖意頓時多了幾分。
張邊關又跟管事要了根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歲數的人了,也不曉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賞雪讀書逞英雄……”
管事會心笑着離去,這些話啊,也就是小公子說得,其他兩位公子那是萬萬不敢說這類言語的,老爺只要稍稍不耐煩了一個斜眼,那兩位只知埋首苦讀聖賢書的公子就會戰戰兢兢,身處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張邊關用鐵鉗撥了撥大火爐中的炭火,自顧自說道:“聽市井坊間說今兒你這個首輔大人說話愈來愈不管用了,許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馬虎眼,除了王雄貴的戶部和禮部還算厚道,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對張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國子監,清貴官老爺們和清流讀書人們,隔三岔五就要新鮮出爐幾首借古諷今的詩詞,誅心得很。更有甚者,說皇帝陛下御駕巡邊,先前去兩遼,那是去整肅內外廷勾連的貪墨大案,時下去薊州,是爲了要給韓家案子翻案,矛頭所指,都是奔着朝中某位姓張的大官去的。”
張鉅鹿笑問道:“還有沒有?”
張邊關一敲鐵鉗,冷笑道:“有!怎麼沒有?真要說,裝一籮筐都不夠!”
張鉅鹿雲淡風輕反問道:“你不也說了當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裡鼓譟是非?”
張邊關雙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頭也不擡,“陣陣陰風起於地底,若是不及時阻止,等到引來邪雨澆在頭頂,那還有救嗎?”
張鉅鹿不耐煩道:“就說這些?說完了就可以走了。”
張邊關猛然擡頭,紅着眼睛責問道:“這趟來,我其實就說兩件事,第一,有御史彈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舉舞弊,別人罵你首輔大人,我不管,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可爲何如此作賤我兩個哥哥?!你分明可以管,爲何忍氣吞聲?就算……就算結局是同樣的結局,我一灘爛泥什麼都無所謂,可你就不能讓我兩個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嗎?!”
張鉅鹿淡然道:“你二哥科舉舞弊,是說他鄉試得了第六名的亞魁來歷不正,我當年雖非授意什麼,可細究起來,卻也算屬實,畢竟當時天子欽命的主考官是我張廬門生,以你二哥的制藝本事,過鄉試雖不難,可要摘得亞魁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張邊關怒道:“就我大哥那書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來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樣還算值錢的衣裳首飾,與民爭利?!你首輔大人爲了名譽清望,從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張邊關去過無數次,大哥大嫂過什麼樣的清苦日子,我比誰都清楚!”
張鉅鹿打斷幼子的言語,平靜說道:“永徽八年,我確實幫你大哥購置過良田三百畝,手法並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矇在鼓裡而已。”
張邊關愕然,然後眼淚一下子就涌出眼眶,喃喃自語,“這是爲何啊,爲何你連自己兒子都要算計啊……”
張鉅鹿望向院落裡的積雪,白茫茫一片,半日無人去掃,興許要厚及膝蓋了,輕聲道:“所謂的永徽之春,廟堂袞袞諸公都心知肚明,以後並肩而立者,多是來自寒門。”
張鉅鹿放下書,站起身,雙手拎着那隻小火爐,自言自語道:“寒門無貴子的規矩,已經打破,意義之大,比起當年大秦帝國之後縱橫遊士紛紛創立豪閥,‘遊’士不再是那無根浮萍。可豪閥的利弊,這八百年來誰都深有體會,那麼未來八百年,如今那些跳過龍門的寒士,可會自省?又會自省幾分?寒士驟然富貴,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爲誰都能在官場這染缸裡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這些光腳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爲惡起來,最是沒有底線。”
張鉅鹿笑了笑,說道:“這個門,是我張鉅鹿打開的,那麼反觀我張鉅鹿,堂堂一朝首輔,權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孫舞弊貪墨一事而身敗名裂,算不算是給後世躋身朝堂的寒士公卿一劑的清涼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