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介子賢弟——”
“張介子,兩年不見,大名如雷貫耳啊。”
“介子兄,小弟有禮。”
“介子賢弟,愚兄在此。”
階上四人都是笑容滿面,一面作揖,一面迎下來,這四人分別是青浦楊石香、上虞倪元璐、蘇州馮夢龍、華亭夏允彝——
張原大喜,歡顏道:“你們四位怎麼會一起到來,這是刮東南西北風了嗎?”
衆人大笑。
鮮衣靚服、貌如女子的倪元璐道:“我在松江向陳眉公請教畫技,知道宗子在國子監,就迂道來訪,在青浦遇到楊兄和夏兄,在蘇州遇到馮兄,都說是來訪張介子的,乃引爲同道,欣然同行。”
倪元璐是張岱的好友,張原和倪元璐只前年在山陰岕園看搬演《牡丹亭》時見過一次,沒什麼交情,對倪元璐的印象是此人有潔癖,還有,倪元璐的書法和繪畫堪稱後起之秀,近年聲譽漸起——
楊石香道:“介子賢弟,上回你在青浦評點的那冊時文集子七月初七刊刻上市,七日內賣出去一千三百冊,松江三縣紙貴。”
倪元璐接道:“那集子我看了,介子的評點精到,我亦大爲受益,介子之才實讓我刮目相看。”
馮夢龍道:“介子賢弟,那《警世通言》愚兄已寫了五卷。”
張原喜道:“馮兄快筆,弟當先睹爲快。”
這時陸大有從樓後走了出來,陸大有奉陸韜、張若曦之命跟隨楊石香一道來金陵見張原,稟報“盛美號”布行籌備進展情況——
正寒暄說話,張岱得張萼派人報知,從國子監裡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來了,見高朋滿座,自是欣喜。
倪元璐是專訪張岱而來,楊石香、夏允彝、馮夢龍是爲翰社和翰社書局的事而來,四人連同僕人一共十五人,聽禪居的廚娘自然烹製不出這麼多人的飯菜,張萼道:“舊院行首李雪衣方纔派人來請我兄弟三人去赴宴,諸位就一起去吧,我讓能柱先送十兩銀子過去,讓湘真館的人準備酒食——”
倪元璐插話道:“一定要潔淨。”
張萼道:“何須吩咐,那些舊院名妓飲食極精潔,也似有潔癖的。”
楊石香嘿然道:“妓女有潔癖,那可真奇了。”
張萼道:“妓女爲何不能有潔癖,看得上眼的客人就接,看不上的就拒絕,有何不可!”
張岱皺眉道:“三弟別扯這些,諸位仁兄,我怕是不能相陪,掌燈前要回國子監的,這時都已經日落西山了。”
張萼笑道:“這有何難,派個人去向國子監博士請假,就說你陡感風寒,正延醫用藥——”
這時,澹園的一個男僕氣喘吁吁跑過來向張原稟報:“張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在澹園,正與我家老爺說話,我家老爺要留他用飯。”
張原喜極,父親終於到了,擔心了好幾天,這一刻如釋重負,父親之所以先找到澹園想必是因爲他的信都是以焦老師的名義通過驛遞寄出的——
張原向楊石香等人拱手道:“幾位仁兄,抱歉,我要立刻趕去見家父。”
張岱道:“五伯父回來了,我們自然也要去拜見,我也不用裝病請假。”便去寫一個帖子讓僕人送去國子監向修道堂博士告假——
張萼直言快語:“這下子糟糕,張介子戴上緊箍咒了,得老老實實,舊院去不了啦,王微姑要望眼欲穿。”
因爲張原之父是在焦竑處,楊石香四人不便冒昧前去拜見,張原讓來福去成賢街狀元酒樓開幾桌精席請楊石香等人晚宴,他和大兄張岱、三兄張萼趕往澹園,穆真真未跟去,她要收拾房間、牀鋪讓家老爺及隨從暫住——
從雞鳴山下聽禪居到澹園有六里路,張原幾人步履匆匆,張萼問:“介子,五伯父上次回來是哪一年?”
張原道:“三年前了,那年我父親回來過五十大壽嘛。”
張萼道:“五伯父常年在外,難得歸家,說實話,我忘了五伯父長什麼模樣了,介子你記得?”
