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鈺有一瞬間僵硬,而陳清酒則走到那具骷髏面前半蹲着身子。
“哥哥?”成鈺瞧那骷髏只是微微頷首,便舒了一口氣。
那傢伙空洞的雙眼略顯呆滯,陳清酒伸出一隻手,托住那手骨,剎那之間,邪氣翻騰,成鈺猶如被一雙怨毒的雙眼盯上。
“是骨念。”
成鈺聽他緩緩解釋道:“靈物肉身化腐,記憶卻易附骨而生,俗稱骨念,因素體執念有分,分爲‘人骨’和‘妖骨’。”
“這一人,是妖骨。”陳清酒回頭看他,並伸出另外一隻手。
手掌相托時,肅殺之意襲面而來,灰暗的天空無端生出了血紅,庭院的畫作被風席捲,那些墨汁竟從宣紙中咆哮而出,紛紛亂亂的環繞着。
只可惜成鈺沒來得及看這奇觀,便跌入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再一睜眼,兩人已分別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個鬧市,人潮擁擠,成鈺踮着腳環視一圈也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頗有些苦惱。
就在這時,遠處鬨鬧,成鈺擠着人羣上前。
十字偏角處搭着一個戲臺狀的架子,幾個糙漢立在兩邊,那疑似當家做主的人牽着條鎖鏈,鐵鎖的另一端拴着個孩子。
春寒料峭,那孩子衣着破爛,露着肩膀,握筆的手指凍瘡遍佈,他腿還打着哆嗦,卻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爲人作畫。
“好可憐的孩子啊……”成鈺心中發苦,他撞了撞身邊的人,問道:“這是做什麼?”
那人回頭,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語氣冷漠,平平板板地彷彿在念書本,“京城這兩日跑來了幾個賣藝的,聽說這孩子就是他們的寶貝,替人作畫,一幅畫作一錠金子。”
“金子?”成鈺訝然,“什麼樣的畫這麼昂貴?”
“我們也覺得奇怪。”那人繼續道:“後來幾個世家公子閒着找樂子就去湊湊熱鬧,你猜怎麼?那孩子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能畫出畫作,而且栩栩如生,跟照鏡子沒什麼兩樣。”
“這麼神奇?”成鈺餘光瞥過那孩子身上怎麼也遮不住的傷口,心想:“這怕是綁架過來屈打成招了吧……”
他剛如此一想,旁邊的男人就揮下長鞭,呵斥道:“動作快點,沒看到這麼多人都等着看你嘛!”
那一道長鞭帶着血花四濺,畫畫的孩子一個踉蹌,灑了墨汁,又換來了辱罵。
“這羣瘋子!”成鈺咬牙,氣得嗓子發疼,“這樣下去非要鬧出人命纔可。”
他剛要上前,旁邊有人攔了一把,道:“你這小兒瞎湊什麼熱鬧?那孩子都沒事,這裡人都是給過錢的,只是留了點血而已,反正他的命無所謂嘛……”
成鈺面色一沉,擡起手就一拳頭摟了過去,只可惜他打了個空。
這是記憶,連無關緊要的人都是蒼白的。
可即便如此,成鈺依舊忍不住再次擡手,他這一掌怒氣並未打下,陳清酒緊緊拽住了他的手,帶着他走向一個拐角。
“別被念主的記憶影響了。”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毫無波瀾,目光定定地放在了遠處,成鈺低頭看着腳尖,一言不發。
他還是道行太淺了。
一腔怒火瞬間被澆滅,成鈺抿脣,忽然之間,彷彿得到了感應,微微偏頭。
巷陌之中,停着一輛馬車,馬車之後還架着一個完全封閉的鐵籠,粗漢就牽着鐵鏈,將那孩子推了進去。
鐵籠上鎖,從這個角度,隱約還可以看見裡面的人。
就在此時,暗處躡手躡腳地爬出來一人,他踮着腳攀着鐵籠唯一的窗口,悄聲道:“孩子,好孩子?”
鐵籠裡的人跪在地上,背對着那個窗口,一言不發。
外面的人似乎知道他不會回答,靠着那鐵籠子,發現四周沒人之後,略微大聲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籠中人長睫一閃,白着一張臉,“我不能走 。”
“爲什麼?”
籠中人遲疑許久,聲音清軟,“他們要我留在這裡,不聽話,就會被打死。”
他在這裡,命賤如狗,只要不聽話就會捱打,日復一日的打罵已經讓人變得麻木,逐漸屈服。
外面沒了聲音,那人並未離去,半晌才問道:“你有名字嗎?”
籠中人垂眸,目色灰暗無光,“有,叫阿瘟。”
“溫暖的溫?”
