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憑昆然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療的時候就表現出極其明顯的排斥,導致之後的催眠醫生都不敢進入中度以上的催眠。好在那時候只是需要調整他焦躁的心理狀態,輕度催眠有益於放鬆身心,也多少見了效。

但是憑昆然從那時候開始就對催眠沒什麼好感,所以當溫子舟跟他提起自己認識的催眠師有過治癒失憶症的成功案例時,憑昆然是打心底裡覺得那種玄乎東西是不可能左右得了這種非心因性失憶的。

並且那位催眠師並不像溫子舟所說的,在業內廣受好評。起碼就方河打聽來的消息,那人的風評是很不佳的。年紀輕輕就在催眠界享有盛譽,但是他的治療風格實在不同於催眠師慣有的路線,催眠師要有溫和的性格幾乎是準則之一,那個傢伙卻完全違背了這一點,催眠手法也比較強硬,只要把患者帶入到入睡階段,就基本拋下那套循循善誘,幾乎是逼迫患者說出心裡話。

老實說,光是想象會被陌生人侵入意識甚至支配自己,他就覺得犯惡心。

但是爲了溫子舟,他必須積極一些。

“誰跟你說的我本事大到能支配你?”沒有穿白大褂的催眠師冷冷瞟他一眼:“不懂就不要多想,躺好。”

憑昆然啞然,也不跟他爭辯,耐着性子在那張看上去蠻舒服的沙發上躺下來,他最後看一眼這個表情絲毫稱不上溫和的青年,閉上眼睛。

“現在放鬆,什麼都不用想,先睡一覺。”

“……”

“在這裡,你不需要記得任何人,不需要記得任何事。”

“……”

“固有的記憶不會消失,你等它來就好。”

“……”

“它總會來的。”

催眠師沒有再跟他說話。他好像真的睡過去了。

然後做了夢。

一些零散的片段。沙雯在他的辦公桌前走來走去,高跟鞋在地毯上敲不出聲音,嘴裡一直碎碎念着,似乎在數落自己。

方河坐在自己的左邊,一邊開車一邊跟自己說着話,“你也不要太認真。”似乎是說了那麼一句。

溫子舟站在人羣后面,猶豫着擡起手來,朝自己揮了揮,這是要告別嗎?

最後是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似乎很年輕,幾乎算得上少年,低着腦袋站在自己面前,手裡來回把玩着一隻籃球。

接着擡起頭來,自己心裡想着這回能看清了,那張臉卻還是被什麼東西遮掩着,便慢慢朝自己靠過來。

嘴脣好像被親了,然後那個人對自己說:“我是誰?”

“我他媽怎麼知道。”

“你知道的,你再想想唄。”

“……我想不起來。”

“再想想。”

“說了想不起來。”

“你別瞻前顧後的行不,伸手摸摸,想知道就伸手摸摸這是誰。”

憑昆然動了動手指,終究沒有擡起來。

眼前的人就慢慢消散了,他這纔有些着急,往前邁了一步,結果腳下一空,失重的感覺襲到頭頂,他聽見那個人說:“得了,醒過來吧。”

那種籠罩着自己的空茫感從周圍退去,他感覺到背脊下面的沙發,然後他睜開眼睛。

年輕的催眠師蹙眉看着他,他只好問:“怎麼了?”

“你有不想記起的人?”

這回換憑昆然皺眉了,“什麼?”

催眠師把之前解開的袖釦扣起來,竟然是準備結束的模樣,一邊站起身:“今天就到這裡吧,下週一再來。”

憑昆然快速從沙發上翻身起來,“醫生,好吧我勉強叫你一聲醫生,你這麼着不合規矩吧,我好歹也是付了錢的,我才睡十分鐘就算完工了?還有你剛剛的話什麼意思?我有權利瞭解自己的病情吧。”

催眠師轉過身來,伸手朝一邊的牆上指了指:“不是十分鐘,你在這裡睡了一整個下午,你是我見過的最難催眠的病人之一,我按時收費,所以你的錢不算白花。”

他頓了頓:“再來,我對於你的情況有新的想法,所以要花時間制定新方案,而只有新方案實施後才能正確地跟你交涉,如果你對我的方式不滿,大可另謀高就。”

憑昆然算是被這個催眠師氣狠了,但是他多少能感覺到,這傢伙的確是有本事的。光憑今天那十分鐘具象而似曾相識的夢境,對於他空蕩蕩的腦袋就是一次全新的體驗,那個看不清臉的年輕人,他想再見一次。

憑昆然深吸了口氣:“行,那您忙,我先走了。”他拿起掛在門背後衣鉤上的外套,正要走出門去,卻又停了下來。

催眠師站在他身後看着他。

“我問個問題不麻煩你吧。”憑昆然轉過頭來說。

“你問。”

“你剛剛問我是不是有不想記起的人,是什麼意思?我是非心因性失憶,記不起來並不是靠心理決定的,事實上我巴不得把所有東西都想起來。”

