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遠在櫃山的成鈺自然不知道,自己剛下去頭一回,與謝懷面還沒碰上, 就被下了追殺令。
不過以他的性子, 怕是知道了, 撐死也不過問下他這人頭值個幾錢罷了。
天色明瞭, 陳清酒似乎是要醒來, 呼吸微深,成鈺手搭在他腰際,剛要擡起, 被他攬着的人卻只是翻了個,又往他懷裡躲了躲。
“阿酒。”
“嗯。”
成鈺道:“你近日嗜睡不思食, 莫不是……”
“夏日將至, 倦乏多了些罷。”陳清酒伸出手, 將他一推,偌大的牀榻, 人又要滾到地上了。
“我也覺得是這個理。”成鈺膩歪着將人抱起,邊替他更衣,邊愁眉不展道:“雖說多睡睡是沒什麼,可你這春困夏倦,秋乏冬眠, 回回在理, 雖然爲夫不在乎你傻一些, 但這孩子生下來, 可不能如此, 敗壞……”
陳清酒當頭給了他一巴掌,伸着懶腰走到洗漱臺前, 捧了一把水。
奈何成鈺是個記吃不記打的人,每日早起閒來無事,就愛貼着陳清酒,跟狗皮膏藥似地,甩都甩不開。
成鈺從背後抱着他,頭枕在他肩頭,陳清酒雙手泡在水中,被他壓的骨頭都能斷了去,冷冷道:“還要我伺候你洗臉嗎?”
成鈺眯着眼,恬不知恥地點了點頭,賣笑道:“阿酒願意就成。”
陳清酒頓了頓,在他臂彎中轉了個身,漫不經心地看着他,而後擡手,糊了他一臉水。
成鈺大概也是被拍了個頭懵,抱着陳清酒有好些時間沒動,這個樣子,陳清酒倒不好意思同他胡鬧,作勢就要收回手中,誰知成鈺那不安分的舌頭突然伸出,在他掌心舔了一圈。
陳清酒毛骨悚然,道:“我手上全是洗臉水,你也舔!”
“只要是阿酒喂的,什麼水我也敢舔。”這話乍一聽下去還挺感動的,然而成鈺這個淫,魔偏偏又露出個油膩的笑容,喃喃道:“管他上面的,還是下……”
得虧陳清酒教養好,沒一個過肩摔把這貨扔進洗臉盆裡淹死了去。
當天,他扼住人命運的後頸,就將成鈺拎到了鄢都城外三百里的地界上。
鄢都雖在人界,可卻是實打實的歸魔界管轄,是以進出人口都必須攜帶入城令牌,當然,魔界人除外。
而這一種令牌,城外有不少無良商家都在賣。
路邊上隨便搭建的帳篷裡,一夥人正聚集着玩鬧,身着異域風格的女子手指握着骰子盅,指揮道:“來來來,下注了下注了!”
她正搖着,就要落手,前面擺着的長櫃突然有一下沒一下地被人扣着。
女子笑着放下了骰子盅,支着腰走到了櫃檯後,手肘撐着,看着兩位來客,道:“二位是來討酒還是討茶?”