“是瘟疫的瘟。”
“是溫暖的溫。”外面人篤定說着,街口處有腳步聲傳來,他輕聲道:“阿溫,兩國交戰,京城也安全不了多久,我將舉家遷往扶風郡,我相信離開此處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你只是自造牢籠罷了。今日城西,你要是來,我便帶你出城。”
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人躬身退到了暗處,消失不見。
籠中人轉頭,他仰望着鐵籠的小窗戶,窗外是他從未見過的高天白雲。
“自造牢籠。”
那孩子站直了身子也夠不到小窗,即便如此,他依舊伸出了手,陽光透着指縫照耀而下。
“溫暖……”
景物一變,成鈺看見個青衫少年蹲在地上,他的周圍還圍着一羣孩童。
少年垂着細長的睫羽,束着墨發,面容清瘦,他手握折枝在沙地上作畫。
“哥哥,這是個什麼?”旁邊的孩子脆生生地問了一句。
“這是朱雀神獸。”他溫柔地笑了笑,還待解釋,院門便被推開,進來一中年人。
孩童見了,紛紛起身,恭敬拜道:“夫子好。”
中年人頷首帶笑,目光卻深深看向那少年人,“思溫啊,今日麻煩你過來一趟,也不知耽不耽擱你自己的事情?”
“父親說笑了,我能有何事?”
那少年擡步走了過去,與孩童告個別,便同那中年人離去。
“南國的兵打過來了。”
聽中年人這樣說,那少年面色一變,皺了皺眉頭,“扶風郡也不能留了嗎?”
“是啊……”中年人嘆息,捋了捋鬍鬚,“戰事一日不歇,百姓便不能安居,要習以爲常。”
少年頷首,瞥了瞥嘴,中年人隱約聽到他在咒罵朝廷無能,便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眼底笑意溫柔。
“去置辦些東西吧。”
“好。”
寒潮將至,烏雲黑壓壓掩了大半個天,大街空蕩。
馬車停在路中央,四周有鐵騎相護,一隻蒼老的手掀開紗幔一角,聲色慵懶,“你便是那能繪物成真的謝思溫?”
馬車前的人眉目清冷,聞言,發出一聲意味難明的笑,“貴人聽誰胡言,這世上哪裡會有如此神事?”
那人低笑,一雙眼睛透過紗幔死死盯着外面的人,不急不緩道:“西江一帶曾有蠻匪橫行,京師重兵前往緝拿,意外得知他們手下本有一奴善畫,後轉手流落消失,聽聞此奴天賦異稟,手有神筆以繪物成真。恰逢數年前,京城人販手下有善畫之童,藉以攬財,年歲與那蠻匪供詞相符,精兵往去追尋,誰知那孩童已經逃離。”
“謝思溫。”馬車上的人挑開簾幔,那人身着金色游龍華衣,目光犀利,落在謝思溫身上,猶如芒針,“或者說,這番話需要朕同你養父母說一說……”
謝思溫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笑容依舊,“所以貴人是要我做什麼。”
“明人不說暗話。”他下了馬車,一身雍容華貴,直接挑明來意:“戰事綿長,國庫虧空,朕需要一隊強兵,不食祿,無生死。”
“只是會殺人的工具……”謝思溫淡然一笑。
“是。”當今皇上看着他,語氣難得緩了緩,“思溫,你是我天啓的子民,保家爲民,這是你的榮幸。”
“榮幸。”謝思溫呢喃這兩字,忽然笑出了聲,他眼眸一彎,黑瞳冷冽,“兩國交戰,本就生死有命,貴人如今想借用異術來殘殺別國將士,爲了守住祖輩根基,固然有利,可若戰事順利,那又當如何處理這活死人軍隊?”
皇帝挑着眉,聲音平淡無波,“狡兔死,走狗烹。”
“呵。”謝思溫搖頭,長睫垂下,不知在想些什麼,“恕在下無能爲力。”
他轉身欲走,身後人一擡手,只見暗衛身影微動。
冰冷的劍刃抵在謝思溫脖頸上,血珠滴下。
皇帝揹着手上了馬車,神色冷漠,“朕給你三日時間考慮,如若不應,那朕便只好去請謝先生了,雖然藏匿,但也不太難尋……”
“狗皇帝欺人太甚。”成鈺手指緊扣,心中氣惱,他咬牙切齒道:“我要是謝思溫,就將他們千刀萬剮了去。”
陳清酒抱着手臂不說話,他微微偏頭,薄脣緊抿,白皙的脖頸露了大半,弧度美好。
成鈺先是在心底舔了舔美色,餘光瞥見他眉頭微皺,便探了探手,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若他日後死了,留下的骨念會是什麼?
陳清酒微微頷首看他,目光清淺,成鈺如今能矮他個半頭,這樣被看着,怪不自在。
“我看你不太好……”他覺得尷尬,就緩緩收回了手,正要胡亂說些話,卻見遠處黑霧繚繞,當即正色道:“哥哥,那裡。”
他身子一轉,半步還沒邁出,一雙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陳清酒的身子藏在黑暗的角落裡,他垂首靜立,微微啓脣,遲疑道:“……兒茶,你要學骨念嗎?”
他的聲音很低,問的時候還偷偷瞥了一眼成鈺,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
眼前之人,雖賜他名,賦他姓,可每每喚出的卻只有‘兒茶’二字,那個,口口聲聲說要捨棄掉的名字。
成鈺歪頭,無奈道:“哥哥,你再不走那黑影就沒了。”
成鈺頗爲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終於撥開了他的手,邁着步子率先過去。
暗處的人鬆了口氣,最後緊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