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將楊戩擡回,不耐煩地扔到榻上,摔門而去。楊戩輕籲口氣,露出黯然卻欣慰的笑意來。三妹,母親,還有沉香,他們過得都很好。本以爲再也沒機會見他們了,想不到還能在一起過一箇中秋。
又想到那個酒壺,他心中更隱隱有些安慰:雖然記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還有着密室裡一樣的心思。而那猴子,最欽佩的人居然會是自己。也難怪,那樣的一楊痛快淋漓的好戰,人生能得幾回?便是自己,除了華山與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敵,便也只有這猴子了。
還有蛾子……
苦澀浮上心頭,他再沒想到過,嫦娥數千年掛念着的,竟是那三個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蕭相和,每個音節都猶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懷的溫柔女子,卻早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原來他這一生之中,無論擁有過什麼,都如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終,唯有放手任之離去,親人,愛人,溫暖,莫不如是。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突然中斷如潮的思緒,緩緩合上了雙目。失去的,再也追尋不來,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亂其心。或者說,九靈洞事了之後,他真的該選擇離開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權當成意外的插曲吧,隨風逝去,不要留下一縷可供追溯的痕跡。
苟活在這世上三千餘年,原也不過是爲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將母親和三妹應該擁有的幸福,再重新交還到她們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願都已得償,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心中縈繞着這樣淡淡的惆悵呢?
不再去想些什麼,他將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開始了運氣凝神的過程。只差一步,最遲明天就能重新結丹,那時,元神便可着手重鑄。自己雖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但現有法力,只要能鑄成元神,也足以與那獨臂人一決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烏片刻不停地馭過天際,沒有人來,楊戩也樂得如此。只是,頭昏沉得越發厲害,想是中秋受了涼所至。
到了晚間,衆人都看出,楊戩還丹已成,神識也可放出默察遠近了。三聖母握着二哥的手,記起那天自己伴着劉彥昌奏樂吟詩,而姐妹們,正聚在不遠處的竹榭裡說笑。她暗自辛酸,知道這些落在二哥眼裡,只會令他更加地傷懷。
楊戩確在默察着劉府的動靜,佳節剛過,府內的氛圍自然熱烈愉快,只是,這些早已註定與他無緣。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待忍着痛,再度調動內息行功時,卻是一陣低咳,氣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麼?”
龍八突然驚訝地問出了聲。小屋的門沒關嚴,鏡面上清楚地顯出,一個女子踉蹌着向這邊走來,紅衣金髮,正是龍四公主。
龍八記得,中秋宴後,姐姐被一個玩笑弄得惱羞成怒,伸手便潑了楊戩一臉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時將自己灌得大醉,一個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會來到楊戩的屋裡?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卻有些瞭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態,想來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記憶,卻抹不去對他的情感。所以姐姐纔會特別在意……雖然這種在意,在當時,竟是變成了針對……”
龍四沒有聽清弟弟的話,只癡癡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已經是中秋之後了嗎?依稀回憶起來,自潑出那一杯酒後,自己便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有着一點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說到哮天犬詠的那首詞時,自己沒來由地一陣心酸,便仰起頭看着天宇出神。龍四還記得,那夜天宇圓蟾高懸,說不盡的皎潔明淨。自己半倚亭柱,聽着遠處的笛聲,一杯一杯地飲着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羣星閃爍,難與皓月爭輝,就像自己與身邊的嫦娥。
當時的自己,當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來——天知道那一夜,怎麼會喝那麼些,讓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時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鬨灌酒,弄得自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那時只是在想:“話是一點沒錯,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哪來的愁緒煩惱呢?真的醉了……”
又飲了幾杯,眼中的月亮已經變了形,水汪汪的,忽圓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宮,怎麼變成兩個了!”自己拍手大笑,拉過嫦娥,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一個勁地追問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兩個,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纏得無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順着話應道:“是,兩個。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着月色半晌沒說話。嫦娥以爲默許了,正要伸手相扶,卻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時問了什麼?好象是追着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兩個月亮,怎麼辦,他……他在神殿天天這麼看着月亮,現在該看哪個呢?”
