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死了吧?”里昂咧嘴笑着,“小夏茲從來不遲到的。”
“哈哈,很好笑,傑克森。”畢許諷刺地說,“乖乖打電話到服務檯,問他們是否收到她的任何留言。”
里昂放下椅子前腳,讓椅子恢復四腳在地,然後無精打采地走出門。倒三角形外套的寬大墊肩讓里昂六英尺的消瘦身形看起來頗爲有趣。畢許開始用指頭不斷敲擊錄放機遙控器的邊緣,如果他再不開始講課,時間就要不夠用了。他有一系列的犯罪現場錄像帶要播,之後還得跟一名內政部高官進行午餐會議。該死的波曼,爲什麼她偏偏挑今天遲到。畢許只打算等她到傑克森回來,之後就得快速開始這堂講習,如果她錯過什麼重要的東西就太可惜了。
賽門小聲地對凱說:“從上星期五之後,你有跟夏茲說過話嗎?”
凱搖搖頭,淺褐色的頭髮像簾子一般垂下在單邊臉頰,模樣猶如從冬天的草叢中探出頭的田鼠。“她沒來咖喱屋聚餐的時候,我留言給她,但是她沒有回電。我原本有一點期待昨晚在女子游泳池遇到她,但是她也沒去。我想大概是有推不掉的約會之類的吧。”
在賽門能開口接話前,里昂回來了。“什麼也沒有。”他宣佈道,“她沒有打電話來請病假或什麼的。”
畢許嘖了一聲,“好吧,我們不等她了。開始上課吧。”他向大家介紹早上的課程內容,然後按下放映機的“播放”鍵。
無法無天的殘暴與惡毒所造成的結果展現在他們眼前,對賽門造成小小的衝擊。他不僅無法專心參與之後的討論,也無法不去想夏茲缺席的事。星期六晚上,他到夏茲的公寓接她,打算跟她在咖喱屋聚餐前喝一杯,就如同先前約定的那樣。但是他按了門鈴卻無人迴應。他早到了,所以以爲夏茲在洗澡或吹頭髮而沒聽見門鈴響。所以賽門回到大馬路上,發現公共電話亭。他讓電話響了數聲,直到電話自動斷線,然後他又試了兩次。賽門不敢相信夏茲什麼也沒說就放他鴿子,所以走回山坡來到她的公寓,再試着按了幾下門鈴。
賽門知道夏茲住在哪一樓公寓。有一次他們一起外出喝酒,他曾載她回家,而他早已渴望能提起勇氣約夏茲出來,所以他在外頭逗留許久,因而看見哪一戶的燈光亮起。因此單純用看的,賽門也能看出位於房子正面深凹處的主臥室窗簾是拉起來的。雖然當時才入夜不久,不過闔起的窗簾讓賽門以爲夏茲還沒準備好要出門。他原本打算放棄等待而獨自前往酒館,然後將受傷的自尊埋入啤酒裡。不過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一個窄小的通道通向房子的側邊。賽門沒有三思自己的舉動是否合法或聰明,就偷偷溜進巷子,穿過熟鐵柵門進到陰暗的後花園。他走到屋子的拐彎處,差點被花園與落地窗間的一小段階梯絆倒。“老天啊。”他生氣地咕噥,在跌得倒栽蔥之前趕緊站穩腳步。賽門用雙手遮在眼睛周圍,阻絕從隔壁直接投射過來的光線,朝窗戶裡窺望。在微弱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見傢俱的輪廓。光源似乎是從走廊上的房間照射出來的,但是屋內看起來不像有人在。這時樓上的住戶突然打開燈,在賽門旁邊投下不規則的光暈。
