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長明找到李澤的時候,李澤正在後院蹲在地上,用一柄小鋤頭挖着地,然後將挖出來的土坷垃敲得細細的。
地只有一壟,看起來李澤已經在這裡幹了不短的時間,大半壟土地已經都被整理好了。
公孫長明蹲在李澤的身邊,伸手抓起一把土,手指鬆開,細碎的泥土便從指縫之間滑落下去。公孫長明瞭解這是李澤堅持了很久的一件事情,從幾年前他初去大青山莊子上的時候,便發現了李澤一直在堅持着做一件事。
那就是育種。
用李澤的說法,是改良品種。
每年育出來的好種,都會送給經驗最豐富的老農種植,然後再下一年,又將最好的種子送回來,重複這一過程。
“這樣的事情,你何必還要親自做呢?”公孫長明笑道:“那時候你是沒啥事情,閒着也是閒着,現在可是日理萬機,再說了,你做這種事情,不見得比那些老農強吧?這幾年下來,那些老人育種的手段,可比你要好多了!”
“我知道!”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李澤丟下了鋤頭,站了起來,走到一邊的水槽,洗乾淨了手,順手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不過是習慣了,心煩的時候,來乾乾活,流流汗,這不春天馬上就要到了嗎?春耕也要開始了,這壟地反正是要伺弄的。”
“什麼事煩心呢?”公孫長明笑問道。
李澤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沒有說話,而是倒揹着雙手走到了不遠處的一間亭子裡,坐了下來。公孫長明也緊跟着走了過來,坐在了他的對面。
“河東的事情?”
李澤點了點頭:“公孫先生,從你認識我的那一天起,我一直在做的事情,都是在活民,可以真正的說一聲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但是這一次,我卻是真正在害人了。張嘉那邊的消息過來了,按照我們早前擬定的戰略,李德統率八千騎兵抄了德里赤南的後路,逼得德里赤南竄進河東了。”
公孫長明哈哈一笑,張嘉的軍報還沒有抵達武邑,否則的話,肯定是先到軍部,再到秘書監,現在自己還不知道,李澤卻已經先知道了,自然是因爲內衛的緣故,李澤提前知道了消息。這個計策,本來就是他一手製定的,現在終於達到了預先的目標,他怎麼能不高興?
東北談,西北打。這是李澤大的戰略思想。但這個西北,可是將河東也包括在內的。但問題是,河東在明面之上是投奔了李澤的,韓琦更是與李澤同朝爲官,在李澤的屬下,向來是畢恭畢敬,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但實則上,現在的河東,仍然是自成一體的。
這不符合李澤的整體利益。所以,河東,必須要真正的融入到李澤的體系當中。
那麼,韓琦的這個小圈子,必須要被打破。
所以公孫長明制定了這個計劃。
“李相何必愧疚,這個計劃是我制定的,我反正是債多不愁,蝨多不癢,就算冥冥之中有報應,那也會報應到我的身上。”公孫長明不以爲然地道。
“報應不報應的我倒是不相信。”李澤搖搖頭:“這個計劃是我批准的,否則怎麼可能實施?或者是我的心還不夠硬吧?只要一想到河東那些普通的百姓這一次要遭受的劫難,就覺得有些難受。”
“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公孫長明正色道:“上位者需要通盤考慮,李相,你應該想的是最終的結果,而不是這其中的過程。現在的局面,哪有不死人能達到目標的?爲了逼張仲武與我們和談,平州一戰,那些野人,雜胡,還有奴軍,被我們或殺或俘數萬人,難道說他們不是唐人,所以就不是人了嗎?是一樣的。縱然外貌不同,說着不同的話,習俗一同,但他們也跟我們一樣,肩膀上頂着一個腦袋,會悲傷,會開心,會憤怒,他們中有好人,有壞人,也有可憐的人。”
李澤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是這個道理!”
