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雞’鳴山下仰頭望,東麓山阜上的巍峨佛寺在一輪圓月的朗照下更顯靜謐莊嚴,俗世的團圓佳節與這方外佛寺無干,香火寂寂,冷冷清清,最高處那直刺夜空的‘藥’師佛塔彷彿遺世獨立。
月華如水,石階如洗,張原陪着父親張瑞陽拾級而上,陸大有、武陵、來褔、來旺,還有符成、符大功父子跟在後面,穆真真因爲身體不適留在聽禪居,素芝、綠梅二婢在生悶氣,張岱、張萼遊秦淮賞月沒帶她二人去——
張瑞陽、張原父子沿着上山石階來到山‘門’外,佛寺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前兩年由太監邢隆出銀三千兩重修了山‘門’、大雄寶殿和彌勒殿,現在看上去金碧輝煌——
張瑞陽道:“這‘雞’鳴寺據說是千年古寺了。”
張原道:“是西晉年間的,有一千多年了。”
張瑞陽點點頭,轉身向南,好象能看到家鄉山‘陰’似的,說道:“你母親信佛,以前我每次離開山‘陰’,她都要去大善寺佛前許願,求佛祖保佑我能平安回來,然後我每次回來她都要我陪她去還願,這些年來來回回十來趟,還願也十來次了。”
張原笑道:“母親的佛很靈驗,兒子前年眼疾,幾乎失明,也是母親求觀世音菩薩纔好的,當然,是菩薩假魯雲谷之手把我治好的。”
張瑞陽開懷大笑,說道:“牽掛了丈夫再牽掛兒子,現在你外出求學,你母親孤悽哩。”
張原微笑道:“不是很快就有父親回去陪伴了。”
張瑞陽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啊,我明日就動身回去。”
張原道:“父親不去青浦看看履純、履潔嗎,正好陸大有在這裡,明天就讓他陪你老一起去。”
張瑞陽“嗯”了一聲,問:“你姐姐信裡和你說的那盛美號布行是怎麼回事?還有,翰社、翰社書局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知道這些事瞞不了父親,這時山‘門’外也沒其他人,便原原本本將自己以華亭董氏沉船裡得到了大量金銀來合股組建“盛美號”布行和翰社書局之事說了——
張瑞陽目瞪口呆,他大半輩子謹小慎微,只求家境小康、親人平安,可現在這個兒子卻是如此膽大妄爲,與董翰林成仇、結社、辦書局、開商行,小小年紀到底想幹什麼!
張瑞陽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教訓這個兒子,董其昌的金銀肯定是不能還回去的,看若曦的信裡說“盛美號”布行籌建進展順利,桑林、蠶房擴展,織工加倍;那個楊石香說翰社書局旗開得勝,刊印的時文集子銷售得極好,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前五卷將付梓,這些事張瑞陽都沒理由反對,可是,兒子年才弱冠,還在求學,能幹得了這麼多事嗎?
張原料知父親會責備他,他只是聽着,唯唯諾諾,好似垂首受教的樣子,心裡其實篤定得很,不會因爲父親的責備而改變自己的做法,嗯,這就是俗稱耳邊風吧——
一個灰袍僧人探頭朝張原他們看了看,想必是奇怪這夥人怎麼站在山‘門’外說個不休?
張原便道:“父親,我們進佛寺隨喜吧。”
來福奉命佈施了一兩銀子香火錢,那灰袍僧人臉上有了一些喜‘色’,‘雞’鳴寺自來中秋夜少有香客,都聚到秦淮河上去了,站在‘雞’鳴山頂,能看到十里秦淮燈火如晝,這個時候十丈紅塵的感覺真是很強烈啊。
灰袍僧領着張瑞陽和張原上大雄寶殿禮佛,香火幽明中,卻見有個布袍‘女’郎虔誠地跪在佛前蒲團上紋絲不動,雖只是背影,張原也知這‘女’郎就是王微,那窈窕體態不會認錯的,心中驚喜道:“王修微怎麼到這裡來了,幾時來的?”左右一看,沒看到其他人。
大殿空空‘蕩’‘蕩’,‘女’郎王微雙手合什,好似塑像,一個僧人正給佛前長明燈注入香油——
張瑞陽一扯兒子衣袖:“我們先去別處隨喜。”
那灰袍僧道:“兩位檀越,小寺的憑虛閣值得登臨,小僧引兩位檀越去。”
張瑞陽道:“好,有勞師父。”見兒子一邊走還扭頭看那蒲團上的‘女’子,張瑞陽心中暗笑,誰都是從少年過來的,兒子好‘色’慕少艾可以理解,這‘女’郎背影着實動人,不過該教訓還得要教訓,低聲道:“非禮勿視。”
張原唯唯。
父子二人拜了彌勒殿,再上憑虛閣,這閣建得險峻,好似一隻鷹附在巖壁上,張瑞陽只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就趕緊拉着兒子下樓了,這地方太險。
又到韋陀殿拜了韋陀,張瑞陽心想大雄寶殿那‘女’郎應該離開了吧,就和張原轉回大雄寶殿,果然已經不見那‘女’郎的身影。
張瑞陽與張原父子二人在佛前拜了幾拜,知客僧來請二人去客堂用茶,張原向父親說他要去方便一下,快步出了佛寺,溶溶月‘色’下,‘女’郎王微正立在山‘門’旁邊,和武陵說話,薛童也在邊上。
“啊,介子相公,巧遇。”
王微萬福,笑意嫣然,很歡喜的樣子,頰邊卻有淚痕,王微今夜其實是特意來‘雞’鳴寺的,沒想過要遇到張原,只想在這個月圓之夜離張原近些,這時能見到張原,當然喜出望外。
張原作揖道:“方纔我見你在拜佛,草衣道人也拜佛嗎。”
王微含笑道:“入佛寺不拜佛何爲——”問:“方纔在殿外說話的就是令尊嗎,老先生昨日沒有責怪你?”說着,看了邊上的薛童一眼。
薛童赧然。
張原道:“方纔在這山‘門’外,就被訓了一頓,不過和薛童無關。”
王微想着張原垂手挨訓的樣子有點忍不住笑,說道:“我傍晚乘舟至通濟橋時,見宗子相公、燕客相公一夥人說說笑笑往桃葉渡而去,我沒出聲招呼——”
張原“嘿”的一笑:“大兄他們肯定會去找你和雪衣姑娘。”
王微道:“那可不巧,雪衣姐也不在湘真館。”
張原道:“不管他們,大兄他們自有尋樂之處——”看着‘女’郎微腫的眼皮,問:“你——哭什麼?”
