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唐煥回來的時候,一身正裝稍顯凌亂,面上凶神惡煞。客廳的門被他用力關上,發出突兀又刺耳的聲響。

唐念夕一陣心驚。

他是專門趕回家來發脾氣的?

唐念夕覺得“表裡不一”這個詞用在她這個“父親”的身上再合適不過。唐煥是唐氏的掌權人,在外面代表着企業的形象,總是一副慈悲溫和的虛僞模樣,回到家卻總是對自己冷臉,控制不住的時候甚至暴力相待。

他從不給唐念夕好臉色,犯病後更是將她這個唯一的女兒當做發泄對象。年幼時,唐念夕總以爲所有人的父親都是這樣的,嚴厲又不近人情,直到看到別的小朋友和爸爸撒嬌耍性子換來對方寵溺體貼地照顧時,她才明白,她的世界裡,父親這兩個字,大概和親情無關。

眼下,唐煥又是一副要發病的徵兆,唐念夕直覺要出事,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坐在客廳的茶几旁看書,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她暗暗祈禱唐煥沒有忘記吃藥。

即使唐念夕有心避讓,唐煥還是一眼鎖定了客廳裡這個讓他覺得礙眼的小人兒,直奔她而來:“你媽去哪兒了?”

唐念夕的反應遲鈍,惹來了唐煥的不快。

他毫不留情地拽住她的衣服,氣勢洶洶道:“我再問你一遍,滕慧如呢!”

唐念夕今天穿了學校統一發的正裝制服,門襟上的排扣規規矩矩地扭到了最上面一顆,被提住衣領的那一刻,她的咽喉也好像被緊緊遏制住,呼吸急促起來。

唐煥的每一次發病,唐念夕都會看做是自己的生死大關。

“媽媽,咳……出去了。”

唐念夕的聲音啞啞的,帶着絲絲顫抖,這樣的場景不是第一次經歷,但她仍然無法做到坦然面對。

唐念夕不怕死,有時候她壞心地想,要是自己死在唐煥手上,媽媽就可以擺脫他了。可惜,唐煥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智,他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來。

聽到回答,唐煥的情緒不但沒有緩和,反而愈發焦躁起來:“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還是,她又去見那個男人了?”

唐念夕被勒得狠了,想要掙扎,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怎麼可能有力氣和一個發了瘋的男人鬥呢。

“一定是的,她知道真相了,要離開我了。是不是?你這個野種,我都已經答應讓你留下來了,你們爲什麼還不放過她。”

唐煥的情緒似乎到了不可控的地步,除了忍耐,唐念夕別無選擇,她知道那句“野種”是在罵她。這不是唐煥第一次罵她,即使知道自己的父親精神不正常,她還是免不了心裡酸楚。她暗暗告訴自己:沒事的,唐念夕,你姓唐啊,無論如何,他都是你名義上的父親,他只是壓力太大,病了而已,腦子不清楚,所以總是傷害不該傷害的人……可是,即使有這麼多託詞,唐念夕依舊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他。

“你不該存在的,當初我就該殺了你……”

很多時候,唐煥都想掐死唐念夕,可是他知道,扼殺了那個男人的種,滕慧如唯一的牽掛就不在了,那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自己。

“爸,你……是不是……又沒有吃……藥。”唐念夕吐字艱難。

“別叫我爸!”

他不要別的男人留下的便宜女兒。

唐念夕觸到了唐煥的禁忌,他原本就暴躁的情緒在這一刻瞬間崩潰,甩開了握緊唐念夕衣領的手,站在一旁失神地抱緊自己的腦袋。唐煥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不願意去看唐念夕,在這個“女兒”的身上,他看不到一點自己血脈的痕跡。

唐念夕仔細數過,這是唐煥第三次傷她,以往她都硬生生扛了下來,這次卻不比往常,她還沒來得及吃飯,根本沒有力氣,眩暈感來得猝不及防。唐念夕的腳一軟,倚着正廳的柱子就倒了下來,正好磕在了木質的沙發扶手上。暈倒前的最後一秒,她還在後悔不應該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等唐煥來教訓自己。