賽門立刻意識到,現在的自己一定看起來像個竊賊而不是警察,所以他貼着牆,悄悄躲回黑暗中,然後回到街上,並且希望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當地制服警察嘲笑他是側寫小組裡的偷窺狂。夏茲的拒絕令賽門頗爲受挫,他淒涼地走路到咖喱屋,與里昂和凱照約定一起用餐。他沒有心情跟着他們猜測夏茲是不是有更好的約會,而只是專心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印度啤酒。
然而此刻,星期一早晨,賽門真的開始擔心了。放他鴿子是一回事,而且面對現實吧,夏茲確實比自己優秀,她或許無須刻意,表現就比他好,但是沒有出席訓練課程完全不像夏茲的作風。賽門無心聆聽保羅·畢許的智慧話語,在椅子上苦惱着,深色的眉毛間出現兩道皺紋。當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響宣佈了課堂的結束時,他便前去找東尼·希爾。
賽門在販賣部找到了心理學家,他正坐在側寫小組自己準備的桌子前。“可以打擾你一分鐘嗎,東尼?”賽門極度陰鬱的表情幾乎與他的老師如出一轍。
“當然。拿杯咖啡坐下吧。”
賽門看起來猶豫不決、惶惶不安。“其他人隨時會下來,而且……呃,這事情有一點……你知道的,有點私人。”
東尼拿起他的咖啡與正在閱讀的檔案。“那我們就佔用一下偵訊室吧。”
賽門跟着東尼穿過走廊,來到第一間沒有閃着“使用中”紅燈的證人偵訊室。空氣裡混雜着甜味、混濁的煙味與一絲焦糖味。東尼雙腿叉開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看着賽門,後者來回踱步了一會兒才倚在房間的一角。“是關於夏茲的。”賽門說,“我很擔心她。她今天早上沒出現,而且沒有打電話告假或什麼的。”
無須賽門多說,東尼已經知道事情絕非只如他所說的這樣單純,而自己的工作就是抽絲剝繭。“我同意,這不像她,她一向很認真。但是或許她突如其來發生什麼事了,也許是家裡出了狀況之類的。”
賽門下垂的單邊嘴角抽動着,勉強附和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如果真是這樣,她應該會打電話通知其他人。夏茲不只是認真,而是瘋狂地投入。你也知道的。”
“或許她出事了。”
賽門猛一捶手掌,“沒錯,這正是我要說的。我們爲她擔心並不誇張吧?”
東尼聳聳肩,“如果她出了意外,我們很快就會接到通知。要麼她打電話來,不然其他人也會通報我們。”
賽門咬緊牙關,他將必須解釋爲什麼事態比東尼所說的那樣還嚴重。“如果她出事了,我認爲不是今天早上才發生的。週六晚上我們有一個類似聚會的約。里昂、凱還有我跟夏茲,星期六晚上我們都會出去吃咖喱、喝啤酒。但是我跟夏茲約好先喝一杯。就我們倆。我原本應該到她的住處接她。”一旦起了頭,話語便宣泄而出,“等我到了那裡,我沒看到她人。我以爲她在猶豫、退卻或什麼的。但是現在到了星期一她還是不見蹤影。我覺得她出事了,而且不管是什麼事,絕對非同小可。她可能在家發生意外,可能在淋浴的時候滑倒,撞到頭。或是在外面遇上什麼狀況。她可能躺在某處的醫院裡而沒有人知道她是誰。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做些什麼嗎?我們是彼此的隊友,不是嗎?”
可怕的預兆閃過東尼的腦海。賽門是對的,像夏茲·波曼這樣的女人,兩天不見人影,時間實在太長了,尤其當這麼做意味着讓一名同事失望而她自己也曠職的時候。東尼站起身。“你試過打電話給她了嗎?”