王微伸一根蔥白的手指在自己眼瞼下方輕輕一抹,輕聲道:“介子相公不是眼睛不好使嗎,怎麼這般明察秋毫了?王微方纔在佛前跪拜時忽然想到亡父的靈柩還寄在江北某地的佛寺中,那時我年幼,不記得地名,無從查找,所以心裡很難過——”
說到這裡,這‘女’郎擡眼向張原笑了笑,美眸盈盈的,說道:“真是抱歉,不該說這些掃興的事,介子相公不要在意。”
張原道:“這有什麼,我們是——朋友。”陪着王微在月下踱了幾步,說道:“好了,我要回寺裡客堂,家父在那裡喝茶,修微姑娘回去吧,走好。”說罷,便回寺中客堂,待父親飲了一盞茶一同出寺,山‘門’前已不見王微和薛童的蹤影,武陵覷空道:“少爺,王微姑請少爺有空去看她,王微姑說隨時恭候。”
張原隨父親回到聽禪居時,已‘交’二鼓,張岱、張萼當然是沒回來,張瑞陽又藉機教訓兒子莫要向那兩位族兄學樣,張原當然是受教的。
因爲父親張瑞陽明日就要離開南京,張原便給姐姐、姐夫寫回信,寫好信,‘交’給陸大有收好——
……
秦淮燈景,水火‘激’‘射’,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兩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讓人耳目不得自主,這真是‘欲’界仙都、銷魂樂國——
張岱、張萼、夏允彝、楊石香、馮夢龍、倪元璐六人在一條四丈長的畫舫上飲酒賞月,有六名秦淮河房的美姬相伴勸酒,這六名美姬執團扇,緩鬢傾髻,軟媚着人,張萼樂極,卻道:“可憐介子弟不得此樂,被五伯父管着,現在應是無聊入睡了。”
張岱道:“有王微與介子千里共嬋娟呢。”
衆人飲酒作樂,謔‘浪’笑談,那六名美姬或吹|簫、或撥阮、或曼聲歌唱,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裡,不知今夕何夕。
午夜,畫舫游到桃葉渡,夏允彝和馮夢龍辭去,倪元璐也要走,被張萼拖住,與張岱、楊石香一起回秦淮河房留宿,倪元璐頻頻顧盼一個眉目娟好的美妓,張岱看出來了,便讓那美妓爲倪元璐薦枕——
倪元璐是有潔癖的,雖說眼不見爲淨,但總覺得這美妓不乾淨,讓這美妓去洗白白再來,這美妓道:“倪相公,妾身傍晚時就浴過了。”
倪元璐道:“不行,一定得去洗。”
美妓只好再去備水用香料皁子將全身洗得香噴噴的,倪元璐卻又嫌這香氣刺鼻,又讓美妓再洗,洗過之後脫光光‘摸’來‘摸’去,還是覺得這裡不乾淨那裡不乾淨,又讓再洗,洗來洗去,天亮了,那美妓被折騰病了,倪元璐只好再加付一份醫‘藥’費——
張岱幾人知道這事,狂笑不止。
辰時末,張岱四人回到聽禪居,馮夢龍、夏允彝已先在,宗翼善也收拾了行裝要隨張瑞陽去青浦,宗翼善已向焦竑稟明,他要把父母送到山‘陰’安置,這次就陪張原之父同行。
一行人送張瑞陽和宗翼善到聚寶‘門’水關,來福僱好的船已經等在那裡,張瑞瑞陽臨上船又叮囑了兒子幾句,又問兒子大約幾時回鄉?張原說冬月中旬會從金陵啓程,也要往青浦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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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自感寫得不大理想,改來改去,不暢,希望明天會好起來,小道要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