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裡,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爲今天是中秋,閤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麼多幹什麼,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牀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着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麼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着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擡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擡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麼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脣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麼。漸漸這笑意又轉爲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麼?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佈。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着他脣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纔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衆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着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麼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麼?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麼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捨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衆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崑崙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紮過,下人們餵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癒。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裡,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衆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癡癡地看着,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着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麼?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僕人爲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着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着,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着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鬆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擡椅上,由家丁擡起穿行院落。院裡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着楊戩,步出迴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着衆人不時飄來的複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裡。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時候那樣從那裡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麼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
視線上移,那張由於過於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顏,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傷後初見時的慘白,一刻不曾停止的傷痛、持續的低燒不退以及常年的飢餓,已經一點點摧毀了他的身子,臉色已成蠟黃,雙頰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許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緒;看向劉彥昌時是不變的厭惡輕視;在衆人看不見他的陰影裡,投向母親、妹妹、外甥的,是不變的隱藏的溫柔與憂鬱。然後在這之後,幸福,帶着自嘲的幸福,三聖母清清楚楚地從哥哥眼裡看到這個詞。二哥,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嗎?
康老大捏緊拳,他看見自己來了,帶來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會背叛,儘管失去記憶,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戀地蹲在他身邊。看到楊戩有些驚訝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將鏡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爲什麼要過去,爲什麼要拎走哮天犬,爲什麼還要拋下那麼一句話!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爺身邊又如何,他自己樂意,你又何必多管什麼閒事!那樣,至少這個中秋,二爺身邊會有個伴,會有個熟悉的人陪着,會知道,至少還有人念着他,不用獨自一人坐在陰影,看着別人的歡笑,忍受投來的白眼和譏諷……
劉彥昌在吟詞,好一個癡情堅貞的人兒,而自己還在爲他喝彩,衆人心裡升上荒誕之感,不過從頭再來一次,一切卻都變了味道。哪吒看到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心中越發厭惡,若非此人,楊戩大哥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腳下正好踏着塊碎石,心念動處,一腳踢出,正中劉彥昌額上,頓時將他打暈過去。
三聖母看向與劉彥昌脈脈對視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懷中大哭一場。就爲了這個男人,她讓哥哥傷透了心。楊戩在劉彥昌拋妻別娶的那個洞房花燭夜所說的話在她耳邊迴響:“……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爲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爲自己遍體鱗傷,不介意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嚴,但他介意,介意他心愛的妹妹爲了別人毫不猶豫地傷害他!三聖母閉上眼,當年在華山與哥哥對峙時,她自然瞧不見自己的眼神,此次藉助水次在水鏡裡卻見了,那麼兇狠,那麼絕情,她用寶蓮燈對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還在一直恨他的無情;而她,還爲了怕那個男人不快,後悔接哥哥來赴宴!
百花聽到席上自己的笑語,只覺刺耳,但見到好友伏在楊戩身上泣不成聲,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三妹妹,真君他瞞得緊,誰也沒有看破,你也不必……”三聖母悲泣着仰頭,對着看不見的衆人哭喊:“不,是我的錯!就算二哥瞞得再緊,我也不該如此……如此對他……我竟全忘了女媧娘娘說過的話,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現在想來,縱是二哥真的是要壓我入華山,我也不應怪他,那本是他職責所在。我呢?我只想着自己的姻緣,根本沒有顧及他的身份,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泄露會讓他多麼爲難!我憑什麼認爲他天經地義就該助我,憑什麼認爲他就該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只爲他那個從沒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無話可勸,只能默然地看着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壺,笑着讓大家行酒令。一邊的哪吒,低下頭慘笑出聲,喃喃地道:“好靈驗的法寶,竟是一點也未訛誤,卻是我們錯了!可笑,當年寶蓮燈之事,我們只道是失了燈芯,只道是寶物不欲造殺孽;如今我們又道是法寶失靈。可笑,可笑,這死物原竟勝過活人!”
嫦娥神經質般地絞着雙手,鏡裡的豬八戒,正追着問她最愛的人是誰。“羿”,“是羿”,斬釘截鐵的回答,卻喚不起酒壺絲毫的反應。她有些想哭了,但拼命咬住脣角,忍着喉間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讓她有着迷失的錯覺。
數千年的孤高,自憐自傷中,雜夾着自賞之意。她有愛,堅信着自己的高潔,可現在呢?起點時就錯了,錯得無法挽回。最初只是震驚和悲怨,她並沒有認真去想,這真相到底將意味着什麼。
羿是英雄,可楊戩呢?無論是橫睥天下的顯聖真君,還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這個男子,也一直是強勢的象徵,所以,她雖看他不起,但潛意識裡,這樣一個男子的愛,無疑是她寬慰自己的資本。在目睹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種程度而言,戩和羿,這兩者只是名字的互換,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摯的,可她愛的,是那個只愛惜着她的強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着想狂笑的衝動,唯一一段愛情的寄託,原來只是交錯中的剎那芳華!但她笑不出聲,只呆呆地看着,看着癱仰在角落裡的楊戩。脣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覺,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來。
這場令人難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終於接近尾聲,衆人繃緊的神經也稍稍鬆開。回到那間小屋,雖然孤獨,但至少楊戩不再需要強忍着身上的苦痛,還要用漠然平靜的表情武裝自己,而他們,也不用看着聽着自己令人刺心的行爲言語。剩下的半年,應該容易熬過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後衆人鬆了口氣的當口,四公主突然一聲哽咽,鏡裡酒杯動處,楊戩已被她潑了一臉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