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盤負手傲立在窗漏前,凝望黃昏下外面御園的冬景,自有一種威凌天下的氣度,內侍報上項少龍到,退了出去,未來的秦始皇淡然道:“太傅請到我身旁來!”
項少龍感到他愈來愈“像”太子,移到他左旁稍後處站定,陪他一起看園外殘冬的景色。小盤別過頭來看他一眼,又轉回頭去,輕嘆一口氣。
項少龍訝道:“太子有什麼心事?”
小盤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我有什麼心事,誰比太傅更清楚。”
項少龍微感愕然,小盤還是首次用這種“太子”的口氣和他說話,把兩人間的距離再拉遠少許,感觸下,不禁學他般嘆氣。
一陣不自然的沉默後,小盤道:“昨天呂相國對我說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話,說世上只有三個人真正對我好,就是父王、母后和他呂不韋。但三人中,可助我一統天下的,卻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教我不要相信其他人,他們只是供我成就不朽霸業鴻圖的踏腳石。唉!看來他真把我當作是他的兒子,又以爲我也心知肚明。”倏地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瞧項少龍,低聲道:“師傅!他爲何要說這番話?是否針對你而言?我也不知什麼時候可登上王位,他卻好像已把我看成秦室之主,這事豈非奇怪之極?”
項少龍被他看得心兒狂跳,換過往日,他會責他不應稱他作師傅,可是目下爲他霸氣迫人的氣度所懾,兼之他竟能從呂不韋的話中,推斷出呂不韋和他之間有點嫌隙,顯出過人的敏銳和才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小盤恍然,回覆平常的神態道:“看太傅的神情,呂相國和太傅間必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接而神情微黯道:“太傅仍要瞞我嗎?”
項少龍這時纔有空想到小盤提出的另一個問題,自己知道小盤很快會因莊襄王的逝世登上王位,皆因此乃歷史,可是呂不韋憑什麼知道?除非……我的天……想到這裡一顆心不由跳得更劇烈。
小盤訝道:“太傅的臉色爲何變得如此難看?”項少龍想到的卻是歷史上所說莊襄王登基三年後因病去世根本不是事實,莊襄王是給呂不韋害死的,否則他不會在這時候向小盤說出這番奇怪的話來。自己怎可以任他行兇?他的心跳得更劇烈。自己真蠢,盲目相信史書和電影,其實早該想到此一可能性。假設他把所有事情,和盤向莊襄王托出,他會怎樣對待這大恩人?以他和莊襄王與朱姬的關係,他的話肯定有很大的說服力,這樣能否把歷史改變?項少龍猛下決心,決定不顧一切,也要設法挽救莊襄王的性命,如此纔對得住天地良心。
就在此時,一名內侍奔進來哭道:“稟上太子,大王在後廷昏倒。”
小盤立即色變。項少龍則手足冰寒,知道遲了一步,終是改變不了歷史巨輪轉動的方向。同時想起剛纔廷會時呂不韋眼中閃過的殺機,明白到那竟是針對莊襄王而發的。此回他又輸一着,卻是被虛假的歷史矇蔽。
八名御醫在莊襄王寢宮內經一晚的全力搶救,秦國君主醒轉過來,卻失去說話的能力,御醫一致認爲他是中風。只有項少龍由他眼中看出痛苦和憤恨的神色。他的脈搏愈來愈弱,心臟兩次停止躍動,但不知由哪裡來的力量,卻支撐着他,使他在死神的魔爪下作垂死掙扎。當呂不韋趨前看他,他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口脣顫震,只是說不出憋在心裡的話來。朱姬哭得像個淚人兒般,全賴一衆妃嬪攙扶,沒有倒在地上。秀麗夫人和成蟜哭得天昏地暗,前者更數度昏厥過去。小盤站在榻旁,握緊莊襄王的手,一言不發,沉默冷靜得教人吃驚。獲准進入寢宮的除呂不韋外,只有項少龍這身份特別的人,與及徐先、鹿公、蔡澤、杜壁等重臣,其他文武百官,全在宮外等候消息。莊襄王忽然甩開小盤的手,辛苦地指向項少龍。
呂不韋眼中兇光一閃,別頭向項少龍道:“大王要見你!”說罷退往一旁,只留下小盤一人在榻側。
項少龍心中悔恨交集,若他早一步想到呂不韋狼心狗肺至害死莊襄王,定會不顧一切地把他的奸謀揭露出來。可是卻鬥不過命運,終是棋差一着。移到榻前,跪了下去,握緊莊襄王的手。莊襄王辛苦地把黯淡的眼神注在他臉上,射出複雜之極的神色,其中包括憤怒、憂傷和求助。當場所有人裡,除呂不韋外,恐怕只有項少龍明白他的意思。他雖不知呂不韋用什麼手法和毒藥害到莊襄王這個樣子,但極有可能是憑着與莊襄王的親密關係,親自下手。所以莊襄王醒來後,心知肚明害他的人是呂不韋,卻苦於中毒已深,說不出話來。呂不韋的新心腹莫傲用毒之術,確是高明至極,竟沒有御醫可以看出問題。握着莊襄王顫抖的手,項少龍忍不住淚水泉涌而出。一直沒有表情的小盤,亦跪下來,開始痛泣。宮內的妃嬪宮娥受到感染,無不垂淚。
項少龍不忍莊襄王再受折磨,微湊過去,以微細得只有小盤纔可聽到的聲音道:“大王放心,我項少龍定會殺掉呂不韋,爲你報仇。”
小盤猛震一下,卻沒有作聲。莊襄王雙目光芒大作,露出驚異、欣慰和感激揉集的神色,旋又斂去,徐徐閉上雙目,頭無力地側往一旁,就此辭世。寢宮內立時哭聲震天,妃嬪大臣跪遍地上。小盤終於成爲秦國名義上的君主。
項少龍回到烏府,已近深夜四更天。他和滕翼、荊俊都是心情沉重。沒有莊襄王,呂不韋更是勢大難制。小盤一天未滿二十一歲,便不能加冕爲王,統攬國政,呂不韋的右承相理所當然地成爲攝政輔主的大臣。朱姬則成爲另一個最有影響力的人,可是因她在秦國始終未能生根,不得不倚賴呂不韋,好互相扶持。利害的關係,使兩人間只有合作一途。在某一程度上,項少龍知道自己實是促成呂不韋對莊襄王遽下毒手的主要因素之一。
正如李斯所言,莊襄王與呂不韋的歧見愈來愈大,加上烏廷威的泄秘,使呂不韋擔心若項少龍向莊襄王揭露此事,說不定所有榮華富貴、名位、權力,均會毀於一旦。加上又希望自己的“兒子”早點登基,本身更非善男信女,故鋌而走險,乃屬必然的事。現在秦朝的半壁江山,已落到這大奸人手裡。他唯一失算的地方,是千猜萬想,仍估不到小盤的真正身份。三人此時在大廳坐下,雖是身疲力累,卻沒有半點睡意。
滕翼沉聲道:“是否呂不韋乾的?”
項少龍點頭道:“應該錯不了。”
荊俊年少氣盛,跳起來道:“我們去通知所有人,看他怎樣脫罪。”
待見到兩位兄長木然看他,頹然坐回席上。
滕翼道:“不若我們立刻離開咸陽,趁現在秦君新喪,呂不韋忙於佈置的時刻,離得秦國愈遠愈好。”
項少龍心中暗歎,若沒有小盤,他說不定會這樣做。爲了嬌妻和衆兄弟的安全,什麼仇都可暫擱一旁,現在卻不可以一走了之。
滕翼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眼前脫身機會錯過了將永不回頭,呂不韋現在最忌的人是三弟,只要隨便找個藉口,可把我們收拾。”
項少龍嘆道:“二哥先走一步好嗎?順便把芳兒她們帶走。”
滕翼大感愕然道:“咸陽還有什麼值得三弟留戀的地方?”