此言一出,嫦娥當時便惱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緊,竟將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後來,是誰過來打圓場的?是百花還是八弟?龍四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頭疼得厲害,很想睡了,卻逞着強,發脾氣推開了八弟等人,賭氣要獨自走回房去。當時,一桌人都自無奈,只道酒醉的人無法理喻,便隨她去了。
“是正廳……不對……客房……也不對……這……”
遲疑地站在門口,龍四正辨認着這是什麼所在。就見她低聲自語,面頰飛紅,明顯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開虛掩着的木門,竟是當成了自己的房間,閃身便走了進去。
進了屋,撲鼻的黴味令她皺起了眉頭,不是見慣了的富麗堂皇,也沒有鋪好絲被的大牀。她一時愣在原地,迷茫地四處搜尋着,尋找和記憶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從破舊的窗櫺灑下,她唯一見到的,只是楊戩微合了雙目,蒼白得彷彿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於是,龍四猛然一顫,搖晃着挪開幾步,避開灑在身上的月光,看着這個殺過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邊的房子,由於主人家足跡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賭酗酒的場所,整夜吵得人難以安枕。楊戩閉着眼,正強忍着一陣甚於一陣的昏沉感,卻聽見腳步聲闖進了屋裡。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昨夜中秋,由於被挪到了角落,指來照應他的僮僕,只在開始時敷衍地塞了兩塊糕點,灌了杯酒,卻將他嗓子灼得生疼。卻又倚仗着他赴過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連飯食都懶得送來。
剛纔神識默查的結果,三妹他們在聚會,下人們自有節目,又有誰會在這大好良宵想起他來?
懶得去看,楊戩也不睜眼,他還在發着燒,頭腦昏沉,無力在乎這些。不管是送飯的下人,還是來看他笑話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們的嘴臉。早些做完你們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耗費了。
但腳步聲在牀前不遠處停下,既不離開,也不上前,卻似在呆呆地看着什麼。楊戩候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費力地掀開眼簾,第一眼竟是見到了龍四,不禁暗吃了一驚。
看着楊戩一閃而過的驚異,鏡外的龍四顫抖着再次哭出了聲。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還記得一些。當時,雖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卻沒有應有的惱怒,只是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
中秋的宴席上就見過他了,自己爲什麼還要這樣看着他,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啊!”一個聲音在心裡告訴自己。眉是這樣緊鎖着,冷漠淡定,可氣色不該是這樣的憔悴。脣是這樣抿着的,可不該呀,不該這樣失血而乾燥。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一遍遍在心裡重複着,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彷彿被巨大的噩夢拖進了無底的深淵。絕望象帶着獰笑的大口,將她全部身心,一點一點地吞噬了進去,她想掙開,想忘卻這種蘊着徹骨悲傷的莫名感覺,卻偏又有着萬分的不捨。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陣輕鬆。這種感覺,只是酒醉後的難受吧?她本能地安慰着自己,放縱着昏昏欲睡的旋暈感,但卻在自己都沒發覺時,一步步地挪近了牀邊,手指輕輕按在楊戩的脣上。
“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柔軟的,溫暖而潤澤的……”她噙着淚俯下身,惘然地低語着,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楊戩微微變色,這四公主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聞到的酒氣讓他有些釋然了。但身子動不了,也無法出聲喝止,他只能心緒複雜地合上雙目,現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來。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脣上溫熱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須得讓她快些離開,她反常的舉動,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嘗不是過去記憶的復甦?
他是這樣想的,人人都猜了出來。但三聖母卻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圍繞她打轉,只盼她再多留一會,照顧二哥一回。鏡外的哪吒已經問了,四公主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是真的記不起,只是混亂的思緒讓她一句也不想多說。如果酒能讓她記起曾經的愛戀仰慕,她寧可當年日日長醉。
鏡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額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她心頭陣陣地翻滾,象是委屈,又象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漠然不屑。想轉身離開,但他的虛弱又讓她越發的不忍。怔營地站了許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輕輕按在楊戩右腕之上。
真氣從脈門渡入體內,楊戩心中大震,第一個念頭,便是三妹將自己猶有殘存法力的事宣揚開來了,連這四公主都要前來試探。但隨即發現不對,清冷的法力遊走在經絡之間,竟是在試着化解他所受的風寒。雖沒多大的用處,但到底是緩和了些身體上的痛苦。
鬆了一口氣,他低咳幾聲,不由有些愧疚,他應該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這個念頭,根本就不會掩飾,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況現在醉成了這樣?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睜開眼,頓時有了幾分哭笑不得。龍四實在是醉得狠了,治傷時搖晃着站立不住,乾脆側在牀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舊傷被壓得悶痛不已,但卻明顯能感覺到龍四滾燙的面頰。楊戩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幾乎未與她如此親近過,只能期望現在一個人也不要來,別看見這一幕,否則,他固然尷尬,四公主更是要惹來閒言閒語,無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準說出去……”
月華滑過牀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龍四終於動了一動,卻是冒出一句夢話後,將楊戩摟得更加緊。她的確看見了小玉,夢裡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亂顫,“笑什麼呢,這小狐狸,她什麼時候和自己這麼親熱了?”龍四醉夢中有些奇怪地想着。
她和小玉只在淨壇廟見過面,隨後小玉便偷了燈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楊戩殺死,還陽後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親了,她也不計過往,歡歡喜喜的參加了婚禮。可是,她什麼時候和這小狐狸這麼熟了?
