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曾經鬱鬱蔥蔥,更兼被無數桃花覆蓋着的長長的丘嶺,到了現在這個季節,卻是繁花盡逝,綠葉不存.只餘了那些遒勁蒼涼的光禿禿的枝條,頑強地伸向天空,似乎在向着即將到來的冬日展示着他們絕不屈服的雄心壯志.桃樹長得太密,以至於這些枝條在很多地方甚至彼此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者,這也是他們自我生存的一種模式,北地的冬天,那是真冷.單個的個體難以與天抗衡,大家便抱團取暖,共抗嚴寒.
李澤此刻便行走在這片桃林之中,身邊,僅僅跟着李泌一人而已.
李澈便死在這片桃林之中.
李澤停在一株桃樹之下,那上面,數枚孔洞的傷痕雖然過了近一年時光,卻仍然清晰可辯,伏擊應當就是發生在這一片區域了.
李澤有些傷感.
這倒不是他惺惺作態,只是心有慼慼焉.他一點兒也不後悔當初這麼做了.兩人雖然說起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只怕情感比起陌生人都還不如,這種你死我活的鬥爭,必然使得兩個人中,只能有一個活下來.
哪怕是有些敵人,還有講和的可能,還有機會找到共同的利益而在一定的時間內攜手並進,唯獨他與李澈,斷然難以共存於一片青天之下.
既然這樣,只能請他去死一死了.
走到半截樹樁之前,李澤坐了下來.石壯跟他詳細地講過那一戰的所有經過,這株桃樹,只怕便是當初李澈追擊陳長平時的那驚天一驚,一槊之下,一株碗口粗細的桃樹瞬間崩裂.自己這位從來沒有謀過面的兄長,倒真稱得上一位勇冠三軍的武將.
他招招手,李泌走上前去,將隨身攜帶的食盒放在李澤面前,半蹲着打開蓋子,從裡面拿出幾樣菜餚,一壺酒,兩個酒杯.
李澤將兩個杯子倒滿,自己拿起一杯,對着空無一人的桃林,有些憾然地道:”真是可惜,你我兩人,只能有一人存活,這杯酒,便敬你吧!來生托胎一個好人家,平平安安過一生.”
將酒杯舉過頭頂,緩緩傾灑下來.
凝立半晌,李澤袍袖一揮,大步向着外面走去.李泌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趕緊跟了上去.
風驟起,在林間帶起嗚嗚的鳴叫之聲,李泌覺得臉上微涼,擡頭看天,更多的雨點卻在這一刻落了下來.
下雨了.
走出桃林,兩千餘騎兵默默地守候在外面.打頭一人,正是閔柔.別人不知道李澈死在這裡,他卻是曉得的,他更曉得李澈之死裡頭有太多不能爲外人道的秘密,此刻看着李澤,他臉上的表情是極其複雜的.
李澤翻身躍上戰馬,馬鞭指向瀛州城方向,厲聲喝道:”出發!”
兩千騎兵,在小雨之中,風一般地向着瀛州城方向衝去.黑色的披風內襯卻是紅色,此刻騎兵全力奔馳,黑紅兩色在天地之間翻飛着猶如巨浪,漸漸遠去.
瀛州刺史石毅被困在了章武.
他兵進章武,目的是想牽制住柳成林,不讓柳成林有機會南下滄州去幫助李澤作戰,兩軍對峙月餘,隨着李澤大軍節節勝利,柳成林也似乎是深受鼓舞,悍然向他出兵.石毅雖然有些意外,倒也不懼,兩人在章武連鬥了數場,石毅都是小勝.
柳成林在戰場之上的嗅覺的確很敏銳,只要發現有絲毫不對,立即便縮起了腦袋,倒是讓石毅無可奈何.但只要石毅一有退意,柳成林便又像聞到了腥味兒的貓一般湊了上來.這就很有些讓人討厭了,打,打不死,甩,甩不脫.
最後石毅終於憤怒了,帶着瀛州軍徑直向着景州主動發起了進攻.
柳成林立即便縮了回去,憑藉着堅城與石毅再次形成對壘之勢.
雙方情報的不對等性,終於讓石毅吃了大苦頭.
李澤的騎兵遮蔽了戰場,滄州之戰早已結束,但他卻仍渾然不知,鎮州事敗,他也被蒙在了鼓裡,只到李澤率領的一支兩千餘人的騎兵驟然出現在了他的側翼,他才發覺大事不妙.
但他也只來得及跑到章武,便被李澤的騎兵給堵住了.就爲了這一點小小的目標,他還丟了一支部隊給柳成林以換取他的平安撤退.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他被堵到章武的第三天,自深州方向,又涌來了數千甲士,一萬府兵,徹底將他的後路給封得死死的了.
