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刻薄地說:“我只是個醫生,不是什麼占星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回去打我的高爾夫球了。明天早上你們就會收到我的報告。”
東尼衝動地將手拍上他的臂膀。“醫生,我可以幫上一些忙。我知道你或許真的無須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你顯然在這些事情上已經培養了很多專門知識。”事態未明時,說好話準沒錯,“這些傷,你知道是她還活着的時候造成的,或是死後?”
醫生撅起紅紅的嘴脣,思量地回頭看了看夏茲的屍體。他看起來像對着未婚姨媽嘟着嘴,盤算一條秘密消息能爲自己賺得多少錢的小男孩。“兩者均有。”他終於開口說,“我猜雙眼是在她還活着的時候被摘除的。我想兇手一定封住了她的嘴巴,否則尖叫聲會把屋頂都給掀了。之後,她可能因爲驚嚇和疼痛而昏迷。灌進喉嚨裡的東西具有強烈腐蝕性,讓她因此喪命。我敢用我的退休金打賭,解剖的時候他們一定會發現她的呼吸系統整個被侵蝕了。從流出來的血量判斷,我猜想耳朵應該是在她瀕死的時候割掉的,可是切口利落,不像通常見到的那種嘗試性致殘行爲——兇手一定有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子跟過人的膽量。他確實成功地讓她看起來像那三隻智慧猴。”法醫向兩名男士點點頭,“我要離開了,這兒就交給你們啦。祝你們好運能找到兇手,這傢伙真是個瘋子呢。”他搖搖擺擺地繞到房子側邊。
柯林·華頓厭惡地說:“那渾蛋對病人的態度是全西區最糟糕的。不好意思啊。”
東尼搖搖頭,“用華麗的辭藻粉飾這種殘暴的行爲又有什麼意義呢?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我們眼前的事實。有人虐殺了夏茲·波曼,而且用盡心思確保我們瞭解箇中緣故。”
華頓不解地詢問:“你說什麼?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東西?你說‘確保我們瞭解箇中緣故’是什麼意思?我就他媽的不知道爲什麼啊。”
“你看到那張畫了,不是嗎?三隻智慧猴——非禮勿看、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兇手毀了她的雙眼、雙耳,還有嘴巴。難道你看不出當中的意涵嗎?”
華頓聳聳肩,“要麼男朋友是兇手,而且保證是個怪人——不管他的腦袋裡有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然就是某個跟警察過不去、認爲我們多管閒事的瘋子。”
“你不認爲兇手可能是針對夏茲而行兇嗎——因爲她觸及了不該干預的事?”東尼暗示道。
“我看不出爲什麼有這種可能。”華頓輕蔑地說,“她從沒在這兒辦過案,對吧?你們還沒捉過任何罪犯,所以她也不可能惹毛某個當地的瘋子。”
“雖然我們還沒開始實際接手新案,但是我們已經開始處理一些貨真價實的舊案。前幾天夏茲提出一個想法,覺得有一名先前未曾被發現的連續殺人犯……”
“那個傑可·文斯的故事?”華頓無法遏止地咯咯笑着,“我們全都笑翻了。”
東尼的臉部肌肉一緊。“你們不應該聽過任何相關的事情。是誰泄露的?”