荊俊則道:“三哥有姬後和太子的支持,我看呂不韋應不敢明來,若是暗來,我們怎不濟都有一拚之力。”
項少龍斷然道:“小俊你先入房休息,我有事和二哥商談。”
荊俊以爲他要獨力說服滕翼,依言去了。項少龍沉吟良久,仍說不出話來。
滕翼嘆道:“少龍!說實在的,我們間的感情,比親兄弟還要深厚,有什麼事那麼難以啓齒呢?若你不走,我也不會走,死便死在一塊兒。”
項少龍猛下決心,低聲道:“政太子實在是妮夫人的親生兒子。”
滕翼劇震道:“什麼?”
項少龍遂一五一十,把整件事說出來。
滕翼不悅道:“爲何不早對我說呢?難道怕我會泄漏出去嗎?”
項少龍誠懇道:“我怎會信不過二哥,否則現在不會說出來。只是這秘密本身便是個沉重的負擔,我只希望一個人去承受。”
滕翼容色稍緩,慨然道:“若是如此,整個形勢完全不同了,我們就留在咸陽,與呂不韋周旋到底,但卻須預留退路,必要時溜之大吉。以我們的精兵團,只要不是秦人傾力來對付我們,該有逃命的把握。”
項少龍道:“小俊說得不錯,呂不韋還不敢明刀明槍來對付我們,不過暗箭難防,我們待大王殯殮後,立即返回牧場,靜觀其變。小盤雖然還有八年才行加冕大禮,但如今終是秦王,他的話就是王命,呂不韋向天借膽,仍不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
滕翼道:“不要低估呂不韋,他既膽大包天,又愛行險着,只是隻手遮天的害死兩代秦君,可知他的厲害,加上他手上奇人異士無數,縱不敢明來,我們也是防不勝防。”
項少龍受教地道:“二哥教訓得好,我確是有點忘形。小盤說到底仍是個孩子,希望姬後不要全靠向呂不韋就好了。”
滕翼嘆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
急驟的足音,由遠而近。兩人對望一眼,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
一名應是留在牧場的精兵團團員烏傑氣急敗壞地奔進來,伏地痛哭道:“大老爺逝世了!”
這句話有若晴天霹靂,震得兩人魂飛魄散。項少龍頓感整個人飄飄蕩蕩、六神無主,一時間連悲痛都忘掉。忽然間,他們明白到呂不韋請他們到咸陽赴宴,其實是不安好心,乃調虎離山之計,好由烏家的內奸,趁他們離開之時,奪過牧場的控制權。幸好誤打誤撞下,陶方全速趕回去。否則烏應元的死訊,絕不會這麼快傳到來。
荊俊跑進來,問明發生什麼事後,熱淚泉涌,一臉憤慨,往大門衝去。
滕翼暴喝道:“站着!”
荊俊再衝前幾步後,哭倒地上。
滕翼把烏傑抓起來,搖晃着他道:“陶爺有什麼話說?”
烏傑道:“陶爺命果爺和布爺率領兄弟把三老爺、四老爺和廷威少爺綁起來,請三位大爺立即趕回牧場去。”
滕翼放開手,任這因趕路耗盡氣力的烏傑軟倒地上,然後來到失魂落魄的項少龍前,抓着他肩頭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三弟你若不能當機立斷,整個烏族都要完蛋。”
項少龍茫然道:“我可以怎辦呢?難道要我殺了他們嗎?”
滕翼道:“正是這樣,你不殺人,別人便來殺你,這些蠢人竟然相信呂不韋,也不想想呂不韋怎會讓人知道是他害死烏大爺。若我猜得不錯,呂不韋的人正往牧場出發,以烏族內鬥作掩飾,一舉殺盡烏家的人。”又向荊俊喝道:“小俊!若我們死不了,你還有很多可以哭的機會,現在立即給我出去把風,同時備好馬匹。”
荊俊跳起來,領着擁進來的十八鐵衛旋風般去了。
項少龍清醒過來,壓下悲痛,向報訊的烏傑道:“你是否由城門進來的?”
烏傑答道:“陶爺吩咐我攀城進來,好避人耳目。”
滕項兩人對望一眼,均對陶方臨危不亂的老到周詳,感到驚異,陶方竟然厲害至此?
烏傑又道:“我們有百多人在城外等候三位大爺,備有腳程最好的快馬,三位大爺請立即起程。”
這時烏言著倉皇奔進來道:“情勢看來不妙!西南和東北兩角各有百多人摸黑潛來哩。”
滕翼斷然道:“立即放火燒宅,引得鄰人來救火,他們的人就不敢強來,並可救回宅內婢僕們之命。”
烏言著領命去了。
滕翼再向項少龍正容道:“三弟下定決心嗎?”
項少龍悽然一笑道:“我再沒有別的選擇,由今天開始,誰要對付我項少龍,只要殺不死我,都要以血來償還。”
在一切全憑武力解決的時代,這是唯一的應付方法,項少龍終徹底地體會此一真理。
滕翼點頭道:“這纔像樣,可以起程嗎?”
獵獵聲響,後園的貨倉首先起火。咸陽烏府房舍獨立,與鄰屋遠隔,際此殘冬時份,北風雖猛,火勢應該不會蔓延往鄰居去。叫喊救火的聲音,震天響起。鄰居們當然不會這麼快驚覺,叫救火的當然是放火的人。
項少龍振起精神道:“我們立即趕回去。”
就在這一刻,他知道與呂不韋的鬥爭,已由暗轉明。而直到現在,呂不韋仍是佔着壓倒性的上風。他的噩夢,何時可告一段落呢?
衆人策騎往城門馳去,天際微微亮起來。項少龍在轉上出城的驛道,忽地勒馬叫停。滕翼、荊俊,十八鐵衛和報訊的烏傑,與一衆精兵團團員,慌忙隨他停下。晨早的寒風吹得各人衣衫飛揚,長道上空寂無人,一片肅殺淒涼的氣氛。風吹葉落裡,驛道旁兩排延綿無盡的楓樹,沙沙作響。
項少龍苦笑道:“我怎都要接了嫣然,方可放心離去。”
滕翼一呆皺眉道:“她在寡婦清處,安全上應該沒有問題吧。”
項少龍道:“我明白這點,但心中總像梗着一根刺,唉!對不起。”
滕翼與荊俊對望一眼,泛起無奈的表情,回牧場乃急不容緩的一回事,怎容得起時間上的延誤。
烏傑焦急道:“項爺!不若另派人去接夫人吧!”
項少龍和滕翼交換個眼色,同時心生寒意,想起當日出使魏國,臨時改道時呂雄的反應。精兵團的團員均受過訓練,被最嚴格的紀律約束,上頭說話之時,並沒有他們插嘴的餘地。爲何烏傑膽子忽然大起來?難道還怕他們不知道形勢的緊迫嗎?
項少龍既生疑心,誆他道:“就由烏傑你和荊爺去接夫人好嗎?”
烏傑愕然道:“怎麼成哩!我還要給項爺和滕爺引路,噢!”
烏言著和烏舒兩人,在滕翼的手勢下,由後催騎而上,左右兩把長劍,抵在烏傑脅下處。
項少龍雙目寒芒閃動,冷笑道:“烏傑你知否在什麼地方出錯,泄露你的奸計。”
烏傑色變道:“我沒有……啊!我不是奸細!”話出口,才知漏了嘴。
要知項少龍在烏家的子弟兵中,地位之高,有若神明。烏傑在他面前,由於有此心理的弱點,自是進退失據。
荊俊勃然大怒,喝道:“拖他下馬!”
