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初升,天邊霞光綿延。
楊家天井灑滿細碎日光,穿堂牆邊的老槐樹枝葉探出牆頭,婆娑樹影籠在並肩而坐的李廣餘兩兄弟身上,映得二人神情半明半暗。
楊彩芽話音落下,天井內就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長嘆,李廣餘安撫似的看了李廣年一眼,開口道,“彩芽,也不怪你覺得奇怪。青山村歷代族長和村長都出自李村長家,至於里正和保長……早幾年是有的,我祖父就是上一任里正,而二叔祖就是上一任保長。自他二位老人家去世後,里正和保長這兩個鄉官的位置就空了下來。李村長既是村長又是族長,他沒再提推舉之事,誰又會去提?所以這麼多年,青山村所有大小事都由村長一人管着。”
李廣餘口中的二叔祖就是李廣年的爺爺。
這麼說兩兄弟家裡未分家之前,兩位當家的老人都坐着村裡的第二把交椅和第三把交椅,兩家人都算是在村裡能話事的人家。
這麼聽來,村長之位可以稱之爲“世襲”,怎麼到了李富貴家和李長貴家,兩位老人去世後,鄉官就被收了回去?
看長貴媳婦的行事,在村裡極有人緣
。
之前自家翻修房屋,李長貴帶着家小來幫忙,消息一傳出去,就有不少鄰里因爲李長貴的面子,趕着上門來幫忙。
可見李長貴家雖不做鄉官,名聲卻是不墜。
問題應該不是出在李富貴家和李長貴家身上……
楊彩芽思忖間,就聽對面而坐的李廣年冷哼一聲。
“李村長不提推舉鄉官的事?我看他是想一家獨大!村裡的宗祠祭田都被他一家捏在手中,實際出入賬如何村裡哪家知道的?”李廣年神情晦澀,語氣不屑而厭惡,“我叔祖和祖父都是老實敦厚的性子,做事只講求一個理字。當年有族裡旁支日子過得艱難,兩位老人爲了替人出面和村長家起了爭執,爭來爭去落得個被氣死的下場……還被村長的父親,就是上一任村長扣了屎盆子,落得個辦事不公的壞名聲,我們家這才被迫辭去鄉官職位……我們家還要在村裡立足,我爹和大伯寧願息事寧人,也不願再和村長家掰扯……後來,大伯一家乾脆搬出了青山村。我們家,也就守着自家田畝,繞着村長家過日子。”
話說的含含糊糊,沒有直言上一輩是非具體如何,卻難掩悲憤。
怪不得長貴媳婦那樣長袖善舞的性子,自她和吳氏翠花來了這裡後,時常帶着相熟鄰里互相走動,唯獨不見她特意引見村長家人,平日裡說些家長裡短,也從不提村長家的事。
上回村長一家來拜訪曹家時,那諂媚模樣就讓人心中不喜,沒想到村長家從祖輩起就是這麼一副上不得檯面,自私自利的做派……
李長貴家那樣好的人緣,村裡這麼多李氏族人居然沒人敢與村長家理論,可見村長不僅僅是會看碟下菜這麼簡單,恐怕對於族中事務自有強硬手段……
上樑不正下樑歪,當爹的這個德行,也無怪乎李二郎敢起那種齷蹉心思!
小權氏母女是無知得有恃無恐,李二郎就是背靠大山的有恃無恐!
不過……李村長行事不正,自家三十好幾的兒子也管教不清楚,就別怪她這個外來戶順勢而爲,以勢壓人!
心思急轉到此處,方纔看到李廣餘兩兄弟升起的模糊想法漸漸清晰,楊彩芽嘴角勾起譏諷冷笑,緩緩開口道,“廣餘哥,廣年哥,你們稍等我一會兒,我進屋寫封信,麻煩你們幫我帶給阿卓。”
問到了想問的事,至於李氏族人上一輩恩怨細節她沒必要再往深裡問,一來對她要託付曹卓做的事沒有助益,二來她也不想深究陳年舊事,惹得一慣情緒內斂的李廣年神傷。
這麼想着,楊彩芽膝頭上微微攥起的拳頭一鬆,笑着寒暄兩句止住話頭,起身進了上房。
李廣餘兩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覺得方纔一場對話沒頭沒尾,再看楊彩芽背影輕快毫無異樣,只當她是一時興起好奇村裡的事罷了,便收斂因說起家中舊事泛起的心緒,一時卻也無話可說,只默然坐着出神
。
須臾楊彩芽拿着寫好的信迴轉,交給李廣餘,想了想多交待了一句,“如果李三叔得空,白叔還沒去五里村,就麻煩你們送信給阿卓的時候帶上他們。”
他們已經聽說楊彩芽和縣尉大人乃是義兄妹關係,要他們順路帶信給縣尉大人不奇怪,帶上白叔也不奇怪,怎麼還扯上了李長貴他爹?
李廣餘兩兄弟面面相覷。
她新冒出來的想法能不能成,還要等曹卓看過信後定奪和安排。
楊彩芽也不多解釋,揚起個愉悅笑容,若有所指的道,“廣餘哥和廣年哥不用多想,請李三叔去是好事,不會是壞事!”
