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正冷笑道:“你們當然可以鎖得住我的人,卻管不住我的心,你們叫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什麼?我偏不。先前讀書上進,是我自己願意的,現下不思進取,也是我自己選的。橫豎再不成器的兒子在你們眼裡都是聽話乖順的好兒子,我又何必爲難自己,走這麼一條荊棘路?”
陳夫人不由的大吃一驚,道:“你說什麼?你不打算考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出息,你,你爹要是知道,他指定打死你,你爲了一個女人,竟連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還說她不是狐媚子,這都已經把你迷的五迷三道的了,還想怎麼着?……”
陳雲正將頭一扭,只留給陳夫人一個背影,冰冷的連一個字都不願意說。被陳夫人說的煩了,將枕頭往頭上一蒙,來了個閉目塞聽。
陳夫人氣的恨恨的連說了幾個“你”,見他不爲所動,只得站起身來道:“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以後你爹或是打或是殺,都由得他吧。”
陳雲正忽然就生出無限的委屈來,可到底那句話沒再往外噴。明知道就是這麼個理兒,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何必含冤帶屈的嚷出來?
他現在真的懷疑,父母對他是不是真的寵愛了。就爲了一個曼曼,連母親都說出聽憑父親或打或殺的狠話來。到底自己有多大逆不道?
說實話,他剛纔的話不是賭氣,而是真的。從前讀書上進,有大半的原因是爲了讓自己儘快長大、成熟,有本事有能力,可以庇護曼曼,可現在,他真的很懷疑。
曼曼有一句話,說他爬的越高,他越身不由己。
他雖沒到那個地步,可已經隱隱的窺見了這個苗頭。
有的人苦讀一輩子,兩鬢斑白,也不過就是個秀才。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能考中秀才的,實屬鳳毛麟角,但也不是說沒有,這樣的人也不過就兩個結局,要麼還是一輩子慘淡淡只是個秀才,要麼就是一步步院試、殿試考下去,博得功名。
對於陳家來說,不管他現在是個什麼結果,對於陳家已經是無比榮耀的事。但相較於陳老爺的野心,自然是希望陳雲正能夠繼續考下去,這樣才能替陳家賺來更大的利益和名聲。
到了那時,他的婚事就更由不得自己做主了。這也是此次他雖然胡鬧壞了與祁家的婚約,卻並不是引起父親動怒的最大原因。祁家這麼肯聽話,也是因爲如果陳雲正再次高中,祁家是配不上陳家的。都是生意場上的精明人,與其讓自己的女兒高嫁,要仰人鼻息,艱難的苟活,還不如就此事下個臺階,許給條件相差無幾的陳家三爺做個平妻。
陳夫人滿腹心事,把陳雲正的言行跟陳老爺一一說了,嘆氣道:“老爺,小六兒原本就是個倔的,若是他真的灰心喪氣起來,豈不是白白耽誤了大好前程?”
陳老爺沉吟着道:“他敢?要是他再執迷不悟,我非打死他不可。”
儘管知道陳老爺不過是口中說說狠話罷了,陳夫人還是疼的掉下淚來:“老爺,不過是一個丫頭而已,興不起什麼大風浪,小六兒也不過是孩子心性,真的到手了,時間一長未必還會這麼迷戀,不如……”
陳老爺怒氣勃發:“不如什麼?慈母多敗兒,都是你平日裡慣的,否則他怎麼會如此膽大妄爲?今天敢搶哥哥的女人,明天就敢賣家賣爹孃老子……再順着他的意思,你是想家敗人亡嗎?”
陳夫人不敢再爲陳雲正辯解了,眼淚都嚇的含在眼眶裡,只喃喃的道:“小六兒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孩子……”
其實陳夫人清楚陳老爺不是真這麼想的,陳老爺也清楚陳夫人說的是對的。
但就算兩個人是夫妻,也是分別不同的兩個人。儘管是他們共同的兒子,但他們也有各自的尊嚴。
陳老爺的威嚴不容挑釁,那麼他說的氣話也好,渾話都是真理,不容辯駁。陳夫人只得承受他的怒氣,低聲下氣的做着無原則的退讓。
陳老爺皺起濃眉:不過一個女人,越是不讓他得到,陳雲正就越迷戀,越是外界壓力大,他就反抗的越厲害。要不……
一想到這個“不如”、“要不”,他就老大的惱火。就算他想把蘇曼曼扒光了打包送給令他腦仁疼的小兒子,也得先把蘇曼曼找到才成。
可她就跟一滴水一樣,陽光一出來,她便消失不見了,如同在人間蒸發了一樣。他派了那麼多人手,也拷打了白朮和白莪,明明說她就跟陳雲正一直待在悅來客棧,可都把這客棧搜了不下幾十遍,掘地三尺了也沒找到蘇曼曼的一根頭髮。
這樣的挫敗,讓陳老爺無比的憤怒。兩個小毛孩子把他這老家雀給耍了,簡直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尤其這個時候,陳夫人還要發婦人的仁心善念,在他耳邊泄他的鬥志,更讓他憤怒。他做父親的權威絕對不能被挑戰,就算是用打的也要讓兒子記住他是不可違抗的,自己要讓他做的事,他沒有說不的權利,必須做到。
陳雲正果然被軟禁了。
身上的傷已經好了,留下淺粉的印跡。替他上藥的蓮媽媽不住的嘆氣,有些惋惜的道:“恐怕要落下疤痕了……怪可惜的。”
傷在後背和臀部,當時打的血肉模糊,好在沒傷到筋骨。陳雲正燒的一塌糊塗,再顧忌再不願意,可是人事不知,也耐何不得,一直都是蓮媽媽替他上的藥。
被人看的次數多了,陳雲正也就習慣了。蓮媽媽語氣裡的惋惜和心疼他聽的真真的,卻還是一把將衣服扯下來穿好了,不在意的笑道:“留疤就留疤吧,我又不靠這一身肉吃飯。”
蓮媽媽倒笑出來,道:“六爺還真是,多大的人了,怎麼說話還這麼口無遮攔的。”
陳雲正呵呵的笑了兩聲,沒什麼情緒的道:“我又不是女人,留疤有什麼妨礙?”
