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餐廳共有十六桌客人, 含酒水平均三百一桌,營業額將近五千;加上許衛東自己點的全菜單盛筵和十幾瓶紅酒,掏不出萬把塊現金, 收不了場。
在老闆聞風趕來的時候, 鍾瑩已經走到許衛東身邊, 繼續激情介紹:“這位就是豪爽大氣的許公子, 今天心情好想請客, 大家向他表示感謝!”
她幹這事兒不是一次兩次了,開酒吧的時候隔三差五上演一回,不是她架別人, 就是別人架她。尤其喝多了之後,不知包過多少次, 那酒吧能撐三年不倒閉, 全靠晏宇往裡砸錢。
場子裡果然響起了掌聲, 還有人向許衛東舉杯:“多謝許公子。”
西餐價格較高,當不了家常菜吃, 光顧者很少有常客。或是接待客戶,或是情侶找情調,或是帶家人朋友嚐鮮,就連老外也不會天天來。所以沒人管許公子是誰,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老闆火急火燎跑來, 拉過她壓低聲音訓斥:“你搞什麼名堂!”
那手指在鍾瑩胳膊上停留僅僅一秒, 就被人一把扯開。她那高大英俊的男朋友面冷如霜:“說話就說話, 不要動手動腳。”
老闆:“......誰讓你替客人做主?”
鍾瑩無辜:“許衛東啊, 他說他今天是專程來感謝我的, 我要什麼都可以,我現在就要他買全場, 有問題嗎?”
老闆不知說什麼好,躬身小心地問許衛東:“許先生,您看這......”
“買。”許衛東姿態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垂着眼皮八風不動,很鎮靜的樣子:“等下算好帳,我給你籤個條兒,你到恆安醫藥去找財務拿錢。”
“對不起,本店概不賒賬。”
這句話不是老闆說的,許衛東擡起頭,看向鍾瑩陰險的笑臉:“你幹嘛非跟我過不去?我今兒又怎麼惹着你了?”
鍾瑩不屑地擺擺手:“誰有空去討你的債,我們老闆忙着呢。認賬就拿現錢,不認你就走,反正話是我說的,你耍賴我也奈何不了你,大不了我讓我們家宇哥幫我圓這個場。”
她晃晃晏宇的手:“宇哥,你幫我嗎?除去姓許的自己點的東西,全場可能也得大幾千塊錢呢,”
“幫。”
“要現金。”
“一個小時。”
鍾瑩衝蘇小柔得意地笑:“小柔姐,我男朋友好吧?別看他話少,從來都是一言九鼎,說到做到,不像你身邊這位,三斤的鴨子二斤半的嘴,最本事的就是哄人了。說得再溜有什麼用啊,做不到全是空談。”
她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臉色已經冷淡下來,涼涼盯着蘇小柔,目光復雜,有憐有怨有諷刺。
蘇小柔不知怎麼脊背生寒,想到許衛東的話,生硬地迴避了她的視線。
“鍾瑩You are fired,”老闆旁觀半晌,突然出聲:“該結的工資都已經給你結清,明天不要來了。”
鍾瑩愣了愣:“給我個理由。”
“我們這是服務行業,你自作主張的行爲是在趕客!”
“特指許衛東是嗎?離了他店開不下去了?”
“你...”
晏宇轉身橫在兩人中間,面對鍾瑩:“如果我知道你彈一次琴長達兩個半小時,早就不讓你幹了,這麼辛苦他給你多少工資?”
“一天六十五。”
他心算的速度比小廖更快:“兩個月三千九?我給你五千湊個整數,辭職吧。”
老闆:......有這樣湊整數的嗎?是我開除她,不是她辭職!
鍾瑩不想去問晏宇哪來的錢,只想瘋狂地哈哈。恨不得拉着他向所有人介紹,看哪!這是我男朋友,我老公,未來的超級科技大佬,將要被你們所有人膜拜的商界之神。在比砸錢慣媳婦兒這件事上,他從來沒輸過!
以前,他縱容我,現在,他愛我呀。
“嘀嘀嘀,嘀嘀嘀。”許衛東的大哥大響起來,他拉開天線接聽:“喂,張會計,你現在帶兩萬塊錢,到迎賓路威藍西餐廳來。”
電話裡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只聽他一聲爆喝:“我不管!我現在就要,一個小時,送不來你下禮拜就不要上班了!”
掛了電話他睨了一眼老闆:“開除鍾瑩…”
老闆立即接話:“已經開除了。”
“我就買下這個店面,解除和你的租賃合同。”
“......”