張原笑道:“廢話,哪能不記得!”心裡道:“我還真不大記得,父親的印象模糊得很,我是兩世靈魂的融合,今世這個張原的情感我完全繼承,母親呂氏的慈愛深徹肺腑,猶憶前年夏天的目疾,母親心急如焚,爲他四處求醫問藥,夜裡一遍又一遍地誦唸《白衣大士咒》,母愛感人至深——”
但對父親張瑞陽,張原繼承下來的情感卻頗淡漠,張瑞陽三十四歲時經族叔張汝霖舉薦去開封周王府做小吏,三十六歲回鄉住了一個多月,次年張原出生,此後張瑞陽都是每隔兩、三年纔回來一趟,每次不過待上個把月,童年的張原每次都還沒等和父親混熟,就又父子分離了——
張原與大兄、三兄趕到澹園,暮色已沉沉而下,澹園已掌燈,焦潤生、宗翼善迎出來,焦潤生道:“介子,令尊在茶寮與我父敘談。”
張原跟着焦潤生進到茶寮,就見白髮蒼顏的焦竑正陪一個五十多歲的清瘦老者飲茶敘話,張原停下腳步,醞釀情緒——
那清瘦老者已然站起身來,中等身材,額頭寬,下巴尖,頭戴華陽巾,身穿青布直裰,兩眼有神,張原一進來就盯着張原,叫了一聲:“小原——”
這就是他的父親張瑞陽,雖然張原與三年前相比變化很大,又與張岱、張萼一起進來的,張瑞陽也沒把兒子認錯,張原緊走幾步,拜倒在父親膝下:“父親,孩兒給父親磕頭——”
張岱、張萼也趕緊給五伯父見禮,自報名字,免得五伯父不認得他們。
張瑞陽滿面笑容,道:“張岱、張萼啊,好,好,都長大成人了,五伯父都快認不出你們了。”一面將兒子張原攙起來,上下打量兒子的監生巾服,笑得更歡了,他方纔與焦竑敘談,焦竑對張原讚賞有加,這讓張瑞陽非常高興,焦太史是海內文宗,德高望重,張原能得焦太史收爲弟子,並得到這般誇獎,張瑞陽的欣喜可想而知——
陸大有也跟到澹園來了,向張瑞陽磕頭,張瑞陽認得陸大有,忙問女兒張若曦一家四口的近況——
張萼不想留在澹園用餐,便道:“五伯父,小侄和大兄已在國子監外成賢街一家酒樓備下酒宴,爲五伯父接風洗塵——焦老先生請一起去吧。”
焦竑本來是要留張瑞陽用晚飯的,但想到人家父子親人團聚定有很多話要說,便道:“玉泉先生,那老夫就不留你了,你們親人相見好生暢談吧。”
張瑞陽號玉泉,張瑞陽在焦竑面前也頗拘束,他不過是一個八品小吏,連秀才都不是,在名滿天下的狀元焦竑面前哪裡有對坐飲茶的資格,只因爲他是張原之父,焦竑是張原的老師,焦竑這才分賓抗禮禮遇他,要知道,就是張汝霖在焦竑面前也得自稱“侍教生”——
張瑞陽恭恭敬敬道:“那晚生先告辭,明日再攜小犬來贄見老先生。”
焦潤生代父送客,張原跟在父親身後出了茶寮,忽見一老蒼頭搶步過來見禮,仰着滿是黑斑的蒼老的臉,喜不自勝道:“少爺,老奴符成,少爺還認得老奴不?”
