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不管別人怎麼樣,陳雲端是有點無處下手的意思。
春情哭哭啼啼,雖不至於尋死覓活,卻是萬念俱灰、心魂俱碎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放心,陳雲端只得依了蓮媽媽的吩咐找人將她看管起來。
倒不是爲了責罰她,可現下大過年的,李氏又身子不便,只得監管起來,就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陳家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家,況且這事若被有心人揪住,告到官府裡,拿銀子打點是小事,真要是壞了名聲,生意就不好做了。
徐媽媽畢竟是奴才,主子府裡出了這樣的疏忽,她頂多落一個照管不周的過失,除此還能有什麼罪名?但她畢竟是老人,又奶過陳雲端兄弟,不可能就僅憑不清不楚的一件事便下了她的臉面。
那樣她還做不做人了?
到底還是年歲大了,禁不起事,先時還那樣春風得意,忽然變了天又出了人命,還涉及到陳家子嗣,徐媽媽不只蔫了,還後怕起來。哭天抹淚,只是叫屈,那麼大年紀,一把鼻涕一把淚跪在李氏跟前請罪,看的人十分不忍心。
陳雲端又怕她徒然給李氏添了不快,因此在事情尚未明朗的情況下,也只得好言安撫,着人陪着哄着徐媽媽,不叫她亂走動亂訴委屈。
最煩惱的是李氏。她抱着女兒,衝着陳雲端無限的委屈幽怨,竟然一反從前的溫婉從容,雖不曾落淚,卻都在眼睛裡含着,口口聲聲的說都是她的錯。
她到底有什麼錯呢?
連陳雲端都說不出話來了。通房是自己的娘安排的,徐媽媽這個欺主的奴才也是自己首肯母親點頭應允了的,寵幸通房也是他陳雲端自己做下的,懷了孩子也不是春情處心積慮的結果,她其實並不多得自己的喜歡,可就是那麼巧了。
老天不開眼,他們這些凡人有什麼辦法?
陳雲端實在受不了了,偏趕上今兒是家宴,沒辦法才把這事捅到陳夫人這,也不乏賭氣的意思。原本他們小兩口日子過的挺好的,都是她非得又安插通房,又安排徐媽媽,到底還是出事了吧?
陳夫人心裡的火騰騰的往上拱,眼見得兒子並不多悲痛,只有憤懣和不甘,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把事情擇清,只怕這個一向懂事明理、肯委曲求全的大兒子也要跟自己離心了。
她強壓下怒火,道:“也罷了,年底你正是事情多的時候,這些事你就別跟着煩惱了,把人都送過來吧,我看着處理。”
陳雲端忙道:“有勞娘了,兒子實在是又感激又慚愧。這本應該是兒子自己料理纔是……”
陳夫人氣笑道:“甭跟我這得便宜賣乖,這些瑣事,連我都覺得頭疼,你肯願意理睬纔怪,只怕在心裡,你和你媳婦一樣,都在嫌娘多事了吧?”
一想到春情肚子裡沒保住的孩子,陳夫人是說不出來的遺憾。多子多福,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不管是託生在正經嫡妻的肚子裡,還是託生在小小的通房丫頭肚子裡,那可都是老陳家的骨血,就這麼沒了?
真是讓人窩火。
就因爲這,陳夫人對徐媽媽也有了意見。人一旦對誰有了偏見,所看所思所想,就都是爲了佐證這偏見而生的了。想到徐媽媽在秋蘊居時就私下告狀,一步步讓自己和小六兒失了母子情份,陳夫人就更煩躁了。
奴大欺主,這話是一點沒錯,不管怎麼樣,她也只是個奴才,奴才就該有奴才的本分,就該有奴才的樣子,她怎麼也不能作威作福到主子頭上。
不用想也知道,她對待春情幾個人時會是什麼態度。蹬高踩低,古來如此,這是人性。平時丫頭們爲了表現自己,耍耍無傷大雅的小伎倆,陳夫人不但不會責怪,相反還會鼓勵。人不爭,怎麼能出人頭地?要爭,就得付出代價,端的看這付出的代價方式如何,手段如何,又是否與所求相襯而已。
可懷了陳家骨肉的春情,就不該是徐媽媽隨便擺刁奴的款並隨意擺佈的了。
基於此,不用審,陳夫人已經先有了處理的態勢。
陳夫人先親自去安撫李氏。
李氏生產時很是吃了些話苦頭,到如今才勉強能下地走動,又因爲出了這事,臉色很是難看。陳夫人原本對她只生了個女兒是不太滿意的,可現下只是端出十二分的和藹來安慰她:“你別多想,這事跟你沒關係,現下最要緊的是將養好身子,瑞姐雖有乳孃照管,但到底不如親孃盡心。”
李氏含淚道:“有母親這句話,媳婦就算是死亦甘心了。”
陳夫人輕斥道:“竟混說,什麼生死的,大過年的也不嫌不吉利?你放心,黑是黑,白是白,我自會給你們一個交待,還清雪院一個清淨。”陳夫人終究露出了一點不悅:“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是留不得的,我一定把她們都揪出來。”
李氏垂着眸子,瞬間又擡起頭堅決表明自己的態度:“媳婦生了瑞姐,心下抱歉的很,不知道有多希望哪位妹妹肚子裡傳出喜訊,誰想卻出了這樣的事……娘放心,媳婦以後一定善待各位妹妹,爭取早日替大爺開枝散葉。”
不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但願意當着自己表明態度總是好的,陳夫人感嘆的看了李氏一眼,道:“不是娘不體諒你,按說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的,不比什麼都強?我爲何還非要插手?”
