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指着那無事的匾額,奇道:“那爲何不掛醫所的牌子?”
差役哈地一笑,道:“你頭回來咱們瓜州吧?你肯定是頭一回來!你想啊,平常去醫所的人都是有事啊,沒事誰去醫所,能有啥事,那肯定是有病了啊!誰願意有病,誰也不願意啊,所以爲了討個吉利,匾額上應該寫無病,可病字又不吉利了,這便掛無事是最好的。”
楊澤呵地笑了出來,道:“原來是爲了討吉利啊!可這吉利一般醫生還真不敢討,誰家要是開了個藥鋪,上面寫着無事,那不得餓死了,沒病人看病買藥了呀!”
差役嘿嘿笑了笑,道:“你說的是私人開的藥鋪,這醫所可是官辦的,就算沒一個病人上門,裡面的醫生也有俸祿可拿,當然是無事最好!”
頓了頓,他又道:“平常無事一身輕,可一旦有事啊,這般醫生老爺們,可就抓瞎嘍!得了,你進門房裡等着吧,我這就給你送信去!”這差役拿着信進了刺史府。
刺史府根據前衙後宅的構造原理,前衙辦公,所有刺史的屬官都在這裡,所以長史也在這裡辦公。那差役進了向成衛的公事房,見堂內無人,他便把兩封信放在了桌子上,又用鎮紙壓住,這纔出去,他辦事還是挺厚道的,畢竟楊澤給他錢了,要是沒給錢,那這兩封信隨手一扔,沒準向成衛永遠也看不到。
楊澤進了門房,見房間裡等着好幾個人,全是穿着官服的,但官都不太大,可能是都等着見刺史的。楊澤衝這幾個當官的笑了笑,可當官的卻都把臉轉一邊去了,沒人理他,他只好找了張小板凳坐下,等着刺史,或者是向成衛召見他。
那幾個當官的,雖然都不是大官,不過都是些八九品的低級官吏,可官小架子卻大,他們見楊澤穿的是百姓服色,便認爲不配和他們說話,他們自顧自地說着,都不答理楊澤。
一個八品官吏長着雙細長眼,眉毛卻又粗又重,他對着一個八品官吏道:“老羅,你今兒個來州里,所爲何事?你可是思安縣的縣尉,大老遠巴巴的來這兒,怕是縣裡出了大案子了吧?”
羅縣尉嘆了口氣,道:“可不是麼,前天出了個人命案子,實在是破不了,你也知道向長史的脾氣,人命案子必須立刻上報,不得拖延,昨天我就來了,可沒見着向長史,所以只能今天又來等。”
“人命案子?人命關天倒是不假,可咱們這兒地處北疆,盜賊不少,可比不得中原,就算是向長史脾氣大,可也不至於了出事兒隔天就來上報的。我看,你這案子是破不了,可那苦主又不好惹,所以你才這麼急着來,是想撇清干係吧?”粗眉官員道。
羅縣尉點了點頭,道:“還真讓你說中了,這案子還真不好破,麻煩可大了。我們縣裡有個叫沈百頃的大財主,有錢可人特別摳的那個,你聽說過吧?前天出門收帳,被人用刀給砍死了,沈家的人跑到縣衙,又哭又鬧,他家還偏特有錢,要是縣令管不了,說不定他們就得鬧到州里來,縣令大人頭疼,所以也不等他們鬧到州里了,乾脆我們自己來說得了!”
他這話一說,旁邊的幾個官員一起嗨了聲,那粗眉毛的官員笑道:“這案子聽起來難破,可最後必是不了了之。你想啊,他一個家有百頃地的大財主,因爲摳門不肯用帳房,偏自己下去收帳,那是被強盜盯上了啊,他身上有錢,被強盜給搶去了唄,咱們這北疆啥都缺,就是不缺強盜,你老兄把這事往胡人強盜身上一推,這案子不就結了,向長史脾氣再大,也不能逼你去戈壁灘上抓胡人強盜吧,就算你肯去,卻怕你回不來啊!”
官員們一起笑了起來,都說可不是麼,這案子沒啥不好結的,沈財主家就算再有錢,再能鬧,又能如何,胡人強盜個個窮兇極惡,雖然並不常來寧北道,可往他們身上推準沒錯!
羅縣尉嘆氣道:“沒法往胡人強盜身上推啊,一來胡人強盜從來不去我們縣,二來經過仵作驗傷,那砍死沈摳門的刀不是彎刀,也不是哪種腰刀匕首啥的,偏偏是鐮刀,這說明是本地人犯下的案子啊,肯定是沈摳門家的佃戶乾的!”
官員們不笑了,一起搖頭,都說這可麻煩了,要是本地人犯的案子,你們思安縣就得挨家挨戶去查了,這得查到啥時