三年前張瑞陽回山陰過五十壽誕,那次符成因爲染病沒有跟回來,算起來已經有六年沒回過山陰了——
張原略一回想,喜道:“是符叔,我怎麼會不記得,我六歲那年元宵燈會,符叔馱着我去看世美堂燈呢。”
符成頓時老臉笑開了花,連聲道:“少爺記性真好,少爺出息了,才十七歲就已是秀才相公了,老爺再不用離家出外謀事,終於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符成自幼在東張爲僕,比張瑞陽還年長几歲,隨張瑞陽在開封一待就是二十年,年老思鄉,這次張瑞陽決定辭了周王府的事回紹興,符成也是歡欣鼓舞——
又有兩個人過來向張原見禮,一個是符成的兒子符大功,二十七、八歲,另一個張原沒見過,是個年約二十歲的健僕,叉手道:“小人來旺見過少爺。”
張瑞陽道:“來旺是北地人,是我在周王府的長隨,此番我辭官回山陰,來旺定要追隨。”
來旺道:“掾史長仁義,小人多蒙照顧,自願爲張家奴僕。”
張萼笑道:“這來旺名字和來福好似兄弟,這下子好了,來福又來旺,介子平步青雲誰也攔不住啊。”
張瑞陽正待問來褔是誰?武陵跑過來道:“少爺,轎子僱好了。”向張瑞陽磕頭。
符大功捏了捏武陵的細胳膊,笑道:“小武,你和三年前比沒怎麼長大啊,你看少爺,都那麼高了。”
張瑞陽乘轎,張原扶着轎,一邊走一邊回答父親的問話。
張瑞陽三年沒看到兒子,兒子個頭比他還高了,兒子第一次參加科考,竟然縣試、府試、道試三案首,真如做夢一般,他們東張風水大發了——
張瑞陽問了家裡的情況、張原訂婚和張若曦的情況,張原一一作答,張瑞陽極是欣慰,嘆道:“爲父今年五十有三,勞碌大半生,如今終於可以安心歇歇了。”
張原聽了父親的感慨,不禁感動,父親這麼多年在外謀生活也真是辛苦,父母雙親雖說成婚三十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卻並不多,說道:“母親也一直盼着這一天呢,以後你二老可以在一起頤養天年。”
張瑞陽“嗯”了一聲,把手覆在兒子扶轎槓的手背上,拍了拍,反覆道:“爲父真是快活,真是快活。”目視東邊天際初升的明月,語氣放緩,悠悠道:“猶憶我兒六歲時,那年爲父從開封回來在家待了四十日,中秋節後離開山陰北上,你跟着若曦還有你母親送爲父到八字橋,你梳着沖天鬏,牽着我的袍角不讓我下船,我說待你考上秀才爹爹就不用再出外謀差使了,你就說你昨日就去考,考上秀才讓爹爹待在家裡享福——那時你連昨日、明日都分不清,哈哈。”
張原的眼睛溼潤了,母親在他通過道試那天夜裡也對他說過這件童年趣事,這似乎是每個受父母寵愛的孩子都會有的承諾,承諾長大了對父母如何如何,兩世的張原都曾對父母說過這樣的承諾,這一世父母雙全,豈能不珍惜!
張岱道:“五伯父,介子的學業得到了會稽王季重先生、杭州黃庸寓先生,還有焦太史的指點,都是名師大儒,明年杭州鄉試,五伯父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張瑞陽心中快活,口裡道:“還要戒驕戒躁,努力勤學纔是。”便考問了張原幾句四書義理,張原中規中矩地回答——
後邊的張萼偷笑,心道:“五伯父還不知道他這兒子現在是何等人物,還當介子未啓蒙啊,拿這麼低淺的四書題考介子,豈不讓焦太史、顧祭酒他們笑掉大牙。”悄聲問符成:“符叔,五伯父長年在外,就沒納個妾?”
符成“嘿”的一聲,說道:“這可不是老奴敢多嘴的——”
張萼一聽,心道:“有戲。”道:“符叔,和我說說,我送你一件羊裘。”
符成搖頭道:“家老爺爲人端謹,與家裡的奶奶甚是恩愛——”
張萼打斷道:“再怎麼恩愛,又沒在一起,五伯父客居在外沒個女人侍候怎麼行。”
符成道:“原先不是有一個嗎,就是奶奶的陪嫁丫頭英姑,家老爺四十歲那年再赴開封時,奶奶就讓家老爺把英姑帶去照顧起居,那年英姑已經二十三歲了,唉,英姑命薄,等不到還鄉這一日,五年前就客死開封了。”
張萼“哦”的一聲,說道:“那介子可比五伯父風流得多——”
符成老成,笑笑,沒多問,他兒子符大功奈不住好奇,問:“三少爺,介子少爺怎麼風流了?”
張萼笑道:“年少春衫薄,滿樓紅袖招啊。”
說話間,到了成賢街,八月十四的月亮升起來在國子監之上,街市燈火與月色相映,張萼上前對張瑞陽道:“五伯父,酒席已備下,就在那邊狀元酒樓,還有一些生員朋友在,都等着爲五伯父接風洗塵呢。”
張瑞陽便在子侄的簇擁下來到狀元酒樓,二樓開了三桌,四人一桌,僕人們另開了一八仙桌,馮夢龍、楊石香、夏允彝、倪元璐都來向張瑞陽見禮,來福更是敏捷,第一時間跪在張瑞陽面前磕頭,口稱:“小人來福拜見老爺。”
張瑞陽見兒子結交的都是生員,心下甚慰,與諸生寒暄後,笑對身邊的來旺道:“來旺,你無親無故,就認這來福作哥哥好了。”張瑞陽已經向兒子張原問過來福的來歷。
來旺就上前拜見來福,稱呼來福爲哥哥,把來福搞得莫名其妙,還是武陵笑嘻嘻向來福解釋,來福自然也歡喜,二人就以兄弟相稱。
酒樓夥計按吩咐再爲張瑞陽單獨設一席,張瑞陽節儉慣了的,叫張原、張岱、張萼與他同席,狀元紅酒、芙蓉鯽魚、金陵扇貝、金陵鹽水鴨、菊花青魚、丁香排骨等南京名菜剛端上來,夥計先給張瑞陽斟了一杯酒,張瑞陽正待舉懷,忽見一個披髮小童飛一般跑上樓來,徑直奔到張原面前,滿頭大汗,氣忿忿地瞪着張原,大聲質問:“介子相公爲何辜負我家女郎!”
