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被拉扯走的時候,已經不再高聲嚎哭,眼睛空洞洞,現出灰敗。
謝晉一直坐在窗下的椅子上,頗有些頹唐,謝安琅喚了他兩聲,他纔回糊過來,嗯了一聲,示意謝安琅繼續。
謝安琅卻是停下了話頭兒,瞧瞧謝琳琅,謝琳琅對謝晉道:“爹爹,等過了年,小弟弟又長了一歲,他竟還沒出去門過,爹爹不如讓宛姨娘抱着小弟弟,帶着他們去常山別院住一陣,那裡有方溫泉,比京城裡暖和多了。”
謝晉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要再想趙氏的事情了。便喟然一嘆,點頭道:“也好。只是安哥兒要去西北營上,我還是不大放心。”
謝安琅便道:“戎羝老汗王剛去,又沒立下嗣子,他們又沒有嫡長子繼承的說法,老汗王的幾個兒子定要掀起內訌,藉着戎羝大亂出擊是個絕好時機。祁大哥也會去,但我年紀尚小,只能求大表哥將我調去西北營上,哪怕只是隨行也可,我想出去見識一番,祁大哥只比我年長了幾歲,見識卻遠勝於我。也是大表哥特意讓祁大哥帶着我,這些時日他教了我許多,跟着祁大哥同行,爹爹不用擔心。”
謝琳琅想了想,“可是祁弘錦?”
謝安琅咧嘴一笑,這纔有了幾分活潑樣子,“正是,上次姐姐讓我打探祁大哥的人品,哪裡還用得着打探,我們日日在一處,再熟識不過!祁大哥很有擔當,上次我們營裡平安侯府的狄二公子,他逃出去喝酒被逮到,大表哥正巧遇上,便罰了全營,祁大哥原是校尉,不用罰的,但是祁大哥卻跟我們一起捱了。”
謝琳琅聽說祁弘錦很好,也頗歡喜,正好明天給成福郡主送年禮時跟她說一說,想必成福郡主聽了必然高興,她當時並沒有對謝安琅說起成福郡主這一節,因怕不成反倒有礙女家名聲。略一思慮,旋即又道:“祁校尉去西北這一趟,想來少則一年半載才能回京,豈不耽擱婚事?”
謝安琅道:“祁大哥已經定下婚事了,是他嫡親的表妹,便是多等一年想來也沒什麼要緊。”
謝琳琅訝然。
成福郡主瞧上祁弘錦時,他還並沒有定親,這才幾個月?他是不知道成福郡主之意,還是知道了才特特提早定了親事?
謝琳琅頓時愁眉苦臉起來,她若不知道也就罷了,但是她知道了,可要怎麼跟成福郡主說纔好?
謝安琅卻沒在意此事,又說起了西北之事。這段時間他確實明白懂事了許多,雖然待謝琳琅還略有疏離,但是已經開始試着同她親近,謝琳琅也知道這急不得,只要肯親近,感情逐漸熱絡起來也是快的。
到了年根兒底下,雪確實多了起來,眼看着大雪將至,玉泓承便來接謝秋琅回府。
謝秋琅正在跟楊姨娘坐在炕上說話兒,楊姨娘這裡也沒什麼好東西,如今謝秋琅有孕,她就像又有了指望一樣,閒時盡挑揀着她得的好料子給謝秋琅肚裡的孩兒做些襁褓和小衣裳。趙氏如何,宛姨娘如何,甚至謝晉如何,在她眼裡一概都不要緊,她坐在熱呼的炕上,支着繡棚子,在小襁褓上繡着密密的錦繡繁。
聽到玉泓承來接謝秋琅,楊姨娘心中雖然不捨,卻是笑得合不攏嘴,急急的就將東西收拾了,交給謝秋琅的丫鬟,催着她走了。
謝秋琅出來時,謝琳琅才緩緩的跟她說了趙氏之事,並不是怕她難過,憑她跟趙氏的關係,想來也不至於難過,只是怕事情突然,難免會有些情緒上的波動,影響到孩子。謝秋琅驚愕倒是有的,過後也只是神情淡淡,心底隱隱的鬆了口氣。
