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明瞭, 太陽穿透黑暗的那一剎那,竹屋周圍的死魂瞬間猶如燙了火,化爲烏有。
玉簫重重的摔在牀上, 陳清酒深呼吸了幾口氣, 才踉蹌起身, 走到桌子旁, 倒了一杯涼茶水喝。
冷水激的嗓子不舒服, 陳清酒嗆咳幾下,聲音帶着沙啞。
木窗突然像是被人扣了幾下,陳清酒過去打開了窗戶, 只見外面浮着一張紙,簡單寫着‘安然, 速回’四字。
落款是瑜。
陳清酒一揮袖, 而後合上窗戶, 這幾個動作間,他又有些岔氣, 最後坐在凳子上,背靠着桌面。
牀榻上躺着的人依舊了無生氣,陳清酒不知他現在在十惡道情況如何,但想來也十分險峻。
外面的事並未結束,太陽一旦落山, 比昨日更多的孤魂野鬼便會尋來, 成鈺生魂離身, 覬覦他素體的東西數不勝數。
陳清酒坐着, 幾個呼吸間的調息, 他便又起身,從屋裡掏出了硃砂和紙筆。
雖然只是一夜, 但陳清酒的臉色已經不太自然了,他本就爲數不多的靈力在那曲子上消耗了不少。
陳清酒拿出瓷碗,先是回頭望了望,彷彿擔心牀上人忽然清醒一樣,但他知道這不可能,故而鬆了口氣,毫不猶豫的割了手腕。
鮮血同硃砂混在一起,有一絲說不出的詭麗之美。
陳清酒用牙咬着繃帶,隨便綁在傷口處,再執筆,沾着硃砂在黃紙上落下重重一抹。
黃昏將至,竹屋牆外已經貼了許多靈符。
――
“只能硬闖……”韓夫子回身看他,忽而冷笑,龍頭柺杖在黃沙地裡砸出一道深坑,他道:“規矩便是規矩,縱天上地下人來全了,也不會有通融,這,是十惡道的理。”
“外來者,休得無禮。”
韓夫子嗓子一沉,龍頭柺杖落地,狼鬼率先反應過來,一躍而起,沙丘平地堆生,他整個人立在上面,緊接着無絕無間也隨之而上。
沙海以韓夫子爲中心,迅猛而來,成鈺腳下一虛,臉色驟變,他將骨鞭收回,雙手結印,半跪在地。
韓夫子面色自然,龍頭柺杖立在黃沙地中,他本人緩步靠近成鈺,一隻蒼老的手穿破了結界。
成鈺見此,迅速撒手後退,只可惜一旁的狼鬼早有準備,借力衝下。
見收勢來不及,成鈺右手將他的胳膊拉下,一個交換,鐵爪從右肩劃過,雖不見血肉,卻痛徹心扉,叫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不長眼的東西。”狼鬼鐵爪交疊,輕蔑一笑,低聲道:“居然敢在這個時間擅闖十惡道……”
成鈺向他望去,面色一陣古怪。
這個時間?是什麼時間?十惡道出了什麼事嗎?
然而還不等他多想,無絕的絲線便鋪天蓋地而來,成鈺面色微微發白,他後退幾步,同時骨鞭揮開。
緊接着韓夫子龍頭柺杖一聲厲響,黃沙起陣,眼看形勢逐漸嚴峻,正在此時,遠處突然一陣鐘鳴,韓夫子止步不前。
其餘幾人分別側身,狼鬼喉間發出怪笑,低聲對韓夫子道:“似乎是寒水宮,嫦君都撐不住了,有點嚴重……”
他話音剛落,衆人目所及之處,黃沙夾雜着冰雪,便紛紛揚揚落下。
周身越來越冷,遠處的冰刃步步逼近,這時候已經沒人在乎成鈺此人。
韓夫子目光深邃,龍頭柺杖敲地,冰層暫時粉碎,他道:“道主出事了,馬上回寒水宮。”
“那這小子怎麼辦?”狼鬼回頭冷眼看着成鈺,不甘心道:“難不成放了?”