這童子聲音尖銳,很具穿透力,一時間馮夢龍等人都是面面相覷,張萼卻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捂着嘴偷笑,要看介子挨五伯父的訓,張萼先前讓能柱給李雪衣送了十兩銀子去,請李雪衣準備酒食,他們三兄弟要借湘真館宴請朋友,曲中舊院本就是交際場所,文人雅集、宴請朋友往往都借舊院妓館操辦——
張原趕忙起身道:“薛童,與我到外邊說話。”
薛童孩子心性,方纔跑東跑西到處找張原,這時見到張原他們已經在這狀元樓喝上了,卻讓雪衣姐和微姑在那邊空等,薛童當然生氣,所以一來就大聲嚷嚷——
張瑞陽不明白兒子惹了什麼麻煩,問:“張原,何事,什麼女郎?”
張岱趕忙拉着薛童到外邊說話,這邊張原見父親問話,不免有些尷尬,說道:“是華亭陳眉公的女弟子,兒子曾幫過她的忙,今日要請兒子和諸友一起赴宴——”
張瑞陽在外謀事多年,熟知世情世故,聽兒子這麼說,就知那女郎並非良家,兒子這是要與一幫朋友去喝花灑,不免有些暗惱,兒子才十七歲,尚未成親就與妓家往來,這象什麼樣子,兒子學業是大有長進,但少年戒之在色,等下必得好好訓斥,這時當然要給兒子留顏面,暫不追究——
張岱把薛童拖到外間,瞪眼道:“你可給介子惹麻煩了,你看到坐在介子面前那個老者沒有,那是介子的父親,從開封回來,剛到金陵,這下子介子要挨父親責罵了。”
薛童怨氣全消,張大了嘴,結巴道:“我,我不知道——”
張岱笑道:“罷了,也不甚要緊,你回去告訴雪衣姑娘和王微這個原因就是了。”
薛童趕回幽蘭館,李雪衣也在王微這邊,聽了薛童的回話,李雪衣掩脣笑道:“這可不好了,介子相公的爹爹到了,介子相公要捱罵了。”
王微白了薛童一眼,嗔道:“你怎麼這麼莽撞!”
薛童好生慚愧。
李雪衣輕嘆一聲道:“可惜,明日便是中秋,李侍郎的公子邀我遊河賞月,本來我是婉拒了的,這樣,還是要去了,修微,不和我一起去嗎?”
王微搖頭,送走了李雪衣,回來見庭中月色如水,擡頭看天上那輪將圓的明月,徘徊低誦張九齡的詩句:“清迥江城月,流光萬里同。所思如夢裡,相望在庭中。皎潔青苔露,蕭條黃葉風。含情不得語,頻使桂華空。”
一片羽毛狀的苦情樹葉飄飄落下,王微眼疾手快,如拈棋子一般拈在指間,回到書室,找到《曲江集》,翻到“秋夕望月”這一頁,將樹葉夾在書中,合上,於燈下癡癡出神——
狀元樓宴罷,張原陪父親回聽禪居,楊石香等人就在狀元樓附近的客棧住下,他們還有事要與張原商議,要在金陵待上幾天,陸大有當然是要住到聽禪居去的。
武陵先跑着回聽禪居報信,穆真真緊張地問:“小武,家老爺他——”
武陵知道穆真真的意思,說道:“老爺和少爺一樣和氣良善,見到少爺也極欣慰,不過——”便將薛童冒冒失失的事說了。
穆真真擔心道:“老爺會不會責怪少爺?”