好吧,比裝逼,許衛東也從來沒輸過。不過還是五千塊錢實在,買店面這種話等同放屁。
唬不了她卻唬住了老闆,他訕訕:“小鐘琴彈得非常好,我其實也不忍心。”
鍾瑩:……
店裡的客人陸續結束用餐,每個人臨走都向許衛東道了聲謝。他面無表情,不作迴應,但老闆發話了,許公子確實請了全場,大家可以放心離開。
服務員們開始打掃衛生,鍾瑩閒適地彈着一首二十年後才問世的曲子《花之舞》,搖搖晃晃面帶微笑,心情和樂曲一樣歡快。往常這個時間,她早就回宿舍了,今天留到結束營業,美其名曰一人做事一人當,許公子的錢到不了位,她負責補上。
一個小時過去,就在許衛東有點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騷擾126尋呼小姐的時候,餐廳門口掃地服務員的聲音響起:“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
緊接着老闆說話:“許先生您好,請進請進。”
鍾瑩突然彈錯一個音,很快後面的旋律也亂了套,不得不停下來。一直站在她身邊的晏宇低問:“累了?”
她搖搖頭,頓了片刻,重新彈起一首曲子,音符只跳動了一個小節,那匆匆走向許衛東的男人就停了下來,轉頭看過去。
鋼琴前,一個高大的男孩兒站着,一個窈窕的女孩兒坐着,都沒有望向他,似乎正彈得開心,欣賞得入迷。他沒有作聲,靜靜聽了十幾秒,繼續殺往許衛東的方向。
“誰讓你通知我爸的!”
“許經理,十點多鐘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兩萬塊錢去,況且你支出又沒說清名目,不知會董事長一聲不太好吧?”
“你下禮拜別上班了。”
“瞧把你給威風的!個不上道的東西!”
“哎爸,爸!你聽我解釋,別動手啊!我臉上有傷呢!”
“啊!叔叔不要打,不是他的錯!”
身後一片雞飛狗跳,連晏宇都看了幾眼,鍾瑩卻始終沒有回頭,反覆彈奏同一首曲子,聲音還越來越大,把服務員們都看傻了眼。那邊老子教訓兒子,這邊音樂輕快跳躍,彷彿在給他鼓勁加油。
打完了,錢付了,鍾瑩結束伴奏,拿了小包和晏宇一同走出餐廳。有人在後面喊:“那個小姑娘,你等一等。”
鍾瑩深吸一口氣,回頭微笑:“您好,有什麼事?”
面前的男人中等個頭,氣質穩重,不胖不瘦,穿着Polo衫西裝褲,留了半圈小鬍子,眼睛炯炯有神,腰桿筆直,一根白頭髮都沒有。
這張臉留在鍾瑩記憶中十幾年,彷彿從來不曾變過,三五歲時他是這樣,十七八歲時他還是這樣,比一衆同齡人都年輕許多。忘記是從哪一天開始,他突然老了,突然生白髮了,突然長皺紋了,突然就病得起不來牀了。
他坐着輪椅插着氧氣管送孫女出嫁,含含糊糊叮囑了一句,別怪你爸。
許衛東把公司搞成那樣他還爲他說話,鍾瑩並不奇怪。比起看起來更乖覺懂事的二叔三叔,許衛東纔是他的心頭肉,退休前拼命教他帶他,退休後還幫他暗中把着舵,直到力不從心爲止。究其原因一句老話,會哭的孩子有奶喝,父母總是把心神更多放在了長不大的兒子身上。
經過兩次親情衝擊,鍾瑩控制情緒的能力增強了許多,又或是把激動都溶入了音樂中,在那十幾二十分鐘裡,她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是你在沒有和許衛東商量的情況下,讓他包下全場費用的?”
鍾瑩本以爲他要問的是另一件事,不禁怔了一下。晏宇已代她開口:“得到他同意才這麼做的。”
“是麼?那爲什麼許衛東的同學說他並不知情,是你自作主張宣佈他要請客呢?許衛東很好面子,不好意思當衆拒絕,”男子眼神犀利:“你是知道這一點,故意坑他的嗎?小姑娘。”
同學?許衛東身邊除了蘇小柔還有誰!鍾瑩氣笑了,這極端戀愛腦的許媽,爲了許衛東少挨兩下,毫不猶豫就把她給賣了!
男子想讓鍾瑩說話,晏宇卻把她撥在身後,出口就不客氣:“許衛東驕橫跋扈,無事生非,實在讓人討厭!下午帶刀跟人打架,我女朋友去幫他解圍,他晚上就到餐廳來刁難服務員,點了五十多道菜,十多瓶酒說要感謝我們,請問這是感謝還是爲難?”
男子語結:“這…他帶刀打架?”
“他放話說我們要什麼都可以,既然那麼大方,我女朋友就讓他做做好事,請客人吃飯。如果您覺得這是坑,那就是吧。許衛東不缺錢,缺教訓!”
男子臉色難看:“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學校的?”
