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冬已過,時近立春,這是我來到王宮的第三個月,更簡單的說,自上回李公公奉王上旨意請我進宮後,我便被囚禁在辛嵐宮,位處中宮最偏之地,卻是離王上北華殿最近的一處。
這幾個月王上來過數次,每回我與他兩都會安靜的坐於案前,泡着一盞茶聊上一會兒。他最常說的就是母親,而我也不時刻意與他提起母親。每回說起,他總要哀聲嘆上幾口氣,隨即陷入一片哀傷悔恨之中。
我又怎會不知夜宣他將我囚禁在此只是爲了牽制那個手握重兵的夜鳶,他也怕夜鳶萌生反意,調轉頭來對付自己吧。而先前我與夜鳶所做出來的夫妻情深也達到了預期的目的。我們等的就是夜宣將我囚禁,讓他以爲有我在手,夜鳶會有所忌憚。
可是他又怎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
就在一個月前,宮中傳來一個消息,上回刺殺大王的餘孽同夥闖入天牢救人。纔將被捕三人解救而下大批的侍衛已涌入天牢,一場生死搏殺就此展開。先前被捕的三名刺客因每日受刑拷問早已是負傷累累,他們卻拼死反抗。終是死在亂刀之下,死的人包括落,那個曾被我稱做姐姐的落。
嵐與緋衣最終被擒獲,關押在天牢,繼續審問,我知道他們想要從兩人口中得到兩個字——夜鳶。
或許在夜宣的心中早就認定,那羣刺客是夜鳶派來行刺的,故而一定要審問出他的名字,那便有充分的藉口治夜鳶謀逆之罪。
人都說虎毒不食子,可虎子又何會食父?
做爲一個父親竟連對兒子的一點點信任都沒有,也難怪夜鳶恨的如此強烈如此深。
春意盎然,辛嵐宮靜謐異常,紫衣被春風一吹早已是昏昏欲睡。
我曾以辛嵐宮奴才不合我心意爲藉口,請求夜宣召紫衣進宮,他許是想一個丫鬟並無多大幹系,故而準了。
猶記得那****看穿夜宣此次召我進宮定然是欲對我不利的模樣,我便知道紫衣雖然膽子小,卻是一個聰慧伶俐的奴才。被夜鳶選中派在我身邊伺候的奴才果然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所在的位置。
一想到夜鳶,我的心便吊的老高,目光掠過半掩的鳳幃,靜謐的暖陽由窗外射了進來,鋪得滿地金燦。我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髮,走至窗前凝望柳絮飛揚,白蕊細灑在青石苔上,如覆塵霜。
芍藥花開的正豔,香氣迎面撲來捲進鼻間,頭卻是一陣暈眩,來的濃烈。我立即扶住窗檻穩住身形,眼前昏暗一片,步伐一軟險些摔倒,一雙手卻及時的攙扶住我。
我闔上雙眼倚靠在那人身上,低低地說:“紫衣,快扶我去躺會……”
順着力道,我一步伐虛浮的走了過去,然後被輕輕的放倒在寢榻,我的腦海中仍是一片空白。寢宮內很安靜,薰爐裡的沉香熙熙攘攘的飄進鼻息中,我漸漸平復了身體上的不適,緩緩睜開眼簾。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夜翎那雙擔憂地目光,我心下一驚,竟沒想到是夜翎,自上回在山谷一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昏昏欲睡的紫衣早已醒來,焦急的站在一旁凝視着我,夜翎卻低斥:“杵着做什麼,還不請御醫。”
紫衣這纔回神,匆匆跑了出去。
而夜翎就一直坐在一旁靜靜的陪我等待着,他不說話,目光很是深沉。
我問:“最近可好?”
他淡然的應了聲:“嗯。”
又問:“怎會有空來辛嵐宮?”