“不,博士,我纔不會告密呢。再說,你也知道在關鍵時刻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那個故事太好笑了,當成秘密實在太可惜啦。傑可·文斯是連續殺人犯?哈……”他口沫橫飛地笑着說道,同時放肆地拍着東尼的肩膀,“清醒點,博士。很有可能你當時看走眼了,選那個男朋友進入團隊。你不需要我告訴你十之警方最後鎖定的嫌犯不外乎是跟死者上過牀的人吧?”他不甚確定地挑起一邊眉毛,“更別提他還是發現屍體的人呢。”
東尼嘲弄地哼了一聲,“如果你試着把一切推到賽門·麥克尼爾的頭上,那你是在浪費時間。這不是他做的。”
華頓轉身看着東尼,用牙齒從煙盒中叼出一根香菸,用拋棄式打火機將其點燃。“我聽過一次你的演講,博士。”他說,“在曼徹斯特。你說與獵物最相像的獵人最厲害,你還說,這就像硬幣的一體兩面。我想你說得對,只不過你的一名獵人已經開始變成我們的獵物了。”
傑可輕輕拍了一下私人助理示意他離去,然後按下遙控器。他妻子的臉佔滿了超大電視屏幕,她正要將鏡頭轉交給新聞編輯部,換他們播報午間頭條新聞。依舊沒有消息,他不禁想,拖得越久越好。法醫對死亡時間的推測越不精準,越能與那個笨女人來訪他家的時間點拉開。當傑可關掉電視,將目光移到眼前的劇本上時,他納悶了片刻。他好奇是怎麼樣的生活可以讓一個人死了數日也無人注意到。這種事似乎永遠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一如往常自滿地想着。他在別人的生命中扮演無足輕重的過客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他失蹤了,至少他的母親會發現。她也許一開始會對兒子疑似失蹤感到相當高興,不過她最終還是會注意到的。他想知道唐娜·杜爾的母親對於女兒的失蹤做何反應。他沒看到任何新聞報道,但是平凡如蟻的唐娜其實也沒有理由會引起什麼大騷動。
他爲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讓她們付出了代價——她們全部的人。他知道自己無法將憤怒發泄在真正罪有應得的那個人身上,因爲這麼做太明顯了,所有嫌疑均會直指着他。但是他隨處都能找到吉莉的替代品。那些女孩看起來是那樣成熟可口,就像當年他第一次將吉莉按倒在地,感受她的童貞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他要讓這些女人領會他所遭受的痛苦,體會他一路走來、那個不忠的賤女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感受。他的女孩們從未拋棄他,掌控生死的人是他。而且他能令她們再三爲吉莉的債付出代價。
他曾深信有一天這些替代性的死亡能淨化自己。但是情緒的發泄永遠無法持久,深層的需要總是再度悄悄蔓生。
幸好他已經達到藝術般的境界,真的——這些年來,手中的亡魂還有至今唯一一名起疑的瘋癲獨行俠警察。
傑可露出一個私密的微笑,一種粉絲從未見過的笑容。夏茲·波曼必須以不同方式付出代價,但是結果一樣令他滿意。這令他納悶是否是時候改變一下做法了。
變成慣性的奴隸是行不通的。
東尼挫敗的心情一次連跳兩級。警方不讓他接近賽門,柯林·華頓百般推諉妨礙,宣稱他沒有權力讓東尼共同參與調查行動。保羅·畢許外出前赴永遠沒完沒了、總是來得不是時候的會議行程,而且據說分局警司太忙,所以無法見東尼。
他猛然推開研究室的門,期待看見特別小組剩下的四名成員正在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卻看見卡蘿·喬登從面前一堆檔案中擡起頭來。“我才正想我是不是搞錯日子了呢。”
東尼嘆了一口氣。“啊,卡蘿。”他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我完全忘記你今天下午會再來。”
“看來你不是唯一一個忘記的人呢。”她指指旁邊空蕩的位子,冷冷地說,“其他組員去哪兒了?逃課嗎?”
“還沒人告訴你吧?”東尼以憤怒的眼神與痛苦的表情看着她。
“發生什麼事了?”她的心頭一緊。發生什麼事,竟如此加深了他的痛苦?
“你還記得夏茲·波曼嗎?”
卡蘿帶着懊悔的笑容點點頭。“十足的野心勃勃,有一雙燃燒的藍眼睛,口耳協調得宜。”
東尼的臉部抽搐。“她再也不會是這樣了。”
“她發生什麼事情嗎?”卡蘿聲音裡對東尼的擔憂依舊多過於夏茲。
他嚥了一口口水,閉起雙眼,回想夏茲的死狀並且強迫自己甩開一切情緒。“她遇上了瘋子。有人以爲很有趣,挖出了那雙燃燒的藍眼睛,割掉那對願意傾聽他人意見的耳朵,往那張伶俐的嘴倒了某種強腐蝕性的東西,導致她的嘴看起來像雜色口香糖。她死了,卡蘿。夏茲·波曼死了。”
卡蘿頓時一臉難以置信的驚恐。“不會吧。”她低聲驚呼。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纔開口道:“太可怕了。她是一個非常有活力的人。”
“她是這羣人裡面最優秀的。她雖然急切地想成爲頂尖之人,但是不會因此自負。她能跟他人共事,卻不會明顯地讓人發現她鶴立雞羣。兇手加諸在她身上的暴行直接擊中她的爲人特質。”
“爲什麼要這樣做?”卡蘿不改先前合作時的習慣,開門見山問了最重要的問題。
“他留下一張計算機打印的圖——網絡上流傳的三隻智慧猴。”
卡蘿的眼睛閃過一絲理解光芒,但緊接在後的是困惑的蹙眉。“你該不會真的認爲……前幾天她提出來的那個推論?她的死該不會跟那件事有關係吧?”