不說其他,單說若趙氏真的又重新在侯府立住腳,搓揉姨娘便是一定的。如今侯府沒有主母,宛姨娘得寵些,她雖說嘴皮子利害,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平日裡楊姨娘去串串門子,再瞧瞧小哥兒,不用在趙氏眼皮子底下活得小心翼翼,眉宇間都明顯看上去舒緩許多。
如今趙氏去了,又是自己作死的,實在是好事一樁。
謝琳琅上馬車時已經開始落雪,整方天穹皆是灰茫茫一片。她坐在車廂裡的厚絨毯子上,碧桃遞了個手爐放在她手裡捧着,青杏掩好車簾子,忍不住嘀咕:“大姑奶奶都有姑爺來接,這大雪荒天的,王爺怎麼就沒想着來接王妃……”
嘴裡的抱怨還沒吐乾淨,就見馬車停了下來,青杏掀開一角簾子探出個頭去,便瞧見蕭慕騎着馬立在車畔,她登時忘了剛剛舌頭尖上還議論着人呢,雀躍道:“王爺來了!”
碧桃也立時鑽出頭去瞧,兩人歡喜的便要下馬車往後面那輛坐着僕婦的馬車上去,好留了空閒讓王爺上來。卻見蕭慕擺了擺手,他躍下馬來,行至車轅處,對車廂裡面的謝琳琅道:“現下街市上許多商家都關門閉戶準備過年去了,又下了雪,街上人稀少,跑起馬來也有趣。”說着便遞過一隻手來,道:“我載着你跑一段。”
謝琳琅心頭一熱,瞧着那隻白淨修長的大手,有丫鬟在旁,她的臉瞬間滾燙起來。碧桃和青杏都笑嘻嘻的背過臉去,她才紅着頰把手遞上去。蕭慕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裡,眉宇間便帶了笑影兒,將她託上馬去,兩人坐好,他用自己的大氅將她裹住,只露了一張絹秀的臉在外頭。
蕭慕慮她頭一回騎馬會害怕,便掌着繮繩,馬跑得並不很快。只是有雪片迎頭摜來,打在臉上生疼,她卻捨不得將臉埋進大氅裡,這樣的經歷她從未有過,只覺萬分新奇。街道兩旁的店鋪自眼風裡節節倒退,天色蒼茫,碎玉墜落,身後靠着他火熱的身-軀,他一隻大手扣在自己腰間,她雖然覺得這樣十分不雅,並不是一家主母該行之事,可她的小心思裡,卻希望這條路更長一些。
他頰上笑靨隱隱,問道:“你可冷麼?”
她不妨他突然出聲,不由得仰起頭看他一眼,復又低下來,眼裡也掠上笑意,道:“不冷。”
蕭慕瞧着她白淨的小臉上,鼻子頭有些發紅。
雪下得不疾不徐,卻有悶聲下大的勢頭,不說鵝毛大雪,也差不離。
他騎馬慣了,風吹雪摜並不打緊,如今瞧她眼波雖然鮮活,嘴脣卻是發紫,心下倒底不落忍,將她腦袋按進大氅裡,一提繮繩,馬嘶鳴一聲,便四足發力奮跑起來。
到了王府,早有下人撐過傘來。
腳一落地,她就覺得在他的大氅裡不像話了,離他遠了些,換上了一副正派模樣。
蕭慕瞧着她倒有些好笑,市井裡有一句話倒是貼切,什麼叫提上褲子就不認帳他可是知道了。
進了謹蘭院,綠蕉迎出來,卻見只是王爺跟王妃先回來,忙捧了薰爐來,謝琳琅解了外罩,便搬了個小杌坐在薰爐旁,她額前的發有些溼,被火爐一薰,冉冉冒出熱氣,襯着她白皙粉登的俏臉,十分可人意。
蕭慕一撩曳撒,坐在炕上,定了定心神才忍住沒過去一把將她撈起來,想起今天的事情,略暗了神色對她道:“父皇今天上朝時咳了起來,李貴全拿過帕子時臉上明顯有驚懼之色,雖說只是一瞬,我卻瞧得清楚,不會錯。”
聖體不躬並不是秘密,只是到了什麼程度,除了太醫想來沒人知道。
謝琳琅也一驚,她顯然是想到了,若非帕子上有血跡,李貴全那種修煉成菩薩臉的人怎會露出如此神色來,她忙坐到蕭慕對面,道:“父皇的病情嚴重了?”