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沒事,就想來看看你。”
張了張口,我還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終是閉口不再言語。他也未在言語,端坐沉默。
不一會兒御醫便被紫衣請了過來,他將一條長長的紅繩綁在我的手腕上,閉目輕探,表情複雜。不一會兒,他才收起紅線,恭謙且喜悅地賀道:“恭喜鳶王妃,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聞言我心念一動,隨之卻又掉入谷底,臉色漸漸冷下,絲毫沒有即將爲人母的喜悅。
而夜翎則是怔忪了好一會兒才擠出:“恭喜大嫂。”這四個字,幾乎是從齒縫中吐出,僵硬異常。
我有身孕之事在一天之內傳遍了整個王宮,多數奴才所論皆是:“看樣子是鳶王妃第一個給王上生孫子的人了。”只有我知道,無數的朝廷官員蠢蠢欲動,皆盯着我的肚子不放,更知道此刻的我有了身孕代表着什麼。
我佇立在白絹繪墨的屏風前,迎着靜謐的月光而沉思,宮內一片清寂。帷帳的影子漫地而起,不時隨風而蕩,映的一室淒涼。
紫衣手執一盞宮燈來到我身邊,隱在暗處的我被一片金光包裹,刺的我眼睛有些疼。
“王妃,您已經有身子了,還不去休息?”紫衣擔憂的凝視我,目光中有微微波動的情緒,隱有擔憂。
我的手撫上自己的小腹,無聲地看着紫衣良久,才啓口:“紫衣……”
彷彿覺察到我想要說些什麼,立刻輕聲說:“殿下要知道王妃你有身孕,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去準備一碗藏紅花。”我冷聲打斷,目光逐漸有迷離轉爲清明。
她手中的宮燈頃刻間掉落在地,呆呆的看着我良久,嘴脣蠕動:“王妃,王妃那是您的孩子……”
“紫衣,想必你比我更清楚,這個孩子絕對不能留。”我的手緊緊握拳,指甲掐入手心,疼痛傳遍了整個手臂。
她頹然跪倒在地,雙手撐着玉磚重重的朝我磕了一個頭,哽咽道:“紫衣很想代替殿下謝謝王妃您的聲明大義,但是奴婢相信殿下絕對不會因王妃您的決定而開心,反倒會自責悔恨,所以紫衣不代殿下謝您。”隱約有幾滴晶瑩的淚水鋪灑在玉磚之上。
深夜,月光被濃雲遮蔽,疏星卻依舊璀璨奪目,幾束昏黃照進銀鉤珠戶。
我靜靜的仰躺在寢榻之上,目光流連着繚繞的鳳幃,忽地下腹一陣絞痛,我緊咬下脣,冷汗由額頭上劃落。
窒悶的寢宮透出鬱郁沉香,夜色濃黑卻又是不着邊際,宮闕清遠透着別樣的哀傷。
再也承受不住疼痛,緊咬着的脣齒一鬆,疼痛的呻吟由口中逸出,我蜷曲着身子在滿是錦緞的牀上翻滾。
一抹冰涼由下體溢出,溼了裙褲,猩惡之味將我團團圍住。
孩子,不是娘不要你,而是你與你爹的命,娘只能保全一個。
孩子,娘不能讓夜宣那個無恥之徒利用你要挾你爹,更不能讓你成爲一個罪人。
所以,娘只能在你未成形之時拋棄你,不能讓你成爲害死你爹的罪魁禍首,絕對不能。