“砰!”烏舒飛起一腳,烏傑立即跌下馬背,尚未站起來,給跳下馬去的滕翼扯着頭髮抽起來,在他小腹結結實實打一拳。烏傑痛得整個人抽搐着彎弓起身體,又給另兩名鐵衛夾持兩臂,硬迫他站立。
荊俊早到他身前,拔出匕首,架在他咽喉處,寒聲道:“只要一句謊話,匕首會割破你的喉嚨。但我將很有分寸,沒有十來天,你不會死去。”
烏傑現出魂飛魄散的神色,崩潰下來,嗚咽道:“是少爺迫我這般做的,唉!是我不好!當他侍從的時候,欠他很多錢。”
各人心中恍然,暗呼幸運,若非項少龍忽然要去接紀嫣然一起離城,今回真是死得不明不白,這條毒計不可謂不絕。
項少龍心中燃起希望,沉聲道:“大老爺是否真的死了?”
烏傑搖頭道:“只是騙你的,牧場沒有發生任何事,少爺要對付的只是你們三位大爺,否則我怎也不肯做……。呀!”
腰脅處中了烏舒重重一下膝撞。
項少龍心情轉佳,道:“這傢伙交給二哥問話,我和小俊到琴府去,接了嫣然後再作打算。”
約定會面的地點,與荊俊策騎往琴清的府第馳去,這時始有機會抹去一額的冷汗,頗有再世爲人的感覺。
假若呂不韋所有這些陰謀奸計,均出於呂不韋府裡那叫莫傲的人的腦袋,這人實在是他所遇過的人中,智計最高的人,且最擅以有心算無心的手段。此計如若成功,項少龍只能比莊襄王多活兩天,是條連環緊扣的毒計。
首先,呂不韋見在紅松林害不死他項少龍,轉而朝一向沉迷酒色的烏廷威下手,由嫪毐通過一個青樓名妓,加上相府的威勢,再利用他嫉恨不滿項少龍的心態,把他籠絡過去。當烏廷威以邀功的心態,把烏族準備撤走的事,泄露給呂不韋后,大奸人遂立下決心,要把他項少龍除去。毒殺莊襄王一事,可能是他早定下的計劃,唯一的條件是要待自己站穩陣腳,再付諸實行。於是呂不韋借宴會之名,把他引來咸陽。莊襄王橫死後,詐他出城,在路上置他於死地。際此新舊國君交替的時刻,秦國上下因莊襄王之死亂作一團,兼之他項少龍又是仇家遍及六國的人,誰會有閒情理會並追究這件事?這個謊稱烏應元去世、牧場形勢大亂、鬥爭一觸即發的奸謀,並非全無破綻。項少龍和滕翼便從烏傑的話中,覺得陶方厲害得異乎尋常。可是莊襄王剛被害死,成驚弓之鳥的他們,對呂不韋多害死個烏應元,絕不會感到奇怪。而事實上烏廷威雖然不肖,針對的只是項少龍,並非喪盡天良至弒父的程度,可是加上有形跡可疑的人似是要到烏府偷襲,使他們根本無暇多想,只好匆匆趕返牧場,這樣正好掉進呂不韋精心設置的陷阱裡。若非項少龍放心不下讓紀嫣然獨自留在咸陽,將會至死仍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須閻羅皇親自解釋。項少龍長長吁出一口氣,振起雄心,加鞭驅馬,和荊俊奔過清晨的咸陽大道,朝在望的琴清府奔去。
琴清一身素白的孝服,在主廳接見兩人。不施脂粉的顏容,更是清麗秀逸之氣迫人而來,教人不敢正視,又忍不住想飽餐秀色。荊俊看呆了眼,連侍女奉上的香茗,都捧在手上忘記去呷上兩口。
琴清神態平靜地道:“項太傅這麼早大駕光臨,是否有什麼急事呢?”
項少龍聽出她不悅之意,歉然道:“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只是想把嫣然接回牧場吧!”
話畢,自己都覺得理由牽強。本說好讓紀嫣然在這裡小住一段日子,現在不到三天,卻來把她接走,還是如此匆忙冒昧,選的是人家尚未起榻的時間,實於禮不合。琴清先吩咐下人去通知紀嫣然,然後蹙起秀長的黛眉,沉吟起來。項少龍呷一口熟茶,溜目四顧。大廳的佈置簡潔清逸,不含半絲俗氣,恰如其份地反映出女主人高雅的氣質和品味。
琴清淡淡道:“項太傅忽然改變主意,是否欠了琴清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
項少龍大感頭痛,無言以對。騙她吧!又不願意這麼做。
琴清輕嘆道:“不用爲難,至少你不會像其他人般,說出口是心非的話,只是大王新喪,項太傅這樣不顧而去,會惹起很多閒言閒語。”
項少龍苦笑道:“我打個轉便會回來,唉!世上有很多事都使人身不由己的。”
琴清低頭把“身不由己”念幾遍,忽然輕輕道:“項太傅是否覺得大王的駕崩,來得太突然呢?”
項少龍心中一懍,知她對莊襄王之死起了疑心,暗忖絕不可堅定她的想法,否則她遲早會給呂不韋害死,忙道:“對這事御醫會更清楚。”
琴清驀地仰起俏臉,美目深深地凝望他,冷冷道:“琴清只是想知道太傅的想法。”
項少龍還是首次與這絕代美女毫無避忌地直接對望,強忍避開目光那種心中有鬼的自然反應,嘆道:“我的腦袋亂成一團,根本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
琴清的目光緊攫他,仍是以冰冷的語調道:“項太傅究竟在大王耳旁說了句什麼話,使大王聽完後可放心地瞑目辭世?當時只有政太子一人聽到,他卻不肯告訴我和姬後。”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知道自己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說那句話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事後他並沒有和小盤對口供。假若被人問起,他和小盤分別說出不同的搪塞之詞,會揭露出他們兩人裡,至少有一個人在說謊。當時他只顧忌呂不韋,所以揹着他來說,卻忘了在榻子另一邊的朱姬、秀麗夫人和一衆妃嬪宮娥,這事最終可能會傳入呂不韋耳內去。幸好給琴清提醒,或可透過李斯作出補救。琴清見他臉色數變,正要追問,紀嫣然來了。
項少龍忙站起身來,道:“琴太傅一向生活安寧,與世無爭,項某實不願看到太傅受俗世事務的沾染。”
領紀嫣然告辭離去,琴清望着項少龍的眼神生出複雜難明的變化,直至送他們離開,除了和紀嫣然互約後會之期時說幾句話外,再不置一辭,可是項少龍反感到她開始有點了解自己。
到與滕翼會合,紀嫣然知悉事情的始末。叛徒烏傑仍騎在馬上,雙腳被幼索穿過馬腹縛着,除非是有心人,否則應看不出異樣之處。衆人策騎出城,往牧場奔去。到一處密林內,停了下來。荊俊把烏傑縛在一棵樹上,遣出十八鐵衛佈防把風。
滕翼神情凝重道:“此次伏擊我們的行動,由呂不韋麾下第一高手管中邪親自主持,雖只有一百五十人上下,但無不是相府家將裡出類拔萃的劍手。圖管家竟對此一無所知,可見相府的實權,已逐漸轉移到以莫傲和管中邪一文一武的兩個人手上去。”
項少龍道:“他們準備在什麼地方偷襲我們?”
滕翼指着不遠處的梅花峽道:“選的當然是無處可逃的絕地,憑我們現在的實力,與他們硬碰,無疑是以卵擊石,最頭痛是呂不韋已由烏傑口中探知我們的情況。”
項少龍心中暗歎,呂不韋早看穿烏廷威是他們一個可擊破的缺口,可憐他們還懵然不知,以至乎處處落在下風。
紀嫣然淡淡道:“對於我們真正的實力,舅爺和烏傑仍是所知有限,我們不用那麼擔心好嗎?”