“打過無數次了。她的錄音機也沒開。這也是爲什麼我認爲她在家發生意外的原因。你懂嗎?我想她可能回家之後關了機器,結果出事了,然後……我不知道。”他不耐煩地補充道,“這真的很難爲情,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青少年,小題大做。”他聳聳肩,離開牆面走到門邊。
東尼將一隻手放在賽門的臂膀上。“我認爲你是對的。事有蹊蹺的時候,你有警察的直覺,這是你會進入特別小組的原因之一。來吧,我們到夏茲的公寓去,看看怎麼回事。”
在車裡,賽門前傾着身子,好像希望他們能快一點抵達。東尼知道任何交談都無法安撫賽門的情緒,所以只是專注地照着年輕警官的精簡指引開車。他們在夏茲的公寓外停車,東尼尚未熄火,賽門就已經跑到人行道上了。“窗簾依舊是關着的。”當東尼一同與他站在門梯時,賽門急切地說,“左邊那是她的臥室。週六晚上我來的時候,窗簾就已經放下來了。”他按下標着“一號公寓:波曼”的電鈴。兩人都聽見從屋內傳來惱人的鈴響。
賽門說:“至少我們知道門鈴沒壞。”他退後幾步,擡頭看看這棟氣勢恢弘的住宅,百年來內部的內燃機燻黑了屋子的約克石。
“你可以從這兒繞到後面。”賽門終於放棄門鈴,對東尼說道。沒等對方響應,他就鑽進小巷中。東尼跟着他,但腳步不夠快。當他來到轉角時,他聽見一聲猶如夜裡貓咪痛苦的悲鳴。東尼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上前,看見賽門自兩扇落地窗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像是被人正面襲擊了一般。年輕警員跪倒在地,朝草地上狂吐,並且不時呻吟。
東尼頗爲驚訝,躊躇地往前走了幾步。當他來到窗戶外的階梯上時,那個擊垮賽門·麥克尼爾男子氣概的景象也讓東尼心寒。他不假思索也不帶情緒地盯着窗戶內某種看似瘋子用人體模仿弗朗西斯·培根的畫作所塑造出來的東西。起先,他無法理解這副景象。
一會兒之後,東尼終於意會過來,而且由衷地寧願自己永遠沒有看出眼前的東西是什麼。
這並非東尼第一次面對殘破的屍體,但這是頭一次他與受害者有私交。東尼短暫地用手遮住了雙眼,用拇指與食指按摩眼球。現在不是哀悼的時候,他可以爲夏茲·波曼做一些他人所不能的事情,而像只受傷的小狗在地上翻滾可不是其中之一。
東尼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轉身對賽門說:“報警,然後回到前面維護現場。”
賽門擡起頭,乞求地看着東尼,臉上強忍的痛苦令人無法忽視。“那是夏茲?”
東尼點點頭。“那是夏茲。賽門,照我說的去做。報警,然後到前面去。這很重要。現在我們得通知其他警察到這兒來。快去。”賽門搖搖晃晃地起身,然後像醉漢一般蹣跚地往小巷子走去。接着東尼回到玻璃窗前望着死去的夏茲·波曼。他渴望再靠近些,在屍體周圍仔細觀察她遭受了什麼樣的恐怖暴行,但是東尼太瞭解犯罪現場遭破壞之後會如何,所以壓根不用再考慮這件事了。
東尼以眼睛所及儘可能地觀看。多數人對於這樣的觀察已經感到綽綽有餘,但是對東尼而言,這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局部景況。他的首要之務就是停止思考這具屍體是夏茲·波曼,如果他想對所有調查警察提供協助,他一定得抽離、能夠分析而且思路清晰。東尼再看了一眼椅子上的死屍,他發現將自己以及與夏茲有關的記憶分割開來並沒有那麼困難。
東尼可以看見夏茲最後一次望着他的那雙不平凡的眼睛如今已變成漆黑的凹洞。從傷口垂曳出來的線狀物看來,他推測着她的雙眼被挖掉。眼眶流出的血已經乾涸,讓這副駭人的樣貌更顯詭譎。她的嘴看似一團又紅又紫的塑料袋。
她的耳朵也不見了,血噴流在頭髮上,耳朵位置的頭髮因爲血液凝固而維持雜亂翹起的樣子。
東尼的眼光往下移動到夏茲的大腿:一張紙端正地靠着她的胸膛立放着。距離太遠,東尼無法看清楚上面的字,但是他能清楚看出其上的插畫線條——三隻智慧猴。他徹頭徹尾地爲之一震。雖然現在還言之過早,但是沒有任何性侵的跡象,再加上三隻智慧猴的致命巧思,東尼讀懂了這個場景的意涵。這不是性侵殺害,夏茲不是偶然遇上某個精神異常的陌生人——這是一場處決。
東尼喃喃自語說:“你做這件事不是爲了好玩。你想教訓她,你想教訓我們。你要讓我們知道:你比我們聰明。你在炫耀,對我們嗤之以鼻,因爲你確信我們永遠找不到任何能指證你的東西。你是個自大的渾蛋,對吧?”