夜宣,未央今日所受之苦,將來定會十倍乃至百倍奉還。
夜色濃黑,辛嵐宮瀰漫着一宮的罪孽。
次日,紫衣飛鴿傳書於遠方正在烽火硝煙中的殿下,信上只有八個大字:宮人陷害,王妃小產。
殘葉蕭瑟,雨卷殿檐,層雲陰霾,長風滾動。
我軟軟的靠在織錦屏風後的臥椅之上,側耳傾聽潺潺水聲,依稀入耳。
紫衣立在屏風前的花梨木雕茶桌前用各色精巧的玉瓷小杯泡着茶,微微的水氣縈繞開來,雨前茶香配合着淅淅瀝瀝的春雨竟是悅耳異常。
“讓你辦的事可有辦好?”我的聲音不高不低,交雜着雨聲傳了出去。
“奴才已飛鴿傳書給殿下,想必不日就能到殿下的手上。”紫衣很認真的回話,可纖柔長盈的手指仍舊熟練嚴謹的泡着茶,“王妃,自您小產之後,辛嵐宮似乎多了些生面孔,而王妃您的寢宮似乎……”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靈動的目光中皆是小心翼翼的謹慎,生怕說話聲被人聽了去。
我虛弱一笑,心中也是瞭然,前兩日才傳出我有孕的消息,之後又傳出我小產的噩耗,想必夜宣心中剛成形的計劃已被我硬生生打碎吧。他應是疑心這孩子是我親自扼殺,故而對我多加了幾分防備。
可防備歸防備,他終究是不能確定這孩子到底是誰害得,只是命人在後宮詳細調查此時原委。反倒是宮人們盛傳我的孩子是夜綰公主下藥謀害。也不知打哪兒來的消息,說是數月前夜綰公主親手將我推下了湖,若不是大王子救的及時,我早已是一命嗚呼。
夜綰公主對此事也有耳聞,當日便到夜宣面前哭訴冤枉,夜宣倒是不細問小產之事,反倒詢問她推我下水,是否真有其事。夜綰那含着淚水的臉僵在那裡,倒像是默認,夜宣當場便給了她一巴掌,隨後便將其禁足。
有了夜綰這件事,夜宣的臉上也掛不住了,草草便將我小產之事告一段落。他也在怕吧,若真查出害我小產之人是夜綰,夜鳶是萬萬不會罷休的。
忽聞一陣輕碎的腳步聲在宮外緩緩移動,由遠至近。不一會兒便聽有人高唱:“華貴嬪駕到。”
紫衣忙放下手中的茶,跪地相迎,我也欲起身,可掙扎數次之後仍是無法由椅上起身,只覺下腹又是一陣抽痛。
才邁進來的華貴嬪一見我忙迎上來安撫我:“你小產後身子弱,虛禮就免了罷。”
“謝母妃。”我這才放棄掙扎起身,又倦倦的躺了回去。
今日的華貴嬪只是一身浣沙素衣裙,與素日裡的金光閃耀,雍容華貴有明顯的差別。其舉止端容皆有滄桑之感,眸中隱有倦態。
“母妃何故如此?”並未壓抑心中的奇怪,出聲詢問。
她廣袖一揮,示意紫衣起身,我則是衝紫衣使了個眼色,讓她在寢宮外候着。一來有些話不想在她面前提及,二來讓她防着有人鬼祟偷聽。
“鳶兒去了快有三個月,他的消息也寥寥無幾,而你卻又小產。突然間本宮覺得自己費盡心機做了這麼多,似乎什麼都沒得到,反而失去了更多。”她有些疲累的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目光中深藏着倦與哀。頭一回在她的眼中看見這樣的情緒,高傲自負的華貴嬪也會說累?