項少龍暗叫僥倖,在組織烏家這支五千人的子弟兵時,他把二十一世紀軍方的保密方法,用到其中。除他們幾個最高的領導人外,子弟兵只知聽命行事。對人數、實力、裝備、武器的情況,知的只是自己置身處的冰山一角,且爲掩人耳目,烏家子弟兵平時嚴禁談論有關訓練方面的任何事情。所以縱使像烏傑這種核心分子,所知仍屬有限。
滕翼點頭道:“幸好我們早有預防,但呂不韋將會因此更顧忌我們,此乃必然之事。哼!現在我們該怎辦?”
紀嫣然道:“大舅爺現在何處?”
滕翼答道:“當然是回到牧場去,等候好消息,亦使人不會懷疑他。至於烏傑,管中邪當會殺人滅口。”
紀嫣然道:“那就好辦,我們立即繞道回牧場,迫烏傑和大舅對質,弄清楚烏家除大舅外,還有沒有人蔘與這件事,解決內奸的問題後,再與呂不韋周旋到底。大不了只是一死吧!倩公主她們的血仇絕不能就此罷休。”
項少龍心中苦笑,呂不韋至少還可風光八年,自己往後的遭遇則茫不可知,這段日子確是難捱。點頭道:“讓管中邪再多活一會,我們回牧場去!”
一直沒作聲的荊俊發出暗號,召回十八鐵衛,押着烏傑,由密林繞往左方的山路,往牧場馳去。由於路途繞遠,到晚上離牧場仍有二十多裡的途程。
衆人待要紮營,項少龍道:“且慢!圖先既說得管中邪如此智勇兼備,我們出城的時間又延誤整個時辰,他不會不生疑心,只要派出探子,不難發覺我們已經改道而行。小心駕得萬年船,我們就算高估他,總比吃虧好。”
荊俊興奮地道:“若他摸黑來襲,定要教他們栽個大跟斗。”
項少龍微笑道:“我正有此意。”
營地紮在一條小河之旁,五個營帳,圍着中間闇弱的篝火,四周用樹幹和草葉紮了十多個假人,扮作守夜的,似模似樣。他們則藏身在五百步外一座小丘的密林裡,弓矢準備在手,好給來犯者一點教訓。豈知直等到殘月升上中天,仍是毫無動靜。
他們昨夜已沒有闔過眼,今天又趕了整日路,項少龍和滕翼這麼強壯的人,都支撐不來,頻打呵欠。
紀嫣然道:“不若我們分批睡覺,否則人要累死哩。”
項少龍醒來時,發覺紀嫣然仍在懷內酣然沉睡,晨光熹微中,雀鳥鳴叫,充滿初春的氣象。他感到心中一片寧靜,細審紀嫣然有若靈山秀嶺的輪廓。
在這空氣清新、遠離咸陽的山頭,陽光由地平處透林灑在紀嫣然動人的身體上,使他從這幾天來一直緊繃的神經和情緒上的沉重負擔裡暫且解放出來,靈臺一片澄明空澈,全無半絲雜念。就像立地成佛的頓悟,他猛然醒覺到,與呂不韋交手至今,一直處在下風的原因,固因呂不韋是以有心算無心,更主要是他有着在未來八年間絕奈何不了他的宿命感覺。若他仍是如此被動,始終會飲恨收場。他或不能在八年內幹掉呂不韋,但歷史正指出呂不韋亦奈何不了小盤、李斯、王翦等人。換言之,他怎也不會連累這三個人。既是如此,何不盡量藉助他們的力量,與呂不韋大幹一場,再沒有任何顧忌。莊襄王的遇害,說明沒有人能改變命運。就算他項少龍完蛋,小盤在二十一歲登基後,當會爲他討回公道。想到這裡,整個人輕鬆起來。
滕翼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三弟醒來了嗎?”
項少龍試着把紀嫣然移開。
美女嬌吟一聲,醒轉過來,不好意思地由項少龍懷裡爬起來,坐在一旁睡眼惺忪道:“管中邪沒有來嗎?”
她那慵懶的動人姿態,看得兩個男人同時發怔。
紀嫣然橫他們一眼,微嗔道:“我要到小河梳洗。”
正要舉步,項少龍喝止她,道:“說不定管中邪高明至看穿是個陷阱,兼之營地設在河旁,易於逃走,假若我是他,會繞往前方設伏,又或仍守在營地旁等候天明。嫣然這麼貿然前去,正好落進敵人圈套裡。”
滕翼來到他旁,打量他兩眼,訝然道:“三弟像整個人渙然一新,自出使不成回來之後,我還是首次見到你充滿生機、鬥志和信心的樣子。”
紀嫣然欣然道:“二哥說得不錯,這纔是令嫣然傾心的英雄豪傑。”
項少龍心知肚明,知是因爲剛纔忽然間解開心中的死結,振起壯志豪情。遂把荊俊和十八鐵衛召來,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
荊俊點頭道:“這個容易,我們荊族獵人,最擅長山野追躡之術,只要管中邪方面有人到過附近,就算現在繞到另一方去,亦瞞我們不過。”
一聲令下,十八鐵衛裡六名荊氏好手,隨他去了。項少龍和滕翼又把烏傑盤問一番,問清楚烏廷威誆他入局的細節,果然有嫪毐牽涉在內。到弄好早點,兩人與紀嫣然到小丘斜坡處,欣賞河道流過山野的美景,共進早膳。
滕翼籲出一口氣道:“情況還未太壞,聽烏傑之言,應只有烏廷威一個人投靠呂不韋。”
紀嫣然嘆道:“他終是廷芳的親兄長,可以拿他怎辦?”
項少龍冷然道:“沒有什麼人情可言,就算不幹掉他,至少要押他到塞外去,由大哥把他關起來,永不許他踏足秦境。”
滕翼欣然道:“三弟終於回覆邯鄲扮董馬癡的豪氣。”
荊俊等匆匆趕回來,佩服得五體投地道:“三哥料事如神,我們在離營地兩裡許處,找到馬兒吃過的草屑和糞便,跟着痕跡追蹤過去,敵人應是朝牧場北的馳馬坡去了。”
滕翼愕然道:“他倒懂揀地方,那是往牧場必經之路,除非我們回頭改採另一路線,否則就要攀山越嶺。”
項少龍凝望下方的小河,斷然道:“他應留下監視我們的人,在這等荒野中,他不必有任何顧忌,或者只是他留下來的人,已有足夠力量對付我們。”
紀嫣然道:“管中邪既是如此高明,當會如項郎所說的留有殺着,不怕我們掉頭溜走。”
荊俊又表現出他天不怕地不怕、初生之犢的性格,奮然道:“若他們分作兩組,意圖前後夾擊我們,那我們可將計就計,把他們分別擊破。”
滕翼道:“你真是少不更事,只懂好勇鬥狠,若被敵人纏着,我們如何脫身?”
荊俊啞口無言。
項少龍仰身躺下來,望着上方樹梢末處的藍天白雲,悠然道:“讓我們先好好睡一覺,當敵人摸不準我們是否於昨夜離開,便是我們回家的好時刻。”
衆人均愕然望他,不知他究竟有何脫身妙法。
黃昏時分,天上的雲靄緩緩下降,地下的水氣則往上騰昇,兩下相遇,在大地積成凝聚的春霧,一片氤氳朦朧。小丘西南三裡許外一處高地,不時傳來馬嘶人聲,顯見對方失去耐性,誤以爲他們早一步回牧場去。敵我雙方直到此刻,不但仍未交手,甚至沒有看過對方的影子。可是其中卻牽涉到智慧、訓練、耐性、體力各方面的劇烈爭持。一下差錯,項少龍等在敵強我弱的情勢下,必是飲恨當場的結局。
此時趁夜色和迷霧,在摸清近處沒有偵察的敵人,荊俊等把秘密紮好的三條木筏,先放進水裡以繩子系在岸旁,藏在水草之內,回到項少龍、滕翼和紀嫣然處,道:“現在該怎辦呢?”