“四姨母,不準也不行……你不說,我可替你說了……”說什麼?她側耳去聽,卻只看見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說着笑着,卻什麼也聽不見。
說什麼呀,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無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淚,可這是在夢裡,夢裡有淚可流麼?啊,是醉了,這是醉後的夢境。不要哭,不要着急,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我答應你。”小玉忽然便不見了,但仍一個聲音在說話。她迷惘地四處去看,只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隱在最暗的暗處,露出模糊的輪廓,嘆息般地說:“我答應你……”
好了,答應就好,不會有事就好。她喜極而泣,走近去,摟住他,輕輕地吻下去——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可是夢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觸到,一個聲音在嘆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迴應着:“不,不要忘,讓我記住,不管是在哪裡……”她追尋着那聲音,收緊雙手,想證明什麼,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跡……
楊戩聽到了她的夢囈,輕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她更尷尬,只能盼着龍四能早些睡醒。
終於,夢囈變成了大聲的哭叫,龍四猛地坐起身子,驚醒了過來。但她明顯還在發怔,記不起什麼了,那種絕望和無助,卻依舊在心頭徘徊不去。喘息一陣纔回到現實,她發現,自己竟是坐在了楊戩的牀邊。
本能地跳起,不願多挨着他,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坐在他身邊睡着了,要是讓弟弟看見,又該被取笑了。她懊惱地想。
三聖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龍四,拉着她的衣袖低聲哀懇:“四公主,你爲我二哥取點水來好不好,好不好……”鏡中人聽不見,鏡外的四公主卻聽得明白,低泣着應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馬上就會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她站在牀前發呆,酒意差不多全被驚醒了,不知剛纔的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看着他乾裂的口脣,聽着他微弱艱難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裡默誦法訣,攝來一隻瓦罐,行法注滿了清水。
楊戩只覺得口中一陣清涼,一股清泉浸過喉嚨,彷彿那燒灼的痛苦都減輕了幾分。強撐着睜開眼,還是龍四公主。
四公主餵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睜開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頓了頓,才繼續湊到他脣邊。辯解似地說道:“雖說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報應,我也不與你計較太多。你不要以爲我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那天……那天潑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解釋,呆了一呆,不再說下去。
楊戩卻明白了,再次慶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記憶,否則,這位大大咧咧的龍公主,不知還要有多少痛苦。但剛纔的反常又讓他擔憂,法力拿回不久,是沒有餘力去鞏固封印的了。更何況,雖說三年過去,已少有外人再來窺探,但動用神目和重鑄元神畢竟不同,法力作用於外,那種波動,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曉。
不能由着她留在這裡。碗口又湊在口邊,他卻不肯再飲,只冷冷地掃了龍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衆人見慣了的絕情肅殺,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神色之間。
龍四手一顫,抓緊了瓦罐。被三尖兩刃槍剌入身體時,他的臉上,便是這種陰鷙的表情。難道,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悔改嗎?她突然覺出了幾許的可笑,自己剛纔……剛纔還在同情着這樣冥頑不靈的惡人?退了一步,披灑在屋裡的月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於是,種種混雜在心頭的百味交陳,突然之間便變成了莫名的氣惱和不甘。
沒有經過考慮,話已脫口而出:“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若沒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還不是要靠着乞討去苟延殘喘?”
楊戩神色不變,卻安心了些,肯這樣罵,龍四總算是恢復了常態。想起中秋的那些問答,他暗自嘆息了一聲,順着龍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銀,月宮仙子念着的,竟是他變成的后羿啊!那樣的三個月,她一直記在心裡麼?還有這四公主,失去了記憶,卻牢記着曾經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他的路,註定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他有些惆悵的眼神,落在龍四眼裡,被自動地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龍四隻覺心頭全是苦澀,說出的話,便刻意加了幾分冷嘲:“還想着看月?嫦娥姐姐怎麼也不會喜歡你的!且不說你做的那些惡行,就是現在,這樣的你又哪一點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結義兄長陪着護着,你就省了這份心吧。”
惆悵迅速轉爲毫無波動的漠然。鏡前的四公主淚眼模糊地看着,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告訴着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爲什麼,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爲什麼還要說那些話傷他,我,我還……”
她還做了什麼?也許也不算什麼。她爲他的眼神酸楚,爲他的冷漠悲傷,爲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緒光火,竟拿着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卻讓水流了一牀。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陣,四公主再也受不了這種說不出的感覺,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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