韓夫子沒吭聲,在十惡道,吞噬未死之魂並無什麼大的過錯,就算被人捅到謝懷那裡,頂多挨句罵,也就沒事了,但韓夫子知道,面前這人是個異端。
能走進陰界,並憑藉此身與他們幾人抗衡如此之久的,不可馬虎對待,若真是爲了吃這一個未死之魂而耽擱在這裡,不管寒水宮出了什麼事,日後計較起來,他們纔是死不足惜。
左右權衡後,韓夫子不再猶豫,他雙手捏訣,冰棱被阻於外,成鈺腳下的地方突然起了漩渦。
眼看到嘴的鴨子就這樣飛了,狼鬼不滿地唾棄一聲,收起鐵爪,往寒水宮方向趕。
無絕抱着她的骷髏頭,左一腳淺,右一腳深地跟在韓夫子身後,奶聲奶氣地嘟囔着:“閻羅殿養的都是什麼吃白飯的東西,黑白無常這兩個沒腦子的,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都敢往下面丟,等我回去非要好好告他們一狀……”
暗河上,挨凍還捱罵的白無常狠狠打了個噴嚏,他睡意朦朧地睜開一隻眼,油紙傘微揚,只見四周空蕩蕩,謝思溫早已消失不見。
血腥味衝上鼻腔,嗡嗡耳鳴聲揮之不去,成鈺撐着坐起來,感受到手背處的溫潤,他舒了口氣,憑藉着感覺將人拉入懷中,柔聲安慰道:“沒事了,睡吧。”
陳清酒堅持如此之久,眼下早已是烏黑成片,見成鈺呼吸平穩,一口氣松下,睏倦之感立馬襲上,整個人失了力氣,便倒在他懷中,不省人事了。
成鈺將他抱上牀榻,就坐在他身邊,手指揉捏着陳清酒的掌心,直到腦後猶如被針扎過般,開始刺痛,眼才能視物。
他掖好被子,這才輕聲離開了竹舍。
陳清酒迷濛中感覺有人攬他起身,就着這樣姿勢,喝了一碗苦澀的湯藥,他微微蹙眉,伸手還沒推開,嘴裡便又被塞了一塊飴糖,這才安穩睡下。
北方天是苦寒的,唯有午間的陽光叫人舒服些。
陳清酒躺在睡椅上,右手遮着眼,並未起身,他眯眼看了看,發現手腕處的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仔細,藥草清香,並無痛楚。
陳清酒先是覺得心口溫暖,就像是寒冬臘月得了一碗溫熱的粥羹,雖不值錢,卻最珍惜,然而溫暖過後,他又頭疼地想:“完了,還是被發現了。”
他動作輕,成鈺卻猛然回神,擡頭一看,便放下手中的書冊,走了過去,“兄長醒了。”
“嗯。”陳清酒揉了揉眼,從睡椅上坐起身,問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多而已。”成鈺斂眉,低頭一笑,俯身便捏住他的手腕,要將人扶起,“躺久了身子骨會軟,起來走兩步。”
陳清酒躺着渾身痠軟無力,哪裡還肯起身,拂開他的手,咚地一聲又倒了下去,虛聲道:“不想起身。”
成鈺無奈,繼續輕捏他的手背,道:“越躺越難受。”
陳清酒看他,細想了片刻,突然伸手掀開身上的狐裘,輕聲道:“你幫我揉揉,唔,順帶把你方纔讀的那本書給我看看。”
成鈺當下應了,將書冊給了他。
這睡椅不小,躺一人有些大了,但睡兩人卻顯擁擠。成鈺將人抱在懷裡,右手放在他腰際揉捏,同他看着一本書。
“昨日三胖他過來,見你睡着,就沒做叨擾,只留下了這些書。”
陳清酒已經懶得糾正這些稱呼了,他問道:“你那時去十惡道,可見到謝懷此人了?”
“並無。”成鈺嘆息,他左手手指在書冊上圈畫了幾個名字,道:“這些書冊中關於十惡道的記載寥寥無幾。我那日與這幾人交手過,有點麻煩。”
“韓夫子,無間,無絕,狼鬼……”陳清酒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眉頭輕蹙,“只是四人便如此棘手,除卻謝懷,先不論十惡道作爲‘界外’願不願意管這些事,光是餘下這五人該如何對付……”
“上三界已經撒手,這事不能急,先處理完稷修一事,還有盧莫……”成鈺頓了頓,沉聲道:“大若墟派去的人基本上是有去無回,唯一送信回來的,說是最後一面見他是在鄢都。”
“鄢都?”陳清酒欲言又止,不確切道:“他要去魔界?”
“鄢都確實是往魔界去的最好選擇,但盧莫身藏卦師令,怕不會貿然去,稷修一定會千方百計的找到他。”成鈺換了個手,將他手中的書冊一奪,放在旁側,繼續道:“這字太小了,兄長若是想知道什麼,直問便是。至於盧莫一事,你我擇日去一趟鄢都,探查探查,總好過其他人趕去送死。”
書一撤手,睏意又席捲上來,陳清酒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找了舒服的姿勢,又睡了過去。
成鈺無奈笑了笑,然後抱着他回了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