項少龍回覆軍人的冷靜和沉穩,道:“須看敵人的動靜,若我估計不錯,留守後方的敵人該到這裡搜索一下,求證我們有否躲起來,也好向把守前方的自己人交待,那將是我們發動攻勢的時刻。”
滕翼點頭道:“這一着非常高明,敵人遇襲,會退守後方,一面全力截斷我們的後路,同時以煙火通知前方的人,好能前後困死我們,那將是我們乘筏子迅速逃離這裡的良辰吉時。”
紀嫣然讀嘆道:“我想孫武復生,也不想出更好的妙計來。”
項少龍心中涌起強大的信心和鬥志,一聲令下,荊俊和十八鐵衛立時三、四人一組不等,分別潛往攻守均有利的戰略位置,把營地旁一帶的小河山野,全置入箭程之內。他們這批人人數雖少,但無不精擅山野夜戰之術,殺傷力不可小覷。項少龍、滕翼和紀嫣然三人留守山丘,躲在一堆亂石之後,養精蓄銳,守候敵人的大駕。
新月緩緩升離地平,夜空星光燦爛,霧氣漸退,敵人終於出現。他們分作十多組,沿河緩緩朝營地推進。河的對岸也有三組人,人數估計在十七、八個間,首先進入伏在對岸的荊俊和三名荊族獵手的射程裡。項少龍等亦發覺有十多人正向他們藏身的小丘迫來,氣氛緊張得若繃緊的弓弦。他們屏息靜氣,耐心等待。藏在河旁密林內的戰馬,在一名己方戰士的蓄意安排下,發出一聲驚碎寧靜的嘶叫。敵人的移動由緩轉速,往馬嘶聲發出處迫去。連串慘叫響起,不用說是碰着荊俊等佈下可使猛獸傷死裝有尖刺的絆索上。
項少龍等知是時候,先射出十多團滲了脂油、烈火熊熊的大布球,落往敵人四周,然後箭矢齊發。在昏暗的火光裡,敵人猝不及防下亂作一團,慘叫和跌倒的聲音不住響起,狼狽之極。最厲害的是滕翼,總是箭無虛發,只要敵人露出身形,他的箭像有眼睛般尋上對方的身體,貫甲而入。由於他們藏身處散佈整個河岸區,箭矢似從任何方向傳來,敵人根本不知該躲往何方。
不片晌,對方最少有十多人中箭倒地,哨聲急鳴,倉皇撤走。煙火沖天而起,爆出一朵朵的銀白光芒。
項少龍領頭衝下丘坡,銜着敵人尾巴追殺一陣子,再幹掉對方七、八人,返林內取回馬匹,押着烏傑,施施然登上三條木筏,放流而去。終於出了一口積壓心中的惡氣。
烏家牧場主宅的大堂內,烏廷威若鬥敗的公雞般,與烏傑分別跪在氣得臉色發青的烏應元座前。項少龍、滕翼、荊俊、烏果、蒲布、劉巢和陶方等分立兩旁,冷然看着兩個烏家叛徒。
烏廷威仍在強撐道:“孩兒只是爲家族着想,憑我們怎鬥得過右相國。”
烏應元怒道:“想不到我烏應元精明一世,竟生了這麼個蠢不可耐的逆子,這一次若呂不韋得手殺了少龍,首先要殺的正是你這蠢人,如此纔不虞奸謀敗露。告訴我!呂府的人有沒有約你事後到某處見面?”
烏廷威愕在當場,顯然確有其事。他雖非甚有才智的人,但殺人滅口這種簡單的道理,仍能明白。另一邊的烏傑想起家法的嚴酷,全身抖震。
烏應元嘆道:“我烏應元言出必行,你不但違揹我的命令,實在連禽獸也比不上,人來!立即把兩人以家法處死。”
現在輪到烏廷威崩潰下來,劇震道:“孩兒知錯,爹……”
四名家將撲到兩人身旁,把他們強扯起來。
項少龍出言道:“岳丈請聽小婿一言,不若把他們送往塞外,讓他們助大哥開懇,好將功贖罪。”
烏應元頹然道:“少龍的心意,我當然明白。可是際此家族存亡的時刻,若我因他是親兒放過他,那我烏氏族規,勢將蕩然無存,人人不服,其他族長,更會怪我心存私念。我烏應元有三個兒子,便當只生了兩個。來!給我把他押到家祠去,請來所有族內尊長,我要教所有人知道,若背叛家族,這將是唯一的下場。”
烏廷威終於知道老爹不是嚇唬他,立時癱軟如泥,痛哭求情,項少龍還想說話。
烏應元冷然道:“我意已決,誰都不能改變,若犧牲一個兒子,可換來所有人的警惕,我烏應元絕不猶豫。”
在衆人瞠目結舌下,烏廷威和烏傑被押出去。
烏應元說得不錯,他堅持處死烏廷威一着確收到震懾人心之效,族內再沒有人敢反對他與呂不韋周旋到底的心意。而這麼巧妙的計謀仍害不死項少龍,亦使他們對項少龍生出信心。他們烏家在咸陽的形勢,再不像初抵達時處處遭人冷眼。由於項少龍與軍方的關係大幅改善,和呂不韋的頭號心腹蒙驁又親若兄弟,他們的處境反比之以前任何時期更優越。
不過烏廷威之死,卻帶來令人心煩的餘波。親母烏夫人和烏廷芳先後病倒,反是烏應元出奇地堅強,如舊處理族內大小事務,又召回在外地做生意的兩個兒子,派他們到北疆開闢牧場,把勢力往接近塞外的地方擴展開去。這是莊襄王早批准的事,呂不韋都阻撓不了。項少龍等則專心訓練家兵,過了兩個月風平浪靜的日子,陶方由咸陽帶來最新的消息。聆聽彙報的除烏應元、項少龍、滕翼、荊俊外,烏應元的兩位親弟烏應節和烏應恩均有參與。
陶方道:“照秦國國制,莊襄王在太廟停柩快足三個月,十五天後將進行大殯,各國均派出使節來弔唁,聽說齊國來的是田單,真教人費解。”
項少龍一呆道:“田單親來,必有目的。我並不奇怪齊國派人來,因爲半年前合縱討秦的聯軍裡,沒有齊人的參與,其他五國不是和我大秦在交戰狀態中嗎?爲何照樣派人來呢?”
陶方道:“信陵君軍權被奪,在大梁投閒置散,無所事事,合縱之議,蕩然無存,五國先後退兵,分別與呂不韋言和,互訂和議,際此人人均深懼我大秦會拿他們動刀槍的時刻,誰敢不來討好我們?咸陽又有一番熱鬧。”
項少龍暗忖魏國來的必然是龍陽君,只不知其他幾國會派什麼人來?他真不想見到李園和郭開這些無恥之徒。
烏應節問道:“呂不韋方面有什麼動靜?”
陶方聳肩道:“看來他暫時仍無暇理會我們,在新舊國君交替的時刻,最緊要是鞏固一己權力。聽說他在姬後的支持下,撤換一批大臣和軍方將領,但卻不敢動徐先和王齕的人,所以他的人奪得的只是些無關痛癢的位置。”
烏應恩道:“他會一步步推行他的奸謀。”
衆人均點頭同意。
滕翼向項少龍道:“假若能破壞呂不韋和姬後的關係,等若斷去呂不韋一條臂膀,三弟可在這方面想想辦法?”
