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正看着曼曼有話說不出來的窘樣,心裡都要樂開花了,偏臉上還裝的一本正經。他是開玩笑的,這個時候帶曼曼到陳夫人跟前晃悠,那是提醒她老人家曼曼是她的心頭刺呢。
他聽從了曼曼的勸,果然去陳夫人房裡,只帶了白朮,留白莪在家看守院子。
陳夫人瞧見他又長高了,心裡高興,可一想這幾個月,他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爲了一個丫頭,連自己親孃都不要了,就沒打算給他好臉。
等他行完了禮,陳夫人嘲弄的道:“喲,這是誰啊?怎麼有閒功夫到我這來了?”
陳雲正抿着嘴站了半晌,瞪着陳夫人道:“果然娘是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倒打一耙從來都是他最擅長的。
陳夫人氣了個半死,指着他喝道:“胡說八道,纔要說你又長高了長大了些,你又滿嘴胡沁,再敢亂說,看你爹不捶你。如今也是做叔叔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沒輕沒重,沒大沒小?”
陳雲正還是那麼個油鹽不浸的模樣,道:“知道爹孃有了孫女,又有懂事能幹的大哥,還有個‘小孟嘗’之稱的陳家三爺,就我是最沒用的,不理睬我也理所當然,橫豎也給娘請過安了,兒子這就走。”
“小畜牲,你還不給我滾回來。”陳夫人真是拿這小子沒辦法。你罵他吧,他臉皮厚着呢,但凡有機會就滿嘴胡說八道,強詞奪理,你打他吧,他哭天號地,能讓人煩死,可你待要不理他,他就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氣死人不償命。
陳雲正還要拿腔拿調,一臉委屈的看着陳夫人。他本就生的俊美,又這麼乖巧可愛,再加上那純淨委屈的眼神,看的陳夫人心都軟了,忙喝退了攔在門口的丫環婆子,親自下來拉了陳雲正的手道:“你自己說說,這幾個月,你可來看望過爹和娘?”
陳雲正道:“娘你可冤枉兒子了,兒子這不是一心向學,沒時間麼。”
說着便喜笑顏開的滾到了陳夫人懷裡,撒嬌撒癡的道:“兒子都快想死娘了,可好歹也是兒子自己主張要自立自強的,整天往娘這裡跑,人多嘴雜,不知道要傳多少閒話,還當娘私下裡塞給兒子多少東西呢,兒子一來爲了避嫌,二來兒子也是替娘分憂啊。”
他還得便宜賣乖了,滿嘴都是大道理。
陳夫人本來就跟他生不起氣來,見他這麼懂事,不由的感嘆道:“難爲你這麼多心思,算了,你就跟娘置氣吧,都多大的人了,還得娘哄着你,你還偏要跟娘拗着幹,我不管你就是。”
陳雲正笑道:“兒子哪是跟娘置氣啊,兒子自知沒什麼大出息,不敢說像大哥一樣振興家族,建功立業,只盼着不拖爹孃後腿就知足了。”
陳夫人揉了揉他的頭,又撫了撫他的臉,看着那一雙澄靜的眸子,滿心滿眼都是疼愛:“娘見不得你受苦,哪怕你沒出息點,到底家裡還養得起你,就算是爹孃將來照應不到你了,可你大哥心地仁厚,想來也不會爲難虧待你。娘就怕你受和委屈……”
陳雲正窩在陳夫人的懷裡,笑的不能自抑:“我受什麼苦了?又受什麼委屈了?娘你真是,整天爹說慈母多敗兒,您就不怕養出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來?再不孝點,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就算有萬貫家財,父兄羽翼又如何?什麼也不如兒子自己有本事。”
陳夫人很是欣慰,一頭又問陳雲正最近怎麼樣?平日裡吃什麼穿什麼,學了些什麼,身邊人照顧的可還盡心之類。
陳雲正挑挑揀揀,母子兩個很有默契的不提蘇曼曼。
陳夫人對陳雲正的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但耳聽爲虛,總沒有親自見到更讓人放心,見陳雲正人長高了,氣色紅潤,身上衣服也都照應的妥妥貼貼,與從前沒什麼太大分別,纔算是真正放了心。
只要兒子高興,他願意讓誰服侍就由得他吧,她又何必因此跟兒子鬧的兩不愉快?畢竟不是正經的兒子媳婦,真等到娶了親再操心也不遲。
娘倆兒個說着貼心話呢,丫環進來稟報:“三爺來了。”
陳夫人來不及收起嘴角的笑意,連語調都溫柔無比:“快讓他進來吧,外面怪冷的。”伸手抿了抿鬢角,瞧着陳雲正,道:“還不乖乖起來給你三哥見禮。”
陳雲正在陳夫人懷裡揉的衣服都皺了,可他撒着嬌不肯起,道:“兒子都多少日子沒見着娘了?我要娘抱。”
陳夫人笑而不語。剛纔還充大人呢,骨子裡還不就是一個孩子?一頭說他,一頭推他:“不嫌難看就只管在這窩着……”
陳雲方進來,就看到這麼一副母子其樂融融的畫面,只覺得雙眼似乎被什麼刺痛,下意識的就挪開了視線,規規矩矩的上前行禮:“兒子來給娘請安了,娘最近可好?”