見她不願多說,李廣餘兩兄弟想着信是給縣尉大人的,不敢亂問也不敢耽擱,仔細將信收好,忙趕車上路,希望趕早回去還能遇上白叔和李長貴。
望着車子拐上村中大道,楊彩芽倚在門上擡頭望天——還未過早飯點,也不知道曹卓那頭處理的怎樣了……
楊家食肆後院內,還未擺上早飯的圓桌邊端坐着一道筆挺身影。
曹卓偏頭看向食肆鋪面,吳氏和翠花正在做開店的準備,隔着穿堂插屏,只能隱約聽見二人忙碌的動靜。
而後院廚房內,柳氏和權氏正在準備早飯,白叔跟在一旁打水劈柴,不時傳出三人時高時低的說話聲。
曹卓轉過頭來,正視着對面而立的小權氏和許巧兒,探手從袖中取出個瓷碗,隨手反扣到桌面上。
瓷碗輕叩在木桌上,發出的聲響讓心裡有鬼的許巧兒身子忍不住一抖。
正在擺碗筷的小權氏忙胡亂放下手中碗筷,顧不上遮掩使勁拽了許巧兒一下,猛打眼色示意她鎮定下來,臉上堆着僵硬的笑,看也不敢看桌上瓷碗一眼,顧左右而言他道,“守約,你昨晚不是回縣衙歇着了?怎麼一大早又特意趕過來吃早飯?是不放心你娘?哎喲,姐姐有我照顧,一會兒姐姐的車讓我們家車伕趕着,我和巧兒坐自家騾車回去,還有白叔一家一起呢,你這個孩子還特意過來幹什麼,真是個重孝道的好孩子。”
“不必廢話。”曹卓面無表情的開口,絲毫不留情面,沉聲直言道,“你們大概不瞭解我這個縣尉具體是做什麼的,我就挑一項可能和你們有關的公務告訴你們,縣尉也管刑獄,我兼任總捕頭,刑獄之責不比其他縣尉之職佔的分量輕。”
不稱姨母不用尊稱,話語冰冷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而特意點出的話外之意,更是讓小權氏母女臉色煞白。
可能和她們有關……主管刑獄……
再看桌上扣着的那個瓷碗,許巧兒本就止不住輕顫的身子更是抖如篩糠,小權氏此時也顧不上安撫女兒,硬着頭皮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守約,你,你說什麼呢?怎麼突然說起這些話來?是,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曹卓嘴角輕勾,眸中冷峭厲色如出鞘利劍般直直射向小權氏母女,直盯得她二人嘴脣發白,才一字一句道,“大訊朝律法,謀害朝廷命官者,誅全族
。”
誅全族?不,不可能!
小權氏如墜冰窖,心裡一陣發涼,抖着嘴脣磕磕巴巴道,“守約,你聽姨母解釋,全是誤會,你想岔了!昨晚,昨晚是……”
“我說了,不必廢話。”曹卓緩緩垂眸,長指摩挲着反扣的瓷碗邊沿,似笑非笑道,“你們也太小看我,太小看青山鎮縣衙了。我既然管着刑獄,手下總有幾個能用的人,別說是些醃髒藥,就是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毒藥,我有心查就能查個水落石出。”
說着長指按着瓷碗底部,隨手推着瓷碗畫圈,擦擦聲響刺耳無比,嘴上仍舊不急不緩的說道,“還是你們以爲,我會蠢到沒有任何準備,就上趕着來找你們對峙?”
“守約,我,我好歹是你是姨母!”小權氏用力吞了口口水,只覺得喉嚨又幹又澀,強壓着害怕反咬一口,“就算巧兒一時糊塗做錯事,我們是正經的表親,打斷骨頭還連着筋,你不分青紅皁白亂說這些話,把一個未成事實的誤會鬧大了,對你,對你孃的名聲都沒有好處!說什麼謀害朝廷命官,是哪個命官死了還是傷了?!再,再說了,這事鬧開,我就是拼着命不要,巧兒不管是死是活名聲被你害沒了,你就是抱着牌位,也得把巧兒供進你曹家的祖墳去!”
曹卓低笑起來,刻意壓低的聲音透着刺骨寒意,“未成事實?你們果然是太小看我。我需要什麼事實?就是這瓷碗,你們要拿回去儘管拿回去銷燬。我要治你們的罪,我要治你們什麼罪,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我過來時,今日當值的衙役已經得了我的吩咐,等在北坊街口。別說我本就沒想把你們做的醃髒事放到明面上來,就算你們想自毀退路,我也不會給你們開口的機會!”
“娘!”許巧兒一路聽下來已是面如死灰,撐着桌子纔沒癱軟在地,昨晚和小權氏商討的對策半招也使不出來,喊了聲娘就再也無法吐出半句整話。
小權氏聞言腦子轟然一聲炸開,嘴巴翕合半晌,睜着空洞雙眼看向曹卓,色厲內荏的氣勢不翼而飛。
聽着後院廚房傳來的響動,曹卓緩緩起身,一字一頓的道,“待會兒在我娘面前好好端着笑臉別露出異樣。你們已經沒有退路,想要全身而退就老老實實別露馬腳,至於你們犯下的事要怎麼解決,我已經交待過你家車伕,你們問清楚後依言行事,否則……”
否則如何,不言而喻。曹卓揚長而去,迎上前幫轉出廚房的權氏幾人端早飯。而小權氏和許巧兒慘白着臉,哆哆嗦嗦扶着桌面坐下,已是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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