見到各人都以充滿希望的眼光看自己,項少龍苦笑道:“我會看着辦的。”
陶方道:“少龍應該到咸陽去打個轉,姬後曾三次派人來找你,若你仍託病不出,恐怕不大好?”
項少龍振起精神道:“我明天回到咸陽去。”
衆人均感欣然,項少龍心中想到的卻是見到朱姬的情形。現在莊襄王已死,假設朱姬要與他續未竟之緣,怎辦好呢?他對莊襄王已生出深厚的感情,怎也不該和他的未亡人攪出曖昧事情,這是他項少龍接受不了的事。
回到隱龍別院,紀嫣然正與臥病榻上的烏廷芳密語。因親兄被家族處死的美女臉色蒼白,瘦得雙目凹陷下去,看得項少龍心如刀割。
紀嫣然見他到來,站起來道:“你來陪廷芳聊聊!”向他打個眼色,走出寢室去。
項少龍明白烏廷芳心結難解,既恨乃兄出賣自己夫郎,又怨父親不念父子之情,心情矛盾,難以排遣,鬱出病來。暗歎一聲,坐到榻旁,輕輕握她手腕,看到几上那碗藥湯仍是完封不動,未喝過一口,柔聲道:“又不肯喝藥嗎?”
烏廷芳兩眼一紅,垂下頭去,眼睛涌出沒有泣聲的淚水。項少龍清楚她的倔強脾氣,發起性子,誰都不賣賬,湊到她耳旁道:“你怪錯岳丈,真正要怪的人,該是罪魁禍首呂不韋,其他人是無辜的。假若你自暴自棄,不但你孃的病好不了,你爹和我會因你心神大亂,應付不了奸人的迫害,你明白我的話嗎?”
烏廷芳思索一會,微微點頭。
項少龍爲她拭掉淚漬,乘機把藥湯捧來,喂她喝掉,道:“這纔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你定要快點痊癒,好侍候你娘。”
烏廷芳輕輕道:“藥很苦哩!”
項少龍吻她臉蛋,爲她蓋好繡被,服侍她睡後,離房到廳子去。趙致、紀嫣然和田氏姊妹正逗弄兒子項寶兒,若非少了烏廷芳,應是樂也融融。他把寶兒接過來,看他甜甜的笑容,心中涌起強烈的鬥志。呂不韋既可不擇手段來害他,他亦應以同樣的方式回報。第一個要殺死的人不是呂不韋,而是他的首席智囊莫傲。此人一天不死,他們終有一天會被他害了。
接着下來烏廷芳精神轉佳,到第三天已能離開纏綿多時的病榻,探望親孃。她變得沉默,不太願說話和見外人,但雙目透出前所沒有的堅強神色,顯見因夫郎的話,解開心結,把怨恨的對象,轉移到呂不韋身上。見她好轉過來,項少龍放心離開牧場,與滕翼、荊俊踏上往咸陽的路途。鐵衛的人數增至八十人,加強實力。一行人浩浩蕩蕩,打醒十二個精神,翌晨抵達咸陽。項少龍逕赴王宮,謁見成爲太后的朱姬和將登上秦王寶座的小盤。朱姬明顯地消瘦,小盤卻是神采飛揚、容光煥發,與身披的孝服絕不相襯。
兩人見他到來,非常歡喜,揮退下人,朱姬劈頭道:“少龍你搞什麼鬼的,忽然溜回牧場去,害得我想找個人說話都沒有着落。”
項少龍心中暗驚,死了王夫的朱姬,就像脫離囚籠的彩雀,再沒有東西可把她拴縛。先向與朱姬並坐內廷臺階上的小盤行過君臣之禮,恭坐下首道:“太后請勿見怪,微臣實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小盤垂下頭去,明白他話內的含意。
朱姬嗔道:“不想說也要說出來,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只聽她口氣,就知她沒有把項少龍當作臣子。
小盤插嘴道:“母后饒過項太傅吧!若果可以告訴母后,他會說的。”
朱姬大嗔道:“你們兩個人串連起來對付我嗎?”
小盤向項少龍打個曖昧的眼色,道:“王兒告退,母后和項太傅好好聊一會。”
看着小盤的背影,項少龍差點想把他扯回來,他目下最不想的事,是與朱姬單獨相對。
剩下他們兩個人,朱姬反沉默下來,好一會輕嘆道:“你和不韋間是否發生事情哩?”
項少龍頹然無語。
朱姬美目深深地看他好一會,緩緩道:“當日你出使受挫回來後,我早看出你很不是味兒,不似你一向的爲人,看不韋時的眼神很奇怪。我太清楚不韋,爲求成功,不擇手段,當年把我送給大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白天對我說過永不分離,晚上我便屬於另一個男人。”忽又沒頭沒尾地低聲道:“少龍是在怪人家恩怨不分嗎?”
這句話怕只有項少龍明白,現在朱姬、小盤和呂不韋三人的命運可說是掛上了鈎,缺一不可。呂不韋固然要倚靠朱姬和小盤這王位的繼承者,俾可名正言順總攬朝政;但朱姬母子亦要藉呂不韋對抗秦國內反對她們母子的大臣和重將。更因小盤乃呂不韋兒子的謠言滿天亂飛,假若朱姬誅除呂不韋,由於她母子兩人在秦廷根基薄弱,沒有呂不韋,小盤又未正式登上帝位,她兩母子的地位實是危如累卵,隨時有覆碎之厄。
項少龍俯頭道:“我怎會怪太后?”
朱姬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柔聲道:“還記得離開邯鄲烏家堡,我曾對烏老爺說過只要我朱姬一天還有命在,定保你們烏家一天的富貴榮華。這句話我朱姬永遠不會忘記,少龍放心。”
項少龍心中感動,難得朱姬在這情況下仍眷念舊情,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姬忽地振奮起來,道:“前天徐先、鹿公和王齕三位大臣聯署上奏,請王兒策封你爲御前都騎統領,統率咸陽的一萬鐵騎城衛,負責王城的安全,但因不韋的反對不了了之。我又不知你的心意,所以未敢堅持。想不到軍方最有權勢的三個人,竟對你如此支持。少龍啊!你再不可躲起來,我和小政須要你在身旁哩!”
項少龍大感愕然,難道徐先他們收到他和呂不韋不和的消息?
朱姬又微嗔道:“你這人哩!難道不把烏家的存亡放在心上嗎?”
項少龍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朱姬言下之意,是若要在呂不韋和他之間只可作出一個選擇,寧願揀選他。若他能代替呂不韋去鞏固她母子倆的權位,呂不韋自是可有可無。只恨他知道呂不韋絕不會這麼容易被推倒,那早寫在中國的所有史書上。猛然點頭道:“多謝太后垂注!”
朱姬俏臉忽然紅起來,垂頭道:“只要你不把我當作外人,朱姬便心滿意足。”
項少龍苦笑道:“我從沒有把你當作過外人,只是大王對我君恩深重,我怎寸以……哎!”
朱姬眼中射出幽怨之色,哀然道:“人家又能有片刻忘記他的恩寵嗎?少龍那天在大王臨終前說的話,我已猜到一點,但請勿告訴我,我現在還不想知道,希望少龍體諒我這苦命的人。”
項少龍愈來愈發覺朱姬的不簡單,想起嫪毐,暗忖應否再向命運挑戰,預先向她作出警告之時,門衛傳報道:“右相國呂不韋,求見太后。”
項少龍差點想溜之夭夭,怎會這麼冤家路窄的?