李氏深以爲然,一時倒聽得呆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陳夫人瞧,想知道這其中還有什麼非此不可的道理來。
陳夫人心裡微嘆。嘴上說的再真誠也沒用,只一句話就試出真假來了。還是太年輕啊。她也就隨口安撫李氏道:“家裡的情況,你想必也瞧的很清楚了,老爺是長房幼孫,分薄家產十分有限,這麼多年,老太爺對咱們這支也不過是面子情,多少艱難關口,都是老爺一個人苦苦支撐,幸虧這幾年有了言瑾(陳雲端,字言瑾)幫襯,老爺才能稍事休息。從長遠來看,可不就得自己兄弟多幫襯麼?言平尚幼,小六兒就更不用說了,孫子輩只能指望着你們這一房,若不多幾個弟兄,將來豈不是要累着言瑾一人?”
這理由不算多光明正大,李氏卻多少聽出了點弦外之音。自家公爹沒能得到多少祖宗庇佑,幾乎可以說是白手起家,他做的生意越大,越需要兒孫們成器,也不至於人丁單薄,白白的叫族人得了便宜。
陳雲方和陳雲正都還是孩子,提親、成親,最快怎麼也得五六年時間,若是子嗣上再艱難些,只怕與陳雲端的長子之間能拉上個七八歲的差距,到時候陳家偌大家財,還不都掌握在她們大房手裡?
陳夫人肯這麼暗示,多少也有點許諾的意思了。
李氏忙道:“承蒙母親教誨,媳婦一切都聽憑母親吩咐,絕無二言。”
降服住了李氏,陳夫人叫人把春情帶上來。
春情只是哭,嚇的跟小兔子一樣,連話也說不清楚。陳夫人命人都退下去,只留了蓮媽媽,示意把春情扶起來,替她整理了散亂的鬢髮,嘆道:“可憐見的,纔沒了孩子,又受了驚嚇,倒是難爲你了,你且起來說話吧。”
春情拿帕子捂着臉,哭的嗚嗚咽咽,哆嗦成一團,在小杌子上勉強坐了。
陳夫人道:“這件事,我聽來的都是一知半解,到底怎麼回事還要問問你。”
春情忍着淚回道:“奴婢,也不曉得,從前月事雖然也準,但偶爾也有相差三五天的時候,因此這個月遲遲沒來,奴婢也沒當回事。大奶奶即將臨盆,滿院子的人都跟着擔心,奴婢也就聽了徐媽媽的吩咐,和春纖等一起輪留在院裡當值……大奶奶生產那天,奴婢奉命去端熱水,地上水凝成冰,路太滑了,奴婢就摔了一跤。初時只覺得不甚疼痛,也就沒當回事,後來見了紅,小腹漲痛,奴婢也只當是月事要來了……誰想這麼一耽擱就……”
聽起來就是偶然的一件小意外,連她自己都沒有懷疑誰要害她,陳夫人總不能強自把她往陷害他人的這條路上引。
打發走了春情,陳夫人直撫額。
蓮媽媽勸道:“太太,依奴婢想來,這件事也許的確就是個意外,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這麼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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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這丫頭自己都沒覺得委屈……”孩子已經沒了,一個丫頭的價值實在是廖廖無幾,大不了以後多補償她些就是了。
既然想着就此了結此事,陳夫人也就沒再費事,便叫人把徐媽媽請來,三言兩語處理了。她是老人兒,總要比春情更識時務些。等到見了徐媽媽,陳夫人倒是吃了一驚。她比春情好不了多少,衣衫、髮飾也還算利落,卻是一臉憔悴,一進屋,撲通跪下,膝行幾步,竟抱住陳夫人大腿,失態的號啕道:“太太,奴婢冤枉啊,太太,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