“所以說,李相你壓根兒就不需要因爲河東的事情不安,而要爲此負責的是韓琦等人。”公孫長明冷冷地道:“德里赤南進入到了河東,就是秉承着破壞的目的,韓琦不是在河東還藏了一萬兵嗎?也該拿出來溜一溜了。如果他覺得這一萬人不是德里赤南的對手的話,他就應當第一時間向李相發出求救信,向李相表明態度。”
“這一次,即便他不向我求救,我也會派兵的。”李澤道。
“當然,這是我們最好的進入河東的機會。”公孫長明道:“要是韓琦真敢從銀州往回調兵的話,那此人,就真留不得了。”
公孫長明的意思很清楚,現在韓琦在銀州,綏州,以四萬人馬與吐蕃大軍作戰,本身在軍力之上,就是處於弱勢一方,所依仗的,不過是唐兵更加的訓練有素,有更好的裝備,而且有更好的後勤供應罷了,而吐蕃人卻是長途跋涉作戰。
但總體來說,雙方是持平的。
假如韓琦因爲河東有事,便向回調兵,則其在銀州,綏州必敗,即便他回師殲滅了德里赤向所部,但在大局之上,卻仍然是輸掉了。
而這,便是因私利而不顧公利了。
所以公孫長明說,韓琦真敢這樣做的話,那此人,就留不得,必須將其殺之而後快。如果韓琦不調兵而是向李澤求援,則李澤的嫡系人馬,將會就勢進入河東,從而就此將河東納入體系之內。
這個時候,韓琦在安綏作戰,再也顧不得身後,李澤嫡系入河東,便由不得那些豪強大戶了。當然,假如韓琦這樣做了,也等於默許了這樣的事情發生。
因爲早前的佈置,不管韓琦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吐蕃人都不會佔得什麼便宜,但在此過程之中,河東人,必須承受德里赤南流竄進來之後的燒殺搶掠。死傷慘重,那是想也不用想肯定會發生的。
所以李澤心裡有些不舒服。
公孫長明一手製定的計劃,的確夠毒,夠辣,但也夠有效。
仰天吼了一聲,李澤吐出了一口濁氣,到了這個時候,計劃早已發動,該發生的,也正在發生,李澤所能做的,便只有繼續推動事件按照規劃進行,直到最終完成這個計劃。等到了以後,再對河東進行一些補償而已了。
“公孫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作僞,有些無恥?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李澤苦笑着對公孫長明道。
“非也,我還希望李相你更無恥一些,什麼時候李相你在面對這樣的事情的時候面不改色,泰然處之了,才真正是國家之福。你的眼睛,不該看在一隅,而是該看在天下。菩薩心腸,霹靂手段,該做的時候,絕不手軟。”公孫長明斷然道。
“要是章公聽到了你這席話,只怕又要對你罵不絕口了。”李澤搖頭笑道。
“我和他,就是明與暗,陰與陽。只有相輔相稱,才能相得益彰,才能無往而不利。那個老雜毛到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這個道理。光靠他的那一套,怎麼能成就大事?如果天下太平,我這樣的人,自然沒有存在的理由,但時逢亂世,我這樣的人,就不可或缺。”公孫長明慨然道。
“先生是身處黑暗,卻心向光明。”李澤道:“即便是太平盛世,先生也有用武之地的。”
公孫長明一笑道:“真到了太平盛世,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找一處世外桃源去好生休養,爭取多活幾年。”
李澤不由默然,看着公孫長明瘦弱的身子,不由得有些黯然,公孫長明所操弄的事情,的確都是有着極陰暗的一面,也正是因爲如此,殫精竭慮的他所耗精神極大。而且李澤也清楚,公孫長明這樣的人,又怎麼不會因爲自己的這些計劃而內心深處受到折磨呢?
這是一個貌似惡魔,實爲佛佗的人。
“屠立春的左威衛,馬上便會向河東開拔了。接下來李德統率的右武衛的騎兵也將進入河東,王思禮的左千牛衛已經做好了開拔的準備,即便是右千牛衛也隨時準備開拔了。”李澤道:“這一次一定要將吐火羅打殘,打得吐蕃的小贊普有膽子向他下手,我們才能平安一些年。”
“屠立春一動,河中的那些隱患也會馬上暴露出來了,他們在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敬翔恐怕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我們這邊呢!”公孫長明道。
李澤微微一笑道:“那我想,敬翔一定會在河中收穫一個大大的驚喜的。丁儉,田波,屠立春盼望這一刻,已經盼望很久了。一舉拔了河中的那些毒瘤,又好生地敲掉一番敬翔,讓他們痛上一痛,也是好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大笑起來。
“李相,其實今天來,是有另外一個喜訊要稟告的。不想卻先聽到了張嘉的捷報。”公孫長明一邊笑一邊道。
“應當是平州那邊的事情吧?”李澤問道。
“正是,我們撒下的種子,終於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公孫長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