眼前的景象讓東尼曉得,只學會看實體線索的警察永遠不會發現某些東西。對於心理學家而言,這副景象表示做這件事情的人有着一個敏銳而果決的頭腦。這是一場冷血的殺戮,而非瘋狂、出於目的的攻擊。東尼認爲,兇手將夏茲·波曼視爲威脅,然後對其採取行動,而且兇手殘暴、冷酷,有條不紊。在犯罪現場鑑識人員抵達前,東尼甚至已經可以告訴他們,他們將找不到任何能識別這名行兇者的重要實體線索。若要尋求這項罪行的解答,必須仰賴智力,而非鑑定實驗室。“你很厲害。”東尼低聲地說,“但是我會比你技高一籌。”
當警笛聲劃破寂靜,制服警察的腳步沉重地踏在小巷子裡時,東尼依然站立在窗戶前記憶着犯罪現場,汲取每一個細節,以備日後所需。然後,他才繞回屋子前方,盡其所能地對賽門提供安慰。
“非常緊急個頭啦!”法醫不滿地嘟囔,一邊打開袋子,拿出乳膠手套,“看她這個樣子,緊急不緊急有什麼關係啊。又不是要幫活人治療,不是嗎?該死的公文,把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
東尼壓抑內心想揮這名胖醫生一拳的衝動。“她是警察。”他嚴厲地說。
醫生狡猾地瞥了他一眼。“我們沒見過吧?你是新來的?”
當地的探長說:“希爾博士爲內政部工作。”東尼早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他負責你聽說過的那個新成立的側寫特別小組。這位小姐是他的學生之一。”
法醫冷淡地說:“好吧,我會一視同仁,對她跟對其他約克郡小姐一樣。”法醫重新回到討人厭的差事上。
東尼站在此刻已經敞開的落地窗外,看着攝影師與一組鑑識人員緩慢而費力地在犯罪現場的房間裡走動。他無法將目光自夏茲·波曼殘破的身體上挪開。無論他多麼努力也無法避免偶然想起她過往的模樣。回憶增強了他的決心,但是即使沒有這個刺激,也不影響他想找出兇手的信念。
賽門比較慘,東尼苦澀地想着。他面如槁木、渾身顫抖地被帶回警察總局做關於週六夜的筆錄。東尼十分了解警察的官方腦袋是如何運作的,所以知道重案組或許正視他爲目前的頭號嫌犯。對此,東尼得趕緊有所行動。
他不記得名字的那位探長走下階梯,站在他身後。“真是慘不忍睹。”探長說。
東尼對他說:“她是個優秀的警察。”
探長自信滿滿地說:“我們會逮到這個渾蛋的。你別擔心。”
“我想幫忙。”
探長揚起一道眉毛。“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這不是連續殺人案件,你知道的。我們的轄區裡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東尼按捺內心的挫折感說:“警探,這不是兇手第一次殺人。犯下這個罪行的人是熟手。他或許在你的轄區裡不曾殺過人,但是他可能用過完全相同的手法犯案,這絕非外行人的隨興所爲。”
在警探能有所響應前,有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法醫完成了他的恐怖工作。“好了,柯林。”他一邊走向他們,一邊說道,“結論是,她絕對死透了。”
警官斜眼迅速一瞥說:“醫生,饒了我們吧,別搞幽默了。你曉得死亡時間嗎?”
“問問你的心理學家啊,華頓警探。”醫生生氣地說。
“我會的。但是你能先告訴我大概的時間嗎?”
醫生啪地脫下乳膠手套。“星期一中午……我瞧瞧喔……大約在星期六晚間七點到星期天凌晨四點之間,要看暖氣有沒有開,還有開啓多久。”
柯林·華頓探長嘆了一口氣。“這時間範圍也太大了吧。你能不能再縮小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