一身官服的呂不韋神采飛揚、龍行虎步地走進朱姬的慈和殿,項少龍忙起立致禮。
呂不韋比以前更神氣,閃閃有神的眼睛上下掃射項少龍一遍,微笑點頭,欣然道:“真高興又見到少龍。”
雖是普通一句話,但卻是內藏可傷人的針剌,暗責項少龍不告而別,不把朝廷放在眼內,並暗諷他仍留得住性命,說罷向朱姬致禮,卻沒有下跪,顯是自恃與朱姬關係特別,淵源深厚,不當自己是臣子。
呂不韋坐在項少龍對席,笑道:“現時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無恥之輩,蠢蠢欲動,意圖不軌。少龍若沒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留在咸陽好了,我或者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項少龍點頭應諾,暗忖呂不韋果然懂得玩手段,利用危機作壓力,令朱姬母子無法不倚重他。
呂不韋轉向朱姬道:“太后和少龍談什麼談得這麼高興哩?”
隨便一句話,盡顯呂不韋驕橫的心態。若論尊卑上下,哪到他的右丞相來管太后的事。
朱姬卻沒有不悅之色,淡淡道:“只是問問少龍的近況。”
呂不韋眼中閃過怒意,冷冷道:“少龍你先退避一會,我和太后有要事商量。”
項少龍亦是心中暗怒,分明是向自己施下馬威,明指他沒有資格參與他和朱姬的密議。
正要退下,朱姬道:“少龍不用走,呂相怎可把少龍當作外人?”
呂不韋錯愕一下,堆起笑容道:“我怎會把少龍當作外人,只是他無心朝政,怕他心煩。”
朱姬若無其事道:“呂相等一會的耐性也沒有,究竟有什麼天大重要的事?”
這時呂不韋和項少龍都知朱姬在發脾氣,而且明顯站在項少龍一方。
呂不韋尚未愚蠢至反脣相譏,陪笑道:“太后請勿見怪,今天老臣來晉謁太后,是要舉薦一個最適合的人選,擔當都騎統領的重要職位,好負起王城安全的重任。”
都騎統領,實在是禁衛統領安谷傒外最接近王室的職位。咸陽城的防務,主要由三大系統負責,分別是守衛王宮的禁衛,負責城防的都騎和都衛兩軍,前者是騎兵,後者是步兵。都騎統領和都衛統領合起來等若以前項少龍在邯鄲時的城守一職,只不過把步兵和騎兵分開。步兵人數達三萬,比騎兵多出三倍,但若論榮耀和地位,負責騎兵的都騎統領,自然勝過統領步兵的都衛將軍。
朱姬冷然道:“呂相不用提出任何人,我決定任用少龍作都騎統領,除他外,沒有人可使我放心。”
呂不韋想不到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朱姬,在此事上如此斬釘截鐵,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臉色微變,訝然往項少龍望來道:“少龍改變主意了嗎?”
項少龍當然明白朱姬的心態,她也是極端厲害的人,更不想永遠活在呂不韋的暗影下,現在項少龍大得軍方歡心,有他作都騎統領,不但可對抗呂不韋,使他心存顧忌,不敢不把她母子放在眼內,亦可通過項少龍維繫軍方,不致被迫與呂不韋站在同一陣線,毫無轉寰的餘地。
項少龍知呂不韋表面雖像對他關懷備致,其實只是暗迫他推掉任命,那他可振振有詞,舉薦他心中的人選。微笑道:“正如呂相所言,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少龍只好把個人的事,擱在一旁,勉任艱鉅。”
呂不韋眼中閃過怒色,又泛起笑容,呵呵地道:“那就最好不過,難得太后這麼賞識你,千萬不要令她失望。”
朱姬淡淡道:“呂相還有什麼急事?”
呂不韋雖心中大怒,但哪敢與朱姬衝突,亦知自己剛纔的說話態度過火,陪笑道:“齊相田單、楚國舅李園、趙將龐暖均於昨天抵達咸陽,望能在先王大殯前,向太后和儲君問好請安。”
朱姬冷冷道:“未亡人孝服在身,有什麼好見的,一切待大王入土爲安再說。”
呂不韋還是第一次見朱姬以這種態度對待他,心知問題出在項少龍身上。他城府極深,並不表露心意,應對兩句,告辭離開。
慈和殿內一片沉默。
良久後朱姬嘆道:“我曾嚴命所有看到你和大王說那句話的人,不準把此事傳出去,違令者斬,不韋應該尚未曉得。”
項少龍感激道:“多謝太后!”
朱姬頹然道:“少龍!我很累,似現在般又如何呢?爲何我總不能快樂起來。”
項少龍知道她是以另一種方式迫自己慰藉她,嘆道:“太后至緊要振作,儲君還需要你的引導和照顧。”
在這種情況下,他愈是不能提起嫪毐的事。首先他很難解釋爲何可未卜先知嫪毐會來勾引她,更可慮是朱姬若要他代替“未來的”嫪毐,他更頭痛。可知歷史是根本不可改變的。
朱姬沉默一會,輕輕道:“你要小心趙國的龐暖,他是韓晶一手提拔出來的人,乃著名的縱橫家,口若懸河,現在當上邯鄲的城守,是廉頗、李牧外趙國最負盛名的將領,他此次來秦,只是要探察我們的虛實。唉!我真不知不韋有何居心,忽然又和六國稱兄道弟,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項少龍倒沒有把未聽過的龐暖放在心上,若非郭開與朱姬關係曖昧,不宜親來,應該是不會輪到這個人的。兩人不知該說什麼話好。東拉西扯幾句,項少龍告辭離去,朱姬雖不甘願,可是怕人閒言,只好放他走。
步出太后宮,安谷傒迎上來道:“儲君要見太傅。”
項少龍隨他往太子宮走去。
此禁衛的大頭領低聲道:“太傅見過儲君後,可否到鹿公的將軍府打個轉。”
項少龍心中明白,點頭應好。安谷傒再沒有說話,把他送到太子宮的書軒內,自行離去。
小盤坐在設於書軒北端的龍墊處,臉容陰沉,免去他君臣之禮,囑項少龍坐在下首,狠狠道:“太博!我要殺呂不韋!”
項少龍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
小盤壓低聲音道:“此人性格暴戾,不念王父恩情,比豺狼更要陰毒,又以開國功臣自居,還暗擺出我是他兒子的格局,此人一日不除,我休想順當地行使君權。”
項少龍本有意思聯結小盤、李斯和王翦等與呂不韋大斗一場,沒料小盤的想法比他還走遠了幾條街,又使他猶豫起來,沉吟道:“這事儲君和太后說過沒有?”
小盤道:“太后對呂不韋始終有割捨不掉的深厚感情,和她說只會給她教訓一頓。太傅啊!憑你的絕世劍術和智計,要殺他應不是太困難吧!”
項少龍想起管中邪,暗忖你太看得起我,話當然不能這樣說,嘆道:“問題是若驟然殺他,會帶來什麼後果?”
小盤表現出超越他年紀的深思熟慮,道:“所以我首先要任命太傅爲都騎統領,再挑幾個人出來,負起朝廷重要的職務。只要我鞏固手上的王權,有沒有這賊子都不是問題。就是怕母后反對,若她與呂不韋聯手,我將很難應付。”
項少龍問道:“儲君疼愛母后嗎?”