蓮媽媽一邊收拾藥瓶,一邊道:“不是老奴託大,可還是要說六爺兩句。六爺也大了,人又那麼聰明,看事又看的比誰都透,何苦跟老爺太太對着幹?老爺太太傷心不說,您也落不到好……”
陳雲正躺平了,道:“媽媽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可這話不該對我說,我打從開始就不知道我到底哪做錯了。曼曼不是我的人嗎?怎麼我離開家三年不到,轉眼爹孃就把她指給了三哥?就算我用的手段不怎麼光明正大,但我還賠給三哥一個女人了呢,爲什麼你們都指責我行事過分?”
他煩躁的擺手,道:“算了,沒什麼可說的。”
陳雲正除了吃飯喝水,沒事就躺在牀上發呆。就那麼直愣愣的盯着牀帳,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
陳夫人氣的不行,陳老爺聽了也只是從鼻子裡哼了兩聲。
可是又都沒辦法。他吃也照吃,喝也照喝,很快氣色便紅潤起來,但他就是不挪不動。屋子出不去,是怕他逃了,可他連牀都不下。
好人在牀上躺幾天,渾身骨頭還發酸呢,何況他這個年紀正是愛蹦愛跳貪玩的時候。偏他能躺的住。
陳老爺說是“不管他”,但到底虎毒不食子,找了陳雲端來,和他在書房裡談了大半夜。
陳雲端回到清雪院時,李氏還沒睡,見他進來,忙迎上去問:“老爺叫你所爲何事?怎麼去了這半天?”
陳雲端坐下,接過李氏遞過的茶,沒急着回答先問兩個孩子怎麼樣。
李氏抿嘴一笑道:“一直等你呢,實在熬不住了才被奶孃抱下去睡。”
陳雲端脾氣好,所以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他。儘管他抱他們的時間並不多,但父子天性卻是掩飾不住的。
陳雲端抿了口茶,不由得往炕桌上掃了一眼。上面只習慣性的擺着一個五彩琉璃碟子,擺着幾個蘋果。李氏立刻道:“大爺莫不是餓了?”
陳雲端擺手道:“有點心麼?大半夜的,就別勞師動衆的了,橫豎沒幾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李氏倒是一怔。陳雲端一向體貼下人,這她不意外,因爲屋裡有哥兒和姐兒,她原也不缺吃的,只是因着瑞姐愛吃甜食,這些日子正鬧牙疼,請了大夫看過,只說不可過多的吃點心,李氏才狠心把點心之類的都給清出去了。
偏今兒陳雲端就餓了。
茶濃是個機靈的,立時上前道:“有的,有的,奴婢這就去取。”她朝着李氏遞了個眼色,這才輕手輕腳的下去。
轉過身便去找春纖。
春纖擅做點心,這是闔府裡都出名的。
茶濃很快敲開了春纖的門。如今春纖已經是正正經經的姨娘,李氏大度,讓她自己帶着女兒福姐兒在一起。
聽茶濃說了因果,便立刻道:“巧的很,我今兒才做的紅棗糕……”
茶濃端着紅棗糕回到正房,剛要敲門,卻覺得屋裡過分的靜了些。她一時猶豫,便沒動。忽然聽得屋裡幽幽一聲嘆息,是大奶奶李氏的聲音:“其實,我倒有些欽佩六叔的……”
陳雲端是溫厚君子,卻還是反駁道:“不過是少年心性,一時胡鬧罷了。”
李氏卻澀然笑笑,道:“哪怕只是一年、兩年,哪怕不能維繫一生,可這份忠貞、唯一、濃烈、真摯的感情,是誰不羨慕渴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