…………………………………

夜晚,急診室的燈終於滅了,走廊裡漸漸響起沉穩的腳步聲。唐念夕被送去了病房,唐煥沒有跟去,而是拉住了剛剛從急診室出來的老醫生。

“醫生,她……我女兒怎麼樣了。”

雖已是中年,唐煥身上卻並沒有過於滄桑的痕跡,即使是見多識廣的老醫師,也是消化了半晌,纔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剛剛送進去的那個女孩的父親。

“輕微腦震盪。你們做家長的,平時要多注意點孩子的安全啊。”

老醫生家裡的孫子剛滿月,大病小病的見識過不少,現在完全把眼前的病人家屬當做了自己粗心的兒子和兒媳,忍不住教訓起眼前這個對女兒的身體狀況“不上心”的父親。

“這麼大個小姑娘了怎麼說磕着就磕着了……”

唐煥微微蹙眉,並不給予迴應。

老醫生看到唐煥冷淡的表情,想到剛剛診治的女孩,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剛剛聽換衣服的護士說,小丫頭身上有不少傷,不會是遇到什麼事了吧……”

老人家最近看了好幾個關於校園暴力的新聞,一下子聯想到這上面去了。

“多謝關心,這件事,我回去會問我女兒的。”

唐煥倒是一點都不相信唐念夕會被人欺負,單憑那個丫頭看他時那桀驁的眼神,他就知道她不是軟弱的個性,不可能輕易被別人欺負,更何況她也從來沒在自己和滕慧如面前說過學校的事。

老醫生明顯感覺到對方的疏離,想來想去覺得自己確實也沒必要去操心別人的家事,他輕嘆了口氣,和唐煥打了聲招呼,便邁着穩健的步伐,徑直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唐煥一直待在病房外沒有進去,他在等滕慧茹。

他知道唐念夕聰明,從幾年前開始就刻意不與自己有太多接觸,除非是在滕慧如面前演戲,他不會主動向唐念夕示好,他也巴不得唐念夕遠離自己,他不是個大度的男人。唐念夕的存在一直都是他心裡的一根刺,這根刺時刻提醒着他,當初是用什麼樣的手段得到自己現在的一切,然而無論他有多不在乎這根刺,也不能忽視她在滕慧如心裡的位置。

唐念夕的存在,讓他嫉妒,也給他希望。

*****

唐念夕此刻正病懨懨地躺在牀上,噁心的感覺還沒有散去,勉強進食後,便盯着窗戶發起呆來。

看着暗沉的天色,她突然想到唐煥每每發起瘋來的場景。每一次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他纔敢露暴露自己的壞脾氣,毫無形象可言。他的力氣很大,打在身上就好像要了自己半條命一樣,然而,他鮮少用這種乾脆直接的暴力手段,多數時候,會像今天一樣,以一種讓人極不舒服的方式抽乾自己能汲取的所有空氣,再趁着她恍惚的片刻肆意發泄自己的不滿。

她想唐煥大概是一個極有天賦的施刑者。

那時,唐念夕並不知曉自己的父親已經不正常了,少年時叛逆表現在嘴上,她曾經傻乎乎地去指摘唐煥的“不講理”和“小心眼”,去告訴他母親對他對這個家庭的付出,結果,只換來了更加歇斯底里的一頓暴力。

她不知道該告訴誰,在母親面前,他會僞裝成一個正常的父親,彷彿自己經受的一切委屈都只是臆造出來的,更何況,母親沒有孃家依靠,身體又虛弱,根本沒有能力反抗;她也天真地想過離家住走,向別人尋求幫助,可唐煥就好像開了天眼一樣,總有本事及時派人從半路攔截。

沒有哪一個孩子會親近這樣的父親,唐念夕反抗不了,便學會閃躲,學會在角落裡怨恨這個男人,怨他不信任自己的妻子,恨他總是用暴力平息一切矛盾,事後卻能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十足的唯我獨尊,無人可敵的虛僞。沒有哪個丈夫、父親會做到這種地步。直到不久之後,她在他的書房裡看到了那份精神科的診斷書,一切彷彿有了解釋,儘管她仍舊無法理解唐煥時不時的暴躁,但她想,或許只是因爲她是正常人吧,要讓一個正常人去理解一個神經病的思維,是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