成鈺輕鬆自若地笑了笑,從衣袖中扔出一小木盒子,直言道:“來求兩塊入城的令牌。”
女子斂眉,拿過那盒子,轉身背對着他們,頗爲惆悵道:“那這可真是不巧,近日入城的人多了些,一時週轉不過來,但是呦……”
女子側身,媚眼一挑,指尖就要托起陳清酒的下頜,成鈺將人往後一攬。
女子並未在意,只是收回了手,指尖壓在脣珠上,依舊笑道:“但是若兩位還能付的起更高的價,奴家倒是可以考慮再找一找。”
“姑娘覺得那價格太低?”成鈺心中詫異,只好無奈地撫了撫額頭,“那這樣吧,我只要一塊令牌,至於另外的……”
成鈺抿了抿脣,原先清朗的聲色突然變得陰抑,他似笑非笑地挑着眉,原本束起的青年發冠落下,只餘一條髮帶綁在髮尾,玄色廣袖華衫裹着那單薄的身子。
“就不勞姑娘費心了。”
櫃檯後的女子面色變了變,隨即放下木盒,餘光打量起被他護在身前的陳清酒身上,莞爾一笑,然後從腰後摘下一枚令牌放在櫃檯上。
“是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成鈺頷了頷首,將令牌收在衣袖中,握着陳清酒的手,離開了。
女子擡頭,櫃檯上的盒子瞬間化爲齏粉,她眼底的笑意越發濃了些,“魔修,這可比人有趣多了……”
待到走遠了些,陳清酒這纔開口,“方纔那女子,用了媚術。”
“哦。”成鈺不太在意,淡聲道:“可能只是一時興起,能在這裡混的人,多少都會有些手段。”
陳清酒點了點頭,心道也是。
成鈺並未帶他走什麼正道,從這裡往鄢都去,過五關斬六將的,至少還有三五日的路程。
而鄢都西側有一處野林子,過了林子,就可以直接到城門腳下,只是這林子尋常人進去了,卻猶如鬼打牆一般,得活活餓死在裡面。
成鈺自然不擔心這個,他急着趕路,這是最快的了,必須在魚兒離開之前抵達鄢都。
兩人奔波一日,荒郊野嶺的,就隨處找了個地歇腳,成鈺撿了些柴木生在陳清酒面前,又獨自去獵了只野兔回來,洗乾淨後,與陳清酒坐着並排烤。
陳清酒靠着樹坐下,借明耀火光打量着成鈺。
他如今這一身烤肉的本領,還是在靈均閣練下的。
當年別後重逢,陳清酒氣得不太想理會他,奈何人趕也趕不走,只能吩咐王三胖給安排個遠去處,別在這裡打擾自己清修。
王三胖那孩子當真也實誠的很,那時陳清酒在後山清修,絳靈君就被安排在了前山,前後數百里路壓着,絳靈死活不願,非得委屈自己住在樹上,這一住,就是大半個月。
期間見不着人,絳靈君幾乎喪心病狂地屠追着漫山腰的野兔,整日整日地待在陳清酒的洞府口烤肉吃。
是以當時靈均閣附近方圓幾百裡的地盤上,兔兔聞風喪膽,有好幾天,絳靈都是抓着別的野物。
是以當時陳清酒出來後,洞口下延三丈,都是黑的,據說當時王三胖差遣人鏟了大半個月,纔將洞口處理乾淨。
得虧陳清酒福大命大,沒被薰死在裡面。
陳清酒深深覺得,在如何惹惱他這件事上,普天之下,唯有絳靈一人精益求精。
他當年對絳靈的心思,根本沒打算藏,卻也止步於此,只有在身死之前,纔敢試探着繼續往前走一步。
只可惜,終歸是千秋有意,此恨難平。
成鈺烤着火,突然覺得衣袖被人牽了牽,偏過頭,便見陳清酒屈膝而坐,左手環着膝蓋,右手攥着他一節衣袖,頭枕在胳膊上,正歪向一側,斂眉看着下面,鬢角的發遮蓋着了他一側眼眸。
“冷嗎?”成鈺將他垂下的發別在了而後。
陳清酒沒說話,右手又屈了屈,掌心握滿了才道:“許久不見你這樣……”
成鈺道:“不好看?那我換回去。”
“不是。”陳清酒輕抿下脣,好些掙扎後纔將頭埋在臂彎處,悶悶補了句:“好看。”
成鈺忍不住笑了笑,擡手揉着他的後腦勺,忽而想起這被他扒了皮的兔子也是如此。
……
成鈺的思緒總跑的怪異,他戳了戳陳清酒尚在外面的耳朵,輕聲道:“先吃幾口東西?”