“母妃,事已至此,已由不得你說累。”我強硬的將她見軟的氣勢徹底壓下,“殿下此次出征,定會歸來,未央一直都相信。”
華貴嬪慘然一笑,有些勉強:“本宮只是怕有個萬一。”
“不會有萬一,殿下是註定的王者,他不會輸。北國的子民還在等着他,而他,也有自己的夙願要去完成。”
華貴嬪的脣徒然緊抿,目光漸漸恢復了往日的高貴與嫵媚,一雙凌厲的眸子來回在我身上打轉。
我毫無顧忌的將自己的一切情緒展露在臉上給她審視,我知道,我的眼睛早已經暴露了野心與仇恨。
嘴邊掛着淡淡的笑容回視着她:“母妃若真疼愛殿下,以後請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心待在您的寢宮。即便是大王挾制,即便是另立儲君,即便是殿下大捷,請您一定要穩住心態,不到大軍攻城那一刻,請勿輕舉妄動。否則死的人不止是未央與您,還有殿下。”
十日後,我收到了由邊關來的飛鴿傳書,本以爲會有安慰的話語,卻未曾想到上面只有四個字:長樂未央。
這四個字一氣呵成瀟灑的行體中透着清勁。筆鋒中少了素日來的孤傲沉斂,倒隱透悲傷。
在夜深之時,時常會被夢魘纏身,連連驚醒,汗水早已溼透了我的寢衣。每回我都會由枕下取出那張寫着長樂未央的信,反反覆覆地看着,便能伴我安然入睡。
我不知爲何這四個平淡無奇的字能使我安心,或許正因它的平凡,卻更是悠遠柔情,深深撫慰了我的心罷。
漸入六月初夏,天氣轉熱,辛嵐宮的戒備愈發的森嚴,書信完全無法送出,就連紫衣想出宮熬藥都被攔下。我的一切皆被夜宣派來的奴才經手而做,我們就像籠中鳥,除了夜宣,再見不到任何人。近來就連夜宣都無法再見,聽宮中傳聞他病情漸重,莫攸然早已隨軍遠行,宮中御醫束手無策,急的焦頭爛額。
可今日我卻得到夜宣的准許出宮,只因今日是大哥的忌日,但夜宣仍不掉以輕心,辛嵐宮大半守衛尾隨着我出宮拜祭大哥。大哥之墓設在天龍城北郊一處偏僻的小丘之上,那天我採了一束雪白的芙蓉花,輕輕插在卑前。
我的手心撫摸上墓碑刻着的“一代名將轅羲九之墓”幾個字,指尖有些疼痛,一份酸澀的熱氣涌上眼眶。我以爲這輩子我都沒有勇氣來到此處祭拜大哥,可是今日不同,我一定要來祭拜大哥。
很快,我就能一洗母親當年的恥辱,很快,我就能爲你報仇。
大哥,慕雪馬上就能做到了,你開心嗎?
我黯然起身,回首望着身後幾十名手執佩刀的侍衛,目光肅然的緊緊盯着我,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轉眼間我便消失不見。
可夜宣你千算萬算又怎會知道我今日來探大哥並不是想要找一個所謂想要逃脫的藉口,而是要引開你安插在辛嵐宮的一半守衛,只有這樣,楚寰才能帶着他的手下潛入辛嵐宮。
暗想起一個月前紫衣將我小產之事飛鴿傳書給夜鳶,之後便聽聞一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夜鳶率一小股軍隊橫闖位處西山的副將軍營,力斬數百人,親取其副將首級。南軍大亂,猶自後退數裡。
夜鳶此舉甚爲衝動,若是未殺副將反被其擒拿後果不堪設想,可他們卻說,那日的殿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手中的刀只會殺人,殷紅的血濺了他的銀盔。一片蒼涼的血色籠罩着荒煙瀰漫的戰場,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殿下。
聽到這裡我的手不禁撫上長樂未央四個字,心中盪開層層悲傷,終於明白,原來承受喪子之痛的人不止未央,還有遠在邊關的夜鳶。
更使我驚然發覺,即使相隔千里,我們卻承受着同樣的傷痛,同樣的心緒。
紫衣站在我身後,爲我攏攏飄散的髮絲,擔憂地說:“王妃,時近黃昏,該回宮了。”
我瞥了眼紫衣,隨即點頭,與身後那衆多侍衛一齊回宮。
南軍已不是當年的南軍,曠世三將的輝煌早因滄桑的歲月而淹沒在史書中,他們終將是一段逝去的歷史。
新的歷史,也該來臨了吧。
北國元豐十八年七月中,宣王病重,夜猝然咳血,中宮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