陳夫人滿面含笑的道:“都好着呢,你從哪兒來,可見過你爹了?”
陳雲正在陳夫人的推搡下,不情不願的起身給陳雲方行了禮,喃喃的叫了一聲“三哥”,就又跟軟骨頭一樣挨蹭着陳夫人坐了下去。
陳雲方一板一眼的道:“才從爹的書房過來,爹叫兒子進來陪母親說說話,用過午飯再走。”
“好,好。”陳夫人應着,吩咐人:“去叫小廚房準備新鮮菜式,多做幾道老三和小六兒愛吃的菜來,順便去清雪院問問你家大爺可有空閒?一塊叫來吧,咱也提前吃個團圓飯……”
陳夫人命陳雲方坐了,這才溫柔和藹的道:“聽你爹說,你最近也大有長進了?府裡都傳遍了,說你廣交友朋,爲人仗義疏財,竟有什麼‘小孟嘗’的稱號了?”
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名利雙收?陳夫人也不例外。到了她這個年紀,誇她自己如何美貌,遠不如誇她兒子有出息。
可面對着她的關心,陳雲方卻反應平平,也未見得有多歡喜,只淡淡的道:“言過其實罷了。”
陳夫人還等着他講些趣事、逸事呢,哪怕只是炫耀呢?結果等了半天,沒下文了。
她有些愣怔的盯了半晌陳雲方,可陳雲方就似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期待一樣,還是那樣沉默而穩重,端莊而沉默的坐在那。
陳夫人嘆了口氣,不免有些意興闌珊的道:“虛懷若谷是一種美德,你肯戒驕戒躁,想來以後必定有着長足的進步……”
越說越覺得無味。
她們是母子,不說親密無間,可也不該像現在這樣似乎橫亙着無盡的距離。就連最普通的交流都沒有了麼?他的心事,她無從猜測,就是她願意問他都不願意說,除了早晚來一趟問一句“娘最近可好”之外,竟再無別的話可說。
這哪像母子?
倒是懷裡不時滾動,很有肉感,無時不宣示着他存在着的陳雲正,很讓陳夫人有一種身爲母親的自豪感。
她撫弄着陳雲正吃着糕點而鼓起的兩頰,不由的笑道:“怎麼還這麼貪吃甜點?小心一會吃不下正經飯了,也不知道你是隨了誰,就跟個餓鬼投胎一樣……”
陳雲正絲毫不在意陳夫人的嘲弄,吃的差不多了,拍拍手上的點心渣,道:“娘你真好意思說,我這幾個月吃的用的都花的是我自己的銀子,好不容易到娘這吃一回不花錢的,我還不把自己肚子填飽了,那豈不是虧大了?曼曼說了,吃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吃虧。”
陳夫人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啐他道:“活該,誰讓你一門心思要自立門戶?有銀子花你就念佛吧,沒銀子,活該你自己癟着。怎麼,手裡沒銀子了?”
陳雲正不屑的哼了一聲道:“娘你小瞧人,光吃不痾,那是貔貅,我還不至於用這種方式斂財,您就放心吧,兒子的銀子雖不至到了銀山銀海的地步,可也沒到讓我低聲下氣求人借銀子花的境地。”
陳夫人氣道:“瞧你那得瑟樣,有本事你就別跟我張嘴。”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雲方在一旁心痛無比,這心上就跟澆了一桶滾油一般,滋滋啦啦的疼。
剛纔陳夫人誇他“小孟嘗”,他也不是不願意在母親面前露臉,可是這美譽的背後代價實在慘痛。他的確交了許多朋友,都是上流階層的朋友,可交結朋友,落個好名聲,那是靠銀子堆砌出來的,每天出入酒肆茶館、青樓楚館,附庸風雅,吟詩作賦,賞鑑前人墨寶,收藏珍玩古董,哪一樣不要花錢?
他那五百兩銀子早就花淨了,如今是四處借貸。一次兩次可以,三次四次,他自己都跟大哥張不開嘴。父親又滿口讚譽,卻壓根不提“錢”之一字,就是所欠債務,各店鋪也都跟商量好了一樣,只逼迫他一人。如今到了年底,他被人追債追的無處容身,原本是想豁出去跟母親通融點銀錢以解燃眉之急,卻聽得母親旁敲側擊,說這樣刺心的話來。
陳雲方眼神中掠過一抹痛楚的失望,緊抿住脣,倔強的低頭盯着自己膝蓋上有些慘白的手,暗下決心:他不會讓人笑話的,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