小小的章武城,被深州,景州兩路兵馬給圍得鐵桶一般.這一次可不是李澈率大軍圍困瀛州城的時候了,那時候的石毅成竹在胸,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而現在,他是真正的面臨絕境了.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站在章武城頭,征戰了一輩子的石毅,倒沒有多少害怕之色,只有無盡的感慨.
“成德李安國,李澤父子,當真是了不起啊.”
事到如今,石毅當然也明白,橫海節度使完蛋了,而盧龍費盡必力策反了蘇寧,說服了李安民的覆滅成德的計劃,當然也黃了.
“父親,李澤的騎兵走了.”石毅的長子石寬,凝視着圍城的軍隊的旗號,臉色驟然變了,”他們,只怕是往瀛州城去了.父親,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突圍.”
“我看見了.李澤率騎兵此去,更多的只不過是威脅,恫嚇罷了.僅僅兩千騎兵,什麼輜重都沒有攜帶,如何破我瀛州城?即便瀛州主力盡在我這裡,但留守的千餘甲士,數千府兵,固守瀛州城還是沒有問題的.況且耶律奇的數千契丹騎兵就在瀛州左近,有他們牽制,李澤這兩千騎兵只能勞而無功,一個不好,反而要損兵折將.”
“可是父親,我們近三萬人困守章武也不是辦法啊!軍糧,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軍糧.”石寬憂慮地道.
“看了嗎?已經下雨了.雨來了,雪還會遠嗎?”石毅呵呵一笑:”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便是我們突圍的時候.”
“等下雪?”石寬有些傻眼.
“爲將者,不說精通天文地理,但至少要懂一點吧,就算不懂,縣誌總可以去翻一翻,看一看吧!”石毅有些不高興地瞅着自己的兒子:”你跟我征戰也多年了,怎麼還是沒有多少長進?章武縣誌記載,十餘年來,這裡的第一場雪,都是十一月中下的.也不過就十幾天功夫而已,指不定你一覺醒來,外面就是一片銀裝素裹了.盧龍人在雪地之中作戰那是慣了的,景州兵,深州兵,可不見得習慣.我看他們的士兵,都還着秋裝,一時想要調集如此多的冬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我們也還是秋裝?”石寬道.
“我們在城內!”石毅淡淡地道:”你下去之後,立即窮搜城內所有的能製作棉衣的材料,或者成品棉衣,發給我們的士兵.”
石寬點了點頭,石毅的這道命令,自然也包含着搶掠百姓的過冬物資了.
李澤帶着兩千騎兵,其中包括了成德狼騎,李德的一千五百名遊騎兵,以及他自己的親衛義從騎兵,當然不可能去攻打堅城.但他的目標,又的確是瀛州城.
而促使李澤這麼做的,正是高象升去年送給他的那個小本子上的一些人手.胡十二的工作成效着著,不僅在深州城控制了一支千餘人的甲兵,更是將那個本子上的不少人手給全都籠絡在了手上.這裡面,不僅有瀛州城裡的人手,更讓李澤出乎意料之外的,居然還有人在耶律奇手下討生活.
李澤的第一步,就是策反這個契丹人.
耶律奇現在還有近四千契丹騎兵,全都駐紮在瀛州與莫州之間.日子過得比較淒涼,眼見着冬天將至,他們的糧草,衣物等過冬物資還沒有着落.他已經幾次向張仲武請求返回口外去了,要不然便給他補足這些物資.不然這個冬天,他根本熬不下去.
不過每一次,給他的軍令,都是等着.
在張仲武的眼中,這些契丹騎兵都不過是工具而已,死活,他並不在乎.
耶律奇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又不敢違備張仲武的命令,他現在可在盧龍的地盤之上,便是想跑,也沒路可逃.
“鐵勒,你是大唐人,在石刺史面前,總是能說上話的,你再跑一趟瀛州,眼見着就要入冬了,我的士兵已經在挨凍了,他們還穿着夏衣呢!我的馬匹沒有足夠的糧食,馬腿已經沒有力氣了,再這樣下去,我這幾千騎兵就要廢了.”耶律騎看着面前一個穿着打扮與契丹人別無二致的將領道.看此人面孔,卻又分明是一個大唐人.
“頭人,我在石毅面前,有個屁的位置,我是你的部屬,我娶了契丹女人,在他們眼中,早就不是一路人了.”鐵勒抓着亂蓬蓬的頭髮,”我去,只會讓他們更加地鄙視.”
耶律奇憤怒地道:”補給不給,又不讓我們回家,這是要逼死我們嗎?”
鐵勒看着耶律奇,緩緩地道:”頭人,我有另外一條路,就是不知你願不願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