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背後府門響動。
“這是哪兒的丫頭?”崇親王見狀一愣,停在門口階上,全然沒想到這是素兒——素兒現在應該在臥牀養病纔對。
“聽聞十弟對百姓寬和,府裡規矩倒是很嚴啊!”一個聲音笑言,語中稱崇親王“十弟”,該是舒親王了,“不過這天寒地凍,讓個姑娘跪在外面已是嚴酷,又是隻穿中衣裙,還在府門口。”這話說得語氣輕鬆,但顯有不滿,崇親王尷尬一笑:“六哥這可錯怪我了。張隱,去看看這是誰房裡的丫頭。”
張隱一揖,繞至素兒面前一看就吃了一驚,一邊拿下她頂着的銅盆放在地上,一邊向崇親王稟道:“殿下,這是素兒……”
“素兒?”崇親王一凜,心說張隱你看錯了吧?疾步走過去一看還真是,一愣,伸手拉了她起來,輕斥道,“怎麼回事?”
素兒跪得久了,猛然起身眼前一黑,下意識地伸手扶在崇親王肩上定了定神,待眼前恢復清晰,方向崇親王深深一福:“殿下,可否先容奴婢去加件衣服。”
話一出口,才覺自己的嗓音已沙啞得恐怖。
穿成這般跪在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對一個女子來說是怎樣的侮辱崇親王當然明白,轉身向舒親王一揖:“請六哥先去前廳稍坐片刻,我這裡……”他指指素兒動了動口型:“人命關天。”
舒親王會意一笑:“十弟請便。”
崇親王解下斗篷披在素兒身上,要不是因爲素兒已經凍得神志不清了,她纔不會再穿這件給自己惹了各種麻煩的斗篷!
叫侍女扶素兒上了榻又蓋好被子,崇親王坐在榻邊問她:“素兒,孟良娣爲什麼罰你?”
他沒有先問“是誰罰的你”或者“是不是孟良娣”,他根本就知道是誰,只是不知道原因。
素兒想了想,崇親王可能因爲自己告一狀就廢了或者宰了孟良娣麼?不可能!如果自己不能除掉她又告了她一狀是不是結仇更深了呢?是的!那自己是不是更沒好日子過了呢?絕對是啊!
於是她很認真地看着崇親王道:“是奴婢頂撞了良娣。”
崇親王面色平靜地看了她片刻,似在判斷她的話裡有幾分真假。少傾,叫了張隱進來:“晉沈奉儀良娣位,復素兒尚侍位。”聽上去與孟良娣毫無關係,卻是多了個與她同位的人分了權。
張隱領命出去,崇親王又回過頭看着素兒:“素兒,這事本王會壓下來,府裡的人不會多嘴,外人更不會知道。”
素兒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怕奴婢想不開尋短見?”她苦澀一笑,“不會的,奴婢若扛不住要自盡,適才穿成那般在府門口就已觸柱了。”
崇親王一頜首,道:“好好歇着。六哥還在府上,本王先走了。”
素兒便要起身,他伸手按在她肩上,笑言:“免了。”
素兒低一低頭:“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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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親王走進前廳,向舒親王賠罪:“六哥久等。事出突然,六哥別見怪。”
“還得恭喜十弟又得佳人啊。”舒親王連連擺手笑道,“怎麼?一碗水沒端平,起內亂了?”
“六哥就別拿我開心了,那姑娘不是妾侍,是母妃當初賜下來的宮女。”崇親王苦笑嘆氣,“做事機靈,就是性子犟,和孟良娣頂了兩句。”
舒親王揭了茶盞的蓋子,執起來品着茶香漫不經心道:“德母妃賜下來的宮女?必定是忠心,對宮中禮數也熟悉吧?”
崇親王笑答:“這個自然。”言畢即會意,一蹙眉道,“六哥你……”
“若不然,十弟你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舒親王啜了口茶,將茶盞放回桌上,“當然,十弟你要是看上她了,就當爲兄沒說。”
崇親王沉吟半晌,一聲長嘆,將素兒一直以來對當今陛下莫名其妙的感情說了。舒親王想了想,笑道:“這樣更好,心中本有情,真心流露,事情更容易。若怕有變,拿住她的家人就是了,不是什麼難事。”
“六哥!”
“關乎身家性命,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舒親王冷然,“你我心軟,那人可是不知心軟!”
崇親王沉默了些時候,才道:“六哥容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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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日後,素兒大病初癒,服侍了大半日,一切如常。用畢午膳,崇親王屏退了衆人,只叫她留下,卻是半晌無話。
素兒疑惑地跪坐在旁:“殿下……有事?”
這樣的事,崇親王幾番糾結仍是覺得實在是強求,不覺笑意苦澀,緩緩道:“素兒,本王要……求你件事,你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
“殿下?!”這句話讓她頓生懼意。他是親王,她是宮女,有什麼事是需要他求她的?一句吩咐下來她哪有膽子不照辦,心中不安,連問也不敢問。
“我若要你進宮,做御前侍女侍候陛下,你願不願?”崇親王靜如止水的顏色和語氣於她來說便如一道炸雷,驚訝萬分地愣了許久,抑制不住顫抖地道:“奴婢……不知殿下何意。”
他神色漠然地告訴了她所有始末。原來,他的治國有方雖是造福了百姓,卻是招了別人的防備與猜忌。
那人便是當今陛下,她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這是一場殘酷卻又沒什麼稀奇的權力鬥爭,爲了皇位骨肉相殘,哪一朝哪一代不是這樣?
他說:“皇兄眼下只是對我有疑怕我造反,雖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怕有人背後放暗箭。我身在映陽,宮中有任何動向、皇兄是怎麼想的,我半分不知,我需要個人在他身邊告訴我。”
他要她監視帝王!
她一顫:“殿下……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他眼中皆是懇求之色:“我知道。我不需要你做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告訴我你平時看到的聽到的就好。若皇兄聽信讒言,當真給我定個謀反的罪名,那時……”
到那時,若認罪不反抗,便是整個王府自上到下都難逃一死;若反抗,便是兵戈相向生靈塗炭。
“可是殿下……奴婢要怎麼進宮?”她不假思索地問,便是爽快地應下了這事。假如嘉遠帝已經對他有了戒心,又怎麼可能讓他送進宮的人到御前侍奉?
“六哥會安排。”他簡短地回答。
她默了一瞬,又問:“殿下……爲什麼會選奴婢去?”
他看着神色沉沉的她,回答說:“你熟悉宮中禮數,也聰明,會合皇兄的意。”他語中一頓,“再說,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兩全其美,不是很好?”
素兒神色清平:“殿下也知奴婢一直想見陛下,不怕奴婢倒戈?”
“我只是覺得,即便你一直想着他,也總不會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我去死。再說,我只是想求自保,又不是要你害他,你何必倒戈?”他看着她,眼裡始終笑意深深,好像這並不是關乎他生死的大事,“還是那句話,你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
他終是沒有拿她的家人要挾她,權力鬥爭來得太殘酷,對其避之不及本就在情理之中,實不該逼她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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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嘉遠帝下旨採選。大燕西北部淮昱,明德帝六子舒親王的屬地,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了城,那是舒親王親自爲嘉遠帝選出來的中家人子,姓閔,雙字雲清。
那天的素兒穿着一身淡粉的對襟襦裙,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遙遙看着城樓上目送她的那人。
他問她的最後一句話是:“素兒,我想知道,你答應進宮是爲了我還是因爲想見皇兄?”
她如從前般恭順頜首:“兩全其美,不是很好?”
崇親王無言良久,向她鄭重一揖:“保重。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