陳清酒坐好,這纔要將那烤兔子從火上取下來,成鈺攥着他的手腕,不讓他動。
“火太旺,當心燙手。”成鈺撕下一小片肉,吹了吹,才遞到陳清酒嘴邊,先喂着他吃了兩口。
陳清酒近來大抵真的是食慾不太好,兩三口下來又不想吃,便靠在一邊睡了。
成鈺將剩下的吃幹抹淨後,再添了幾把火,解下外衫,讓陳清酒躺在他腿上睡。
陳清酒在他身邊向來睡的安穩,被人挪了位亦不自知。
次日,剛過晌午,成鈺便帶着他進了鄢都。
鄢都魚龍混雜,六界來往,道上黑暗,大白天都點着白燈籠,憑空製造出幾分陰森的氛圍。
道路左一側隔上數十步就設有酒肆,因此木桌一個接着一個,跟擺流水席似地,幾乎坐滿了人。
右側倒是清淨,就跟凡世都城沒什麼兩樣,吃喝玩鬧,樣樣都有。
陳清酒走在前面,冷不防的,成鈺便伸手過來,與他面對面,將一個面具扣在他頭上。
陳清酒不解,“這是做什麼?”
“他們的眼睛都能將你吃了去。”
陳清酒默然,一路上,儘量忽視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那是真的想要吞了自己的眼神,絕無其他半分意思。
成鈺知道這些人是個什麼意思,在鄢都,魔修數不勝數,他當然沒什麼好奇的,但自家阿酒長年與妖靈相處,身爲人子,身上卻有了別的味道,那是不同於經年流連妖界的味道,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成鈺見不得別人打他身邊人的注意,管他這是什麼野山野水,還是長街十里的,上手捧着陳清酒的面頰,就親了上去。
一時間,酒碗陶罐,噼裡啪啦響了個遍。
親完後,成鈺纔有些意猶未盡的將那面具遮在陳清酒臉上。
“兒茶,你,這……”陳清酒一時還要臉,當場語塞,低斥道:“大庭廣衆之下,你發什麼瘋?”
成鈺素來放蕩不羈慣了,再加上陳清酒有意嬌縱,越發助長了這人囂張跋扈的氣焰,簡直要寵的沒邊了。
陳清酒於是也打算不要臉了,反正面具帶上,誰管他是個什麼表情。
然而陳清酒腿還沒擡,成鈺又俯身,裝似給他彆着散發,在他耳畔森然道:“今日這動作鬧大了,私底下什麼蛇鼠鬼怪都得上來,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再敢把注意打到你身上,我會讓他們生不如死。”
――阿酒,我這一生,也就你這麼一根軟肋,旁人若毀了,我定饒不了他,可你若要自毀,便是拉着我殉情……雖然有些不太好,但仔細想想,我還挺樂意的。
成鈺目光如炬,也不知盯着那一處,但直起身了,他面色又瞬間緩了下來,帶着笑意,握着陳清酒的手。
身後人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從喉嚨中悶出一聲極輕極輕的笑,輕到險些被衆人的唏噓聲淹沒掉。
但成鈺何許人也?當即停了腳步,問道:“兄長笑什麼?”
陳清酒面色不太自然,聲音無辜,“我沒有。”
成鈺盯了他半晌,逼問道:“我聽到了,你有。”
“真沒有。”陳清酒甩開他的衣袖,無奈道:“你還走不走了?”
成鈺好不容易聽了他聲笑,心道趕路什麼的,哪有再博得美人一笑來的好,於是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當衆抱起陳清酒,去了最近的客棧裡開房。
屋檐下的燭火通明,窗戶開着,映着陳清酒那一雙琥珀眼瞳的顏色有些淡。
成鈺將人抵在牆上,十指與他相扣,不停蹭他鼻尖,軟磨硬泡着,“阿酒,好兄長,再笑一個讓我聽聽。”
“滾滾滾。”陳清酒頭剛一偏,又被成鈺握在手掌中,他蹙着眉,不耐煩道:“我又不是賣笑的,自己對着鏡子玩去。”
成鈺垂下眼,不滿地哼了一聲,也不鬆手,只是嘴角的笑意越發不正經,他一會兒蹭着陳清酒的鼻尖,一會兒又啄着他的嘴角,對着人無理取鬧道:“要不你笑一個給我聽,要不你像昨晚一樣,哭一個給我聽。”
“笑笑笑!”
陳清酒掙扎了幾下沒掙開,便揚起了嘴角。
成鈺看着他如喪考妣的揚起嘴,面容僵硬地瞅着自己,一時默然,半晌才撒開了手,嘆道:“罷了,你以後還是在牀上乖乖哭給我聽吧……”
陳清酒揉了揉僵硬的嘴角,一時間咬死他的心情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