武陵道:“這可難說。”
穆真真問:“那少爺是不是有點害怕?”穆真真想起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是很怕父親回來責罵的——
武陵道:“少爺笑嘻嘻的,很快活的樣子。”
張原是笑嘻嘻的,還有什麼比父親平安到來更讓他高興的,至於父親可能會因王微之事責罵他,他並不在意,這不是因爲他臉皮厚無所謂,而是他是成熟的心智,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他能爲自己負責,還有,能被父親責備,很多時候是一種幸福——
回到澹園,穆真真向張瑞陽磕頭,張瑞陽已聽兒子張原說過穆敬巖、穆真真父女的情況,雖然對兒子送穆敬巖去從軍有些不解,但也沒說什麼,這時見到這身材高挑的墮民少女,頗驚訝這少女的白膚藍眸,溫言嘉勉了幾句,便隨兒子上樓看妻子呂氏寫給兒子的信,又看了商澹然寄來的兩幅畫,張瑞陽笑得合不攏嘴,直到上牀歇息也沒找到教訓兒子的時機,這個兒子給了他太多驚喜了——
次日,八月十五,張原本來是要告假在外陪父親的,但張瑞陽一定要兒子照常去國子監聽講,張原入監才得知今日不授課,卻是發放中秋節錢,除了納粟監生,每個監生都有帛八匹,這是賜給監生父母的,還有寶鈔一百錠,寶鈔一百錠按票面價值是相當於錢一百貫,似乎是一筆鉅款,但永樂以後這大明寶鈔就不值錢了,正德年間,一百錠寶鈔當不得一貫用,嘉靖以後,寶鈔更是形同廢紙,朝廷也不再印發新鈔,市面上也不見流通,也只有國子監還有餘存的寶鈔,發給監生充好看,好在帛八匹是實實在在的——
領了鈔帛,今日就放假了,很多監生一出三重門就把那一疊寶鈔扔了,捧在手裡嫌重、當手紙嫌硬,張原卻是把那疊寶鈔帶回了聽禪居,張原看這些東西都帶着看文物的眼光,而且,再度發行紙鈔也是他以後要考慮的事——
張瑞陽正在樓下小廳向武陵問話,陸大有侍立一邊,張瑞陽自然是問張原這兩年的所作所爲,武陵頗乖巧,專挑好聽的說,陸大有有時在旁邊插幾句話,都是誇讚張原的,聽得張瑞陽是心花怒放,這時見兒子領了帛鈔回來,更是快活,八匹帛雖然值不了多少錢,但這是朝廷所賜,身爲監生父母亦有榮光——
巳時,焦氏僕人奉焦竑之命來請張瑞陽、張原父子赴宴,張瑞陽很覺榮幸,他在周王府雖說是掾史長,手下也管着好幾個掾史,但大多數時候還是低身下氣的時候多,交往的也都是一些低品小吏,這次辭職歸鄉,一身輕鬆,到了金陵就得到焦狀元的禮遇,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張瑞陽表面裝得寵辱不驚淡定的樣子,其實心裡快活得緊,命來福準備了一份贄禮帶去澹園——
在澹園用罷午宴,張原陪着父親回到聽禪居,卻見兩個大禮箱擺在廳中,穆真真說是四個官差擡來送給老爺的,沒留下名帖,張瑞陽奇道:“誰會送禮給我!”
打開看時,竟是金福壽八仙牡丹二十八枝,還有六匹西洋布、六匹倭緞,以及雲素綢等一些南京土儀——
那金福壽八仙牡丹若是純金的至少值銀五百兩,即便是鍍金的單憑這工藝也值幾十兩銀子,還有這西洋布,薄如蟬翼,潔比雪豔,都是外番貢品,集市上一般是買不到的,張瑞陽問兒子:“這是誰送來的?”
張原料想是太監邢隆送來的,不可能有別人,但既然邢隆不留名帖,他也就答道:“兒亦不知,沒見名帖。”
一旁的來旺奉承道:“想必是南都的官吏慕掾史長大名,所以送禮來表示敬意。”
張瑞陽笑了起來,他若不是知本分識大體也不能在周王府混跡這麼多年,豈會膨脹自大到認爲南都官員會來巴結他一個辭職的王府小吏,對張原道:“這禮來歷不明,我不能收,你好生查訪到底是誰送的,是不是送錯了,原封不動還給人家。”
張原應道:“是”。
這時,張萼進來道:“五伯父,今日是中秋節,五伯父要如何慶祝?”
張瑞陽笑道:“只恨身無雙翼,不然即飛回山陰去。”又對張萼道:“你們兄弟自去陪朋友歡慶賞月吧,不要因我老頭子掃了你們的興,我讓張原陪我去雞鳴寺隨喜,佛寺賞月,也有情趣。”
張萼向張原做個怪臉,心道:“介子,不是爲兄不仗義,愛莫能助啊,你只好聽和尚們唸經嘍,爲兄遊秦淮、賞月、喝花灑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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