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尚未明,長在山的警鐘突然敲響。
成鈺於院中修行,驀然睜眼, 看着西北天際那一抹暗紅, 神色陰冷。
屋門推開, 陳清酒披着外衫, 微微眯眼, “是天邪的氣息。”
太子山禍事的,居然是失蹤已久的天邪?
驚疑之下,還不等陳清酒開口, 成鈺便飛身離去。
陳清酒倚靠門框,待他走後, 掩脣悶聲咳嗽了幾下。
其實以他如今的身子, 與陰靈過多接觸, 絕對是百害而無一利,長在前山喧鬧, 陳清酒着好衣物,還是打算去靈堂探查一番。
推開門,外面的動靜便越發大,陳清酒剛擡步,猛地察覺到了什麼, 只是還未回頭, 枕後部便傳來一陣劇痛。
天邊血雲猩紅, 近些, 便可看到薄霧後隱藏着的妖獸。
長在山弟子身着袍服, 正在血戰,薄霧之後, 血腥濃重,成鈺提劍,微覺不對,只是他還未多想,一道戾氣便襲面而來。
成鈺後退,同時揮劍,藉着清冽的劍光,看清了隱藏在暗處的東西。
不是天邪?
這股氣息顯然不對,成鈺神色冷肅,突然回頭看向了身後。
早先血契破除時,成鈺曾在陳清酒身上留下一道咒印,以防他出什麼事,自己也能立即知曉。
而現下,那道咒印出了問題。
成鈺偏頭瞥了眼那窮兇極惡的妖獸,轉身欲走,對方似有所覺,當下盡力躍來。
它那一擊並未落在實處,謝思溫擋在他面前,厲聲喝道:“還不快走!”
“謝思溫。”成鈺一愣,“你扛得住嗎?”
“用你廢話。”謝思溫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忙道:“陳清酒不見了,你趕緊滾。”
成鈺毫不含糊,道了聲多謝,立刻離去,他一路尋着陳清酒,卻在後山處,沒了氣息。
有人發現了咒印,並銷燬了。
成鈺忽覺膽寒,但他還是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微微下身。
絳靈曾說,骨念並非只限於人,世間萬物有靈,靈者,皆有念力。
掌心貼在泥土之上,陰寒之氣立即侵入,四方黑影直上,漸漸地,後山景象轉變。
成鈺起身,擡頭便看見樹影后站着的人。
盧莫和顧孟平?
看着這兩人,成鈺一時反應不過來。
顧孟平背對着他,跪在地上,看不清面色,倒是盧莫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氣得吹鬍子瞪眼。
兩人像是爭執着什麼,已經聽不清了,盧莫忽然擡手,給了顧孟平一巴掌,然後憤憤離去。
顧孟平垂着腦袋,在地上跪了半天,等到天色微暗時,他纔打算起身。
地上的溼氣入骨,再加上跪的時間有些久,顧孟平覺得腿麻,撐着地起來,雙手在揉膝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站直了腰,一把利劍便從他背後刺出,一劍致命。
“盧莫……”成鈺怔了怔,隨後額頭青筋暴起,迅速到了長在山正殿。
正殿外的廣場上,只有一兩二個負責看護的弟子,見有人突然出現,不由驚嚇。
只見成鈺執劍,渾身戾氣濃重,幾人當下警惕,有弟子跌跌撞撞地進了大殿,喚出瞭如今留守的師兄們。
“我兄長在何處?”
來人看着成鈺熟悉,經耳邊人提醒,才恍然大悟,不解道:“這位兄臺今日不是離去了嗎?你家兄長又如何會回來?”
“少廢話,叫盧莫滾出來!”成鈺手中劍一翻,人向大殿中走。
見成鈺不分青紅皁白就要往進殺,衆人不覺祭出佩劍,警惕地看着他。
成鈺腳下微頓,他偏頭看了一眼,隨後直接掠過方纔說話的人,長劍染血。
身後的人難以置信地倒下,成鈺將劍身上的血珠抖下,輕描淡寫地,“去告訴盧莫,他今日若不出現還我兄長,我便殺了長在滿門。”
他說話間,眼底紅光隱隱出現,竟是要入魔的樣子。長在一衆弟子先是被駭在原地,隨後罵道:“你這人好生放蕩,竟敢殺我門弟子,壓下他!”
隨着這一聲令下,場上弟子紛紛涌來。
成鈺低頭,忽然一笑,將長劍橫在身前,他眼底血色已然不去,戾氣隆生,如今瞧着這些長在弟子,都如死敵般,恨不得立即誅殺於面前。
而此時,長在另一處。
空氣有些黏重溼濁,四面牆壁上點着幾盞油燈,閃着微弱的光,火盆裡的炭也燒的噼裡啪啦,但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這裡的昏暗。
西面一牆,鐵索上還帶有斑駁的血跡,冰冷的鐐銬緊緊將人吊了起來,須臾之後,那些森寒的鐵鏈響動了一聲。
“醒來了?”