東尼用指尖揉揉前額。“那個推論一直在我的腦裡浮現。還會有什麼可能呢?與我們有關的唯一現行案件便是你的連續縱火犯,而組員們提出的想法都還不足以對任何人造成威脅。”
“但是你說傑可·文斯?”卡蘿搖搖頭,“你該不會相信真的是那樣吧?全國由北到南,所有老奶奶們都對他疼愛有加。半數我所認識的女性一致認爲他跟史恩·康納萊一樣性感。”
東尼問:“你呢?你覺得他如何?”提問裡不帶任何諷刺。
卡蘿在腦中仔細琢磨這個問題,確定自己找到適當的用詞之後纔開口回答。“我不會信任這個人。他光滑得像個不粘鍋,什麼事都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他可以表現得很迷人、有同情心、溫暖又體貼,但是一旦換到下個訪談,就好像前一次的會面根本沒發生過似的。有人說——”
“你從沒想過他可能是連續殺人犯。”東尼斷然地說,“我也是。有些公衆人物,你並不會訝異於他們有一堆謀殺控訴。但是傑可·文斯不是那種人。”
他們隔着一點距離,沉默地對坐在研究室中。“也許不是他。”卡蘿終於出聲說道,“會不會是他的隨行人員呢?司機、保鏢、研究人員。或是一個攀權附貴的人,人們是怎麼稱呼這種人的?”
“僕役。”
“啊,對,僕役。”
“但是這依舊沒有回答你的問題。”東尼站起身開始沿着房間四周踱步,“我不明白她在這裡所說的任何事怎麼會傳到傑可·文斯的耳裡。我們這名推論中的兇手是如何知道她在懷疑自己呢?”
卡蘿在椅子上彆扭地轉過身,以便當東尼從自己身後走過時依然能看着他。“她想得到光榮,東尼。我覺得她還沒準備好就此罷手而且絕口不提此事。我覺得她決定查證自己的想法,結果引起了兇手的注意。”
東尼走到了角落,停下步伐。“你知道嗎——”話才說到這兒,高級警司道格·麥考米克推開了門。他龐大的肩膀幾乎佔滿了門框。
身爲蘇格蘭阿伯丁人的麥考米克如同故鄉的黑色阿伯丁安格斯牛那樣壯碩,一叢叢黑色鬈髮覆在寬闊的額頭上,清澈的深色眼眸彷彿永遠留心看着鬥牛紅布一般專注,寬大的顴骨間是渾圓的鼻子,豐厚的嘴脣總是溼潤。唯一不協調的是他的聲音,自寬厚的胸腔發出的原本應該是隆隆低沉的嗓音,但實際上卻是悅耳輕盈的高音。“希爾博士。”他說,一邊沒有回頭看地關上身後的門。他瞥了一眼卡蘿,隨即疑惑地望着東尼。
“麥考米克高級警司,這是東約克郡警局的卡蘿·喬登總探長。我們正協助她處理一個縱火案的調查。”東尼說。
卡蘿起身,“很高興見到你,長官。”
麥考米克的點頭示意微小得幾乎無法察覺,“很抱歉,我需要與希爾博士談談。”
卡蘿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離開。“我會在樓下販賣部等着。”
“希爾博士將不會繼續留在這棟建築內。”麥考米克說,“所以你最好是到停車場等吧。”
卡蘿瞪大了眼睛,但是她只簡單地說:“好吧,長官。我們外頭見,東尼。”
卡蘿一關上門,東尼突然厲聲說:“你說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麥考米克先生?”