小盤頹然一嘆,點點頭。恐怕只有項少龍明白他的心態,這時的小盤,已把對妮夫人的感情,轉移到朱姬身上。小盤說得不錯,朱姬明知莊襄王被呂不韋害死,仍只是給呂不韋一點臉色看看算數了事。
項少龍道:“我比你更想幹掉老賊,想儲君也該猜到倩公主是被他害死的吧?可是一天我們仍未建立強大的實力,絕不可輕舉妄動,尤其秦國軍方系統複雜,方向難測,又有擁立成蟜的一系正陰謀不軌,在這種形勢下,我們須忍一時之氣。”
小盤精神大振道:“這麼說,太傅是肯擔當都騎統領一職。”
項少龍苦笑道:“剛應承你母后。”
小盤大喜道:“有師傅在身旁,我就放心。”
在這一刻,他又變回以前的小孩子。
接着露出沉思的神色,道:“太傅相人的眼光天下無雙,廷衛李斯先生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想法和識見與別人不同,向我指出若能把握機會,憑仗我大秦的強大力量,奮勇進取,終可一統天下。所以我不可任呂不韋此狼心狗肺的人把持政局,影響我的春秋大業。”
項少龍到這時才明白李斯對小盤的影響多麼巨大,他再難當小盤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在秦宮氣氛的感染下,他脫胎換骨地變作另一個人,將來就是由他一手建立起強大的中國。
小盤又冷然問道:“我還要等多久?”
項少龍平靜地道:“到儲君二十一歲行加冕禮,將是儲君發動的時刻。”
絕錯不了,因爲這是歷史。
小盤愕然道:“豈非還要等八年嗎?呂不韋不是更勢大難制?”
項少龍道:“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一方面利用呂不韋去對付想動搖儲君王位的人;另一方面卻培植儲君的班底,換言之則是在削弱呂不韋的影響力。”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在政務上,儲君大可放手讓呂不韋施爲,但必須以徐先對他作出制衡,並且盡力籠絡軍方的將領。即壞事由呂不韋去做,而我們則盡作好人。只要抓牢軍權,任呂不韋有三頭六臂,最終也飛不出儲君的手掌心。槍桿子出政權,此乃千古不移的真理。”
小盤渾身一震,喃喃念道:“槍桿子出政權。”
他想到的槍桿子,自然是刀槍的槍桿,而不是自動機槍的槍桿。
項少龍暗責自己口不擇言,續道:“眼前可提拔的有兩個人,就是王翦王賁父子,兩人均是任何君主夢寐難求的絕代猛將,有他們助你打天下,何懼區區一個呂不韋。”
小盤一呆道:“那麼你呢?”
項少龍道:“我當然會全力助你,但我始終是外來人,你要鞏固秦國軍心,必須以他們的人材爲主力方成。”
小盤皺眉道:“可是現在呂不韋正力捧蒙驁,又把他兩個兒子蒙武蒙恬任命爲偏將,好隨蒙驁南征北討,我如何應付?”
項少龍道:“此正是呂不韋急欲把我除去的原因之一,若被蒙驁知道他兩個兒子差點喪命在老賊的奸謀下,你說他會有什麼感受。蒙武兩兄弟終會靠向我們,你大可將計就計,重用兩人,亦可使呂不韋不生疑心。”
小盤興奮起來道:“沒有人比太傅更厲害,我知怎樣做的。”
兩人又再商量好些行事的細節,項少龍告退離開。
到了鹿公與秦宮爲鄰,遙對呂不韋正動工興建新邸的將軍府,鹿公把項少龍請到幽靜的內軒,下人奉上香茗退下,鹿公微笑道:“聽說你是秦人的後代,不過項姓在我大秦從未聽過,不知你是哪一族的人?”
項少龍心中叫苦,胡謅道:“我的姓氏是由孃親那裡來的,不要說是什麼族,連我父親是誰娘也弄不清楚,只知他是來自大秦的兵士,唉!確是筆糊塗賬。”
鹿公的“大秦主義者”倒沒有懷疑,點頭道:“趙人少有生得你那麼軒昂威武的,太傅這種體型,我大秦人裡也百不一見,應屬異種,我最擅相人,嘿!當日第一眼見到你,立知你是忠義之輩。”
項少龍逐漸摸清他的性格,心中暗笑,道:“鹿公眼光如炬,什麼都瞞你不過。”
鹿公道:“若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我就好,但很多事情我仍是看漏眼,想不到先王如此短命,唉!”
項少龍默然下來。
鹿公兩眼一瞪,射出銳利的光芒,語調卻相當平靜,緩緩道:“少龍和呂不韋究竟是什麼關係?”
項少龍想不到他問得如此直接,愕然道:“鹿公何有此言?”
鹿公淡淡道:“少龍不用瞞我,你和呂不韋絕不像表面般融洽,否則烏家就不用終日躲在咸陽外的牧場裡。放心說吧!烏族乃我大秦貴胄之後,對我們來說,絕不能和呂不韋這些外人相提並論。”
項少龍來咸陽這麼久,還是首次直接領受到秦人排外的種族主義,道:“此事一言難盡,自我向先王提出以徐大將軍爲相,呂相國自此與我頗有芥蒂。”
鹿公微笑道:“怎會如此簡單,在咸陽城內,呂不韋最忌的人正是你,這種事不須我解釋吧!”接着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緩緩道:“一直以來,均有謠傳說儲君非是大王骨肉,而是出自呂不韋的。本來我們還不太相信這事,只當作是心懷不軌之徒中傷呂不韋和太后的暗箭,但現在先王正值壯年之時,忽然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們自然不能漠然視之。
項少龍聽得頭大如鬥,鹿公乃秦國軍方德高望重的人,他的話可說代表秦國最重要將領的心意。假設他們把小盤當作是呂不韋魚目混珠的野種,轉而扶助成蟜,那呂不韋和小盤都要一起完蛋。
鹿公又道:“此事我們必須查證清楚,始可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正如我們本來還弄不清楚少龍和呂不韋的關係,所以聯名上書,請儲君任命你爲都騎統領,好試探呂不韋的反應,哪知一試便試出來,因爲呂不韋是唯一反對的人。”
項少龍猛然驚覺政治是如何複雜的一回事,初聞此事,他還以爲鹿公等特別看得起他,原來背後有着另外的原因和目的。
鹿公搖頭苦笑道:“話說回來,那種事除當事人外,實在非常難以求證的,不過亦非全無辦法,只是很難做到。”
項少龍大感懍然,道:“有什麼好方法?”心中卻在奇怪,自己可以說是朱姬和儲君的人,難道不會維護他們嗎?怎麼鹿公偏要找自己來商量這件事?
鹿公道:“這事有一半要靠少龍幫手才成。”
項少龍大訝,忽地記起朱姬的話,恍然道:“你們是要用滴血認親的方法?”
鹿公肅容道:“這是唯一能令我們安心的方法,只要在純銀的碗裡,把兩人的血滴進特製的藥液中,真僞立判,屢應不爽。”
驀地裡,項少龍高懸的心放下來,輕鬆得像在太空中逍遙,點頭道:“儲君那一滴血可包在我身上,不過鹿公最好派出證人,親眼看我由儲君身上取血,那就誰都不能弄虛作假。”
這次輪到鹿公發起怔來,他此回找項少龍來商量,皆因知他是朱姬除呂不韋外最親近的人,又是他一手由邯鄲把她們兩母子救出來,多多少少應知道朱姬母子和呂不韋間的關係。假若他對滴血認親的方法左推右拒,可證實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時鹿公當然知道在兩個太子間如何取捨。怎知項少龍欣然答應,還自己提出要人監視他沒有作弊,自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兩人呆瞪一會,鹿公斷然道:“好!呂不韋那一滴血由我們想辦法,但假若證實儲君真是呂不韋所出,少龍你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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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少龍淡淡道:“我深信儲君是先王貨真價實的親生骨肉,事實將會證明一切。”
忽然間,最令他頭痛的事,就這麼解決。滴血當然“認不了親”,於是那時秦國以鹿公爲首的將領,將對小盤作出全面的支持,形勢自然和現在是兩回事。但由於朱姬的關係,呂不韋仍可繼續擴展勢力,操縱朝政。現在項少龍反擔心古老辨認父子血緣的方法不靈光,細想又覺得是杞人憂天,歷史早說明小盤日後將會是一統天下的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