陳清酒聞聲仰頭,那對眼睛有些空洞,有人過來扯開了他嘴上的布帶,感嘆道:“當年靈均閣的祖師,幾百年過去,竟還是如此。”
他微微偏首聽着那人的聲音,手腳的鐐銬又打在了一起,有些遲鈍道:“應宗。”
“原來只是瞎了,耳朵還是好的。”應宗嗤笑,回頭看向了暗處的另外一人,陰森森道:“盧莫長老,你坐在那裡幹什麼,不過來問問話嗎?”
角落裡的人從黑暗中轉了出來,一雙眼睛暗沉,負手而立,他冷冷淡淡地看了一眼,隨後坐在了正中央的木桌處,神色不變道:“應宗長老要問什麼便直接問,我人老了,還是休息一會兒的好。”
應宗古怪地笑了一聲,回頭又看向了那人,“堂堂靈均閣祖師,應該是聰明的很,該知道自己爲何在這裡吧?”
“……不,知。”
應宗對着旁邊的人招了招手,對着那茫然的人說道:“這位是本門監懲司的主管,長在山歷來受罰弟子都是經他手處理的,事到如今,我們便也不磨蹭,開門見山吧,陳清酒,你手中總令四凶獸的東西,如何操縱?”
陳清酒不明所以地看着遠處,聲音沙啞,“……不知。”
“你這就是討無趣了。”
應宗步子後退,同盧莫坐在一起,並且閒適地沏了一杯清茶,而與此同時,站在陳清酒面前那古怪的人右手一抖,一把森然冷厲的鐵鞭便盤縮在人周身。
“我們今日有的是時間耗,所以你再怎麼咬牙堅持都沒用。”
伴隨着應宗的話,那猶如枯木一樣的人手起鞭落,倒豎的骨刺連皮帶肉的撕開了一片,應宗漠然地看了一眼,五指摩挲着玉杯。
陳清酒五指收緊,不過須臾又鬆開,他埋着頭,一聲不吭,彷彿那打在身上的鞭子只是給他撓癢癢一樣,等到被鐵索吊着的人變得血肉模糊時,那握着長鞭的人才停了手,微微回頭,等着下一步示意。
“牙有點緊啊……”
“畢竟是活了百年多的人,這些都沒什麼。”盧莫起身,手掌一合,那鎖鏈鬆開,陳清酒立刻挨着牆面滑下,他靠近,右手扯起那人還略微白淨的衣襟,強迫那張臉擡起,“卦師令於你,原來真的比命還重要。”
陳清酒的目光茫然地不知落在何處,沉默片刻,才淡淡道:“顧孟平,你殺的。”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那蠢貨是自取滅亡。”盧莫睨了他一眼,五指收緊,面色漠然無情,“那個叛徒,爲了你一個外人居然敢忤逆我的意思。”
“你,探了他的記憶。”陳清酒仰頭,右膝蓋往前挪了挪,身影一晃,啞聲道:“強行探入他人靈識,你,當真是要,害死他……”
“若是他能乖乖告訴我那日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會淪落如此。”盧莫半跪在地,道:“不過一個門徒而已,死了便死了,更何況我是他師父,他理所應當。”
“喪心病狂。”陳清酒垂下眼皮,木然道:“四門兇族,玄災是非不分,燭戾頑囂傲狠,天邪貪婪善變,稷修蠱惑毀忠。卦師令,一物鎮四獸,如何……能交給與它們狼狽爲奸……之人。”
啪!
盧莫目光陰冷,他揉着發麻的手指,道:“陳清酒,我們是時間很多,但耐心卻不多。”
他右手掌心向上,冷冽的流光轉出一把玉如意,“其實徹底來算,四凶獸的逃離本就是化祖一手策劃而出的,與你並無任何關聯,聰明人都懂得置身事外,你又浪費數千年修爲在卦師令一物上爲何?求一個偉岸嗎?但這天下有幾個人清楚?你守着這一件無人知道的秘密有何用?”
陳清酒抿脣,半晌纔不慌不忙道:“卦師令,於我而言,不過廢紙,但不代表可以交出去。”
“陳清酒,我若是你,便在外自逍遙,管修真界這麼多風雨做甚?”盧莫起身,一手將那牆壁上的鎖鏈拽下,地上的人又被拖了起來,玉如意一端灼熱的氣息直燙燒到了人的頭髮,“執迷不悟。”
盧莫在陳清酒左肩上找了塊還完好無損的地方,穩當當地將玉如意摁了下去。
陳清酒左肩縮了縮,額頭上立刻佈滿了細汗,盧莫看他蒼白的雙脣緊抿在一起,才滿意地鬆了鬆手,看着他左肩處的血印,道:“這具□□雖對外界的刺激感覺遲鈍,但靈魂的痛感卻是不會消失的。陳清酒,你若再不鬆口,這玉如意每過一盞茶的時間便會折磨你的魂魄,直到……你的魂魄也和□□一樣,無痛無懼。”
盧莫回身坐下,而兩人之間的木桌上,攤疊着餘下的兩卷卦師令,應宗掌下靈力運轉,許久後又搓了搓手指,嘆道:“不行啊,半點反應都沒,當真是廢紙一樣……”
石門外遠遠傳來了沉悶的腳步聲,應宗目色微變,隨後大步地走了過去,外頭的聲音停下,繼而有一道聲音響起:“師父,成鈺回來了。”
應宗同盧莫眉頭皺起,冷冽的眼神一經交接便分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應宗回身,板着臉道:“那隻孽畜竟連他一天都困不住?”