“就是那樣,沒別的意思。這是我的部門,而且我正在調查一件謀殺案。一名警官已經被毀了,而我的工作就是找出誰該爲此負責。夏倫·波曼的公寓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而她在各方面都不是笨蛋,所以可能的情況就是她認識兇手。然而到目前爲止,就我所知夏倫·波曼在利茲唯一認識的人就是她在特別小組裡的同事,還有你,希爾博士。”
“夏茲。”東尼插話道,“她討厭人家叫她夏倫,請叫她夏茲。”
“夏茲、夏倫,隨便,現在都沒差了。”麥考米克將這個抗議掃至一旁,就像一頭牛隨性而優雅地擺着尾巴,驅趕蒼蠅,“重點是,你們是她唯一會開門請進家裡的人。所以直到重案組警官有機會與你們一一面談之前,我不准你們跟彼此交談。在得到進一步通知之前,特別小組將暫停運作。你們將無權使用任何警方設備,也不準與對方聯絡。我已經跟畢許總警司和內政部討論過了,我們一致同意這是恰當的處理方式。清楚了嗎?”
東尼搖搖頭。這太過分了。夏茲死了,慘死,而現在麥考米克竟然要逮捕其中一名少數可能可以協助找出兇手的人。“你或許認爲你有權力支配我的小組成員,但是我不是警察,麥考米克先生,我不用聽命於你。你應該利用我們的能力,而不是藐視我們。我們能幫上忙,老兄,你難道不懂嗎?”
“幫忙?”麥考米克的語氣裡盡是輕蔑,“幫忙?你還指望幹嗎?我已經聽過一些你的人所提出來的粗略想法。我的手下應該要領先羣雄,而不是變成別人的笑柄。傑可·文斯?拜託,你接下來就會要我們逮捕蘇堤小熊了。”
“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東尼的雙頰染上了緋紅。
“或許是,但是有些幫忙到頭來會變成阻礙。我要你現在就離開這裡,而且不準騷擾我的手下。明天早上十點,你要回這裡報到,讓我的屬下能與你正式訊問關於夏倫·波曼的事。你聽懂了嗎,希爾博士?”
“聽着,我能幫得上忙。我瞭解兇手,我知道他們做這些事情的原因。”
“那並不難理解啊。他們的腦袋有病,這就是原因。”
“就算如此,但他們的腦袋是以‘他們’自有的方式有病。舉眼前的這一個爲例,我敢打賭兇手沒有性侵她,對吧?”
麥考米克皺起了眉頭,“你怎麼會知道?”
東尼用手順了順頭髮,耐心地說道:“我說不上來。但我知道,因爲我能從犯罪現場讀出一些你的手下所感受不到的信息。這不是一般的性侵殺害,警司,這是一個刻意傳達給我們的信息。兇手要讓我們知道他認爲自己遙遙領先我們,而不會被我們抓到。但是我能幫你逮到他。”
麥考米克搖着頭說:“我聽起來像是你極力想爲自己辯護。你從犯罪現場得到一些信息,然後將它轉化成某種奇怪的理論。光這樣就想說服我是不夠的,而且我沒有時間聽你再繼續胡扯了。爲了這個警局着想,你已經是過去式了。你在內政部的長官也同意我的想法。”
怒氣沖天的東尼捨棄平常善於運用的應對工具——奉承與安撫,用粗啞的聲音說:“你犯了一個天大的錯,麥考米克。”
偉大的警探哼地一笑。“我願意冒這個險,老弟。”然後用拇指指着門口,“好了,請你離開。”
東尼知道自己無法在這個戰場上贏得勝利,只能用力咬着臉頰內側的肉。羞辱的滋味就如同鮮血帶着的鐵鏽味。他不服地走到自己的置物櫃,拿出公文包,將失蹤人口的資料與小組成員的分析報告裝於其中。他砰然關上置物櫃,然後轉身離去。離開警局的一路上,警察們無聲地看着他走過。他很欣慰卡蘿沒有在場看見他的潰敗。她永遠無法保持緘默,一定會挺身而出,但沉默是他剩下的唯一武器。
當大門在東尼身後關起時,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背後喊道:“討厭鬼全部清除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