催眠師看着他,那種洞悉的眼神讓憑昆然有點想回避,但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反感了。

“你確實是非心因性失憶,但是失憶後所引起的心理變化,這不是我能預估的,但是你對現在的生活沒有安全感,這個我能肯定。”

憑昆然眨了兩下眼,眼簾垂了下去。

“人的潛意識一向藏得深,並且複雜。從剛剛的催眠我看出一點端倪,其實你不像你想象中那麼樂意恢復記憶的。”

“我會找你身邊的人多瞭解你的情況,再做進一步分析,你……也不用着急,保持平常心,不然我會更難做。”

憑昆然點點頭,轉身拉開門走了。

催眠師看着那扇合上的門,門背後掛着件駝色的風衣。

憑昆然從催眠診所出來,拿出手機撥溫子舟的電話,對方卻一直無法接通,本來約好是溫子舟開車來接他,這下他只好自己回家。

這種只是招手叫個出租的事,溫子舟卻總是要親力親爲地照顧他,有時候憑昆然也會有點喘不過氣來,並且覺得多少的自尊受挫,但是那個溫潤的青年朝他露出安心又溫暖的笑容時,他又什麼都不想再抱怨了。

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樣,但現在他是會爲了一碗溫子舟端上來的湯就完全知足的男人。

憑昆然走出大樓,擡頭往路邊尋找着出租,便瞥到了停在路邊的美洲豹。

跟上次在薛茗的車庫見到的一樣,他下意識想着,目光就沒收回來。

而這時候那輛車的駕駛室門被從裡面打開,池覓走了出來。

青年看上去很疲倦,眼底發青,但是那張十分漂亮的臉……仍舊很漂亮。

憑昆然說不清見到對方出現在面前,而且目光直直投過來的那一瞬間自己是什麼心情,胸口裡面有東西快速地動了動,快得他都來不及去體會,但是整個人都被定住了,挪不開步,也挪不開眼睛。

這種像是想念一樣的感覺,在與池覓只見過兩次分開了兩天的時候。

太不合適了。

池覓果然朝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下來,插在褲袋裡的手伸出來,像是想碰碰憑昆然,但是舉了一半又重新收回去了。

“我等了你三個小時了。”他說完這句話,看憑昆然毫無反應地看着他,又擠出個極其彆扭的笑來:“請我喝酒吧,看在我縮在車裡全身都酸了的份上。”

憑昆然看着他,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一圈,研究不出更深的東西,這青年看來真的是打算厚着臉皮來纏他了。

“池覓,我覺得我上次說的很清楚了,你還年輕,又那麼優秀,找誰不好,非要找我這個又有病又有家室的人。”

“家室?”池覓艱難的吞了一下口水,強自笑了一下“你竟然用這個詞,你又沒跟他結婚。”

“我是打算跟他求婚,戒指都選好了。”憑昆然面無表情地說,事實上他心裡已經有些慌了,他現在只想儘快把池覓打發走,不論用什麼方法,他必須保持清醒,那種莫名其妙的悸動不能再出現了。

池覓瞪大眼睛看着他,滿臉的不可置信,搞得憑昆然都以爲自己這謊撒得有點離譜了。

“你他媽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池覓突然衝他吼道,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搖晃起來。

“我當然知道!”憑昆然奮力打開他的手,往後急退了幾步,“池覓,不要再接近我,我不會容忍你再出現在在我的生活裡。”

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惡狠狠地,他們看得清楚對方的眼睛裡都在翻騰着什麼,這種直觀的情緒碰撞比什麼時候都讓憑昆然覺得他是瞭解面前的青年的,他甚至覺得自己離這個人很近。

但是池覓並不這樣覺得,事實上他覺得憑昆然已經完全隔離在他的周身之外,明明現在近在咫尺地面對他,卻覺得下一秒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池覓覺得整個人都空蕩起來,只有翻攪在胸膛裡的痛楚是具體的,只有憑昆然是具體的。

那種整個世界只有一個人能救他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池覓伸出手,憑昆然側開肩膀快速地躲過,池覓覺得自己連手都舉不起來,憑昆然卻能保持敏捷,這個人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你知道溫子舟爲什麼沒來接你嗎?”池覓突然開口說道,他的聲音有氣無力,這話卻讓憑昆然打了個激靈。

“你既然失憶了,也肯定不記得我不單單只是個模特,我如果真的不想讓你見到溫子舟,他就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你面前。”池覓一字一頓地說,他聲音清澈低緩,本來該是悅耳至極的,這時候卻只會讓人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誰?”憑昆然腦海中閃現溫子舟閉口不提那場導致他的腿傷的事故的表情,他沒辦法不把這兩者聯繫起來,難道池覓就是那個曾經傷害過溫子舟的人?

“我是池覓,我是你的男人。”池覓的眼裡,壓下來的烏雲一般的黑色,讓他的瞳孔透不進一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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