“來不及了。”盧莫神情同樣凝重,成鈺一直是個變故,他回頭,催促道:“趙老,給我剁下他的手。”
顧孟平當時說是陳清酒將他從稷修手中救出,他還不相信,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抵抗的住上古惡獸,直到那人告訴他事實,他才稍微猶豫,然而再問顧孟平,他又矢口否認,迫不得已下,盧莫才探了他的記憶。
其實顧孟平留下的記憶其實並不多,當時他只看到了一部分,便是陳清酒操縱玄災,可如何操縱,誰也不清楚。陳清酒修行至今,靈識已非常人所能及,所以盧莫從沒想過要借他的記憶或摧毀他的意識,那樣無異於自尋死路,既然了不出個頭緒,那不如從最簡單的媒介開始試。
趙老點頭,從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他托起那隻手,目光緩緩落下,陳清酒似乎已經完全昏死過去了,鮮血襯着他的手指白皙勝雪,比死人差不了多少。
匕首泛着寒冷的光澤,刀刃還未落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地底翻涌了出來,趙老身子不穩,手中的匕首都被甩了出去,盧莫晃悠悠幾步撿起了那把匕首,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
他拽着鐵鎖鏈穩住,毫不猶豫地將匕首同陳清酒的右手釘在了石壁之上,再往後虛空一抓。
掌心的鮮血順着刀刃滴落在了卦師令上,漸漸暈染,應宗上前一步,“有反應了?”
鮮血滴落的地方形成了暗黑色的紋路,再勾勒起來,便是四凶獸之一,燭戾的模樣,正在此時,前山一陣爆破直接影響到了這裡,應宗一個激靈,急匆匆地往外走,並道:“是掌門師兄的九空劍法,我去前山看看,你守在這裡。”
盧莫充耳不聞,目光死死盯着那卦師令的變化。
九空劍法,劍芒所向之處,天崩地裂。
成鈺摸了摸嘴角的鮮血,從地上的屍體上隨意拔出一把劍,劍指餘元卜,下面一衆弟子早已跑的老遠,任憑他們打的天昏地暗也沒人知曉。
餘元卜執劍的右手已經開始發顫,他目光端詳着成鈺,以往雖對成鈺此人有所耳聞,但真正見到時,才覺得傳聞只是傳聞,這人的實力,在小輩中,恐怕挑不出一兩人能敵。
“老匹夫,我兄長一事,你背地裡同樣摻合了一腳吧。”
餘元卜面上表情有一瞬間扭曲,畢竟囚禁陳清酒這一計劃內,雖未有他,可對於盧莫與應宗的行爲,他確實是默許了。
餘元卜默不作聲,成鈺同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須臾之後,目光又轉向了西北方,他的眼眸瞬間變得冷冽而陰沉,像雪天裡深寒數丈的積雪一樣徹骨。
成鈺執劍轉身,毫不猶豫地飛身躍向西北一方,餘元卜見此,揮袖將他攔下。
森然劍意檫肩而過,成鈺後撤,兩人靈力爆破,長在正殿那兩百年石獅竟受不住震盪,粉碎成渣。
正當相持不下時,成鈺突然覺得心口涼意生起。木靈現出,右手握着那支木簪,虛弱道:“成鈺,砍了它。”
“你說什麼?”
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餘元卜,那可憎的面目讓木靈心頭不舒,縱然他再怎麼煩陳清酒,可那也是自家人,容不得旁狗欺負,木靈咬牙道:“你的靈力與記憶是同脈而生的,若靈力不足以抗衡這老匹夫,那便恢復記憶。”
成鈺再糊塗也不可能不知道那簪子意味着什麼,那不僅僅是絳靈留下的定情信物,更是木靈的結魂之所。
簪斷,魂散。
“你發什麼瘋。”成鈺瞪了他一眼,右手一翻,雜亂的劍意在四周翻涌,他言簡意賅道:“你快閉嘴,等我殺了他!”
木靈被他這一腔孤勇的護短差點感動到痛哭流涕,可惜再怎麼樣也不能動搖他的心思。
成鈺如今的實力,敢對上長在山掌門,無異於送死,之所以撐到現在,也不過是因爲心尖上一個人惦着,可若時間過了,別說他自己會死,連陳清酒都可能被這些個雜種糟踐了。
木靈不再多想,他傾盡全力衝出成鈺周身的靈障,同時右手一轉,那歷經滄桑的髮簪被甩了出去,頃刻間,便被劍氣劈成了兩半。
木靈身子一晃,嘴角上揚,有些釋然。
“木靈!”
成鈺立即收了劍氣,伸手一撈,卻只接住了兩節斷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