晏宇冷然一笑:“我姓晏,許先生如果認爲我理解許衛東所言有誤,對今晚這筆支出有異議,隨時可以到華大明德樓,或者擁軍北路71號北3院來找我。只需通知一聲許衛東敢說不敢認,這錢,我可以出。”
說罷他攬着鍾瑩轉身就走,神態,語氣,姿勢,無一不帥出了高度,帥得鍾瑩一臉血,望着他滿眼紅心亂冒。他才二十一週歲啊!氣場在四十大好幾浸淫社會多年的許爺面前竟然絲毫不落下風,甚至更強。
本來不至於在小輩面前吃癟的,還不是怪您慣出了個“好”兒子?跟人談生意您氣足勢大,運籌帷幄,談到兒子只有啞口無言的份兒。今天是晏宇,明年是外公,您說您是不是該給許衛東上上緊箍咒,動動家法了!
想到外公,鍾瑩忙停步回頭:“爺…呃,許大叔,有件事兒得跟您說一聲,許衛東身邊那個女孩兒不是他同學,是從建溪專程來北城相親的,相的對象是世交家兒子。許衛東前幾天跟人打了一架,今天又帶了刀要去捅人,說那人搶他女朋友,實際上人家纔是雙方父母認可的一對,他當第三者還當得理直氣壯,要不是我去救他,他就被正主兒打死了!”
許爺臉頰抽了抽。
“哦對了,聽說那正主兒還是您家鄰居,叫什麼…劉誠君,是個飛行員呢!”
許爺面色大變:“什麼!”
看看人家劉叔叔多善良多正派,定好的媳婦兒被許衛東搶了都沒告狀。要是劉家大爺大媽知道了這事兒,許爺哪還有顏面見老鄰居?
鍾瑩認爲上輩子許衛東定是利用了劉誠君的善良,趁着長輩們無所察覺,一鼓作氣把許媽拿下。都懷上了,劉家自然不會要了,說不定還慶幸自己兒子沒娶這麼個敢未婚先孕的女人呢。
這輩子她就把事兒捅開,這邊讓許爺遏制許衛東的孟浪,那邊她給劉叔叔再創造幾次機會。許媽就是個軟麪糰子牆頭草,剛接觸不久哪有什麼非君不可,只要方法得當,劉叔叔大有希望。
許爺最後還是問了她一句:“你之前彈的曲子是陋巷之春嗎?”
鍾瑩點頭,他便道:“彈得不錯。”
當然不錯,那是他最愛的金嗓子歌星的歌,經常讓孫女彈給他聽,曲譜還是他找來的呢,
回學校的一路鍾瑩都緊緊纏着晏宇,身體貼着,手臂抱着,坐車的時候腦袋擱在他頸窩裡蹭啊蹭,隔一會兒就要虛聲虛氣喊“宇哥”,晏宇一低頭,她立刻嘟嘴上去啄一下。也沒什麼正經事兒,就那麼膩着,膩得晏宇臉熱身燥又無可奈何,前面還有司機,他什麼也不能幹,親一下都得偷偷摸摸。
下了車到北門口,晏宇把鍾瑩拉進黑乎乎的樹影,按在樹上狠狠親了一通,放開後用手指揉她嘴脣:“今天怎麼了你?”
鍾瑩抱着他脖子笑:“被你帥到了。”
“哪兒帥?”
“哪兒都帥,許衛東跟你一比就是一坨粑粑。”
晏宇被這粗俗但甚得他心的比喻逗笑,使勁捏了捏她臉蛋:“說得好聽,他有事你不還是會去幫忙?”
鍾瑩避重就輕:“你居然吃一坨粑粑的醋,這還是我傲視羣雄不可一世自信的宇哥嗎?我那樣整他你難道不開心?換做是你,無論如何我也捨不得的,你爲別人花一分錢我都心疼。”
“嗯,談不上開心。我就納悶兒,一個有底蘊的家庭怎麼會教出他那樣的孩子,今晚見到他爸有點明白了。”
這時候就開始看不起許家了?鍾瑩心一抽:“明白什麼,上樑不正下樑歪?”
“不,慣子如殺子,不改改教育方法,許家的門風會越來越差。你覺得像許衛東那樣的人,能教出優秀的孩子嗎?”
“……”鍾瑩突然沒有了親熱的心情,緩緩放下手臂:“那,宇哥你能接受婚前性行爲嗎?”
看不起她爸,肯定也看不起她媽這樣不夠潔身自好的女人,鍾瑩頹喪地發現,晏宇說得沒錯,她確實沒有被教得很好,尤其是心理教育方面。沒嫁給他之前,她也不是個陽光積極單純的女孩子。
晏宇淺淺吸了一口氣,靜默半晌道:“別胡思亂想,我…我…忍得住,你也要…嗯,快回去吧,馬上要關門了。”
鍾瑩:……想哪兒去了,破壞我反省自家教育的沉重心情!忍得住?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