蕭慕點點頭,“只是父皇隱着不說,便是太子也不能近前侍疾。如今太子在江南雖沒得着太多好處,但西北糧草一事卻有了着落,這也是他的一件大功。糧草要經戶部,我便往戶部安插了人手,有人盯着,消息也能通靈。”他又頓了一下,像是不豫,道:“阮年挑的人我都瞧了一遍,其中有一個卻不大妥當。”擡起眼睛問她:“你知道是誰?”
謝琳琅正聽他說呢,不妨他突然一問,怔了怔,老實道:“不知。”
他似笑非笑,“是平安侯的大公子。”
謝琳琅奇道:“平安侯的大公子我也聽說過一二,都說是個俊朗之輩,才學品格也好,怎麼會不大妥當?”
聽她誇着狄慎白,蕭慕也不知怎麼竟不大痛快起來,壓一壓火氣,瞥了她一眼,道:“你是記性不大好麼?狄大公子不是與你說過親事?”
當他不知道呢!
他那時可是都已經向皇上求了賜婚,只是還沒下發聖旨罷了,偏平安侯府還敢去搶他的人,若不是有趙氏那個蠢貨在其中橫生了枝節,只怕他就要出手了。如今狄慎白還敢往他跟前兒湊?
他氣着了,便不說話。
謝琳琅着實是沒想到這一層,便有些不大自在,討好似的給他倒了盞茶,他也並不接,心裡不由得也有些氣惱,當初他捧出一個周側妃來,她不是也沒說什麼,如今這麼一點子小事,他就生幹氣。她把茶盞放在桌子上,只低頭瞧手,也不說話。
碧桃和青杏剛回來,興頭頭的一進來就遇到這場面,疑惑個不住,兩人對視一眼,不由得想,剛還共乘一騎,這會兒就吵起嘴來……也不對,沒有吵嘴,就是乾瞪眼。
碧桃真是把自己個兒的伶俐勁兒都使出來了,陪笑道:“王妃娘娘還沒用飯,剛纔聽墨煙說王爺也沒用,王爺王妃可有什麼想進的,奴婢這就吩咐小廚房做去?”
蕭慕緩了兩口氣,道:“今天冷,剛纔肚子裡又積了風,上些暖胃的吃食罷。”
碧桃兩個忙應了聲出去了。
其實是她嚥了風纔對,她並不是一個矯情小意的人,便拋下肚子裡的不快,拿過那件已經做了個大概的中衣,道:“王爺試一下麼,看哪裡不合適了,我好改。”
蕭慕想起那日她說要親手爲他做件中衣的,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道:“我瞧着沒什麼不合適的,今兒就穿這件!”
謝琳琅不禁抿起嘴笑道:“才只做了個大概,連兒都沒繡一朵呢,竟着急起來。”
蕭慕臉上訕訕,端起那盞茶呷了一口,問道:“今天侯府出什麼事情了?”
謝琳琅本來正打算跟他說這樁事的,便就着等傳飯的空當,將今日之事跟他說了一遍。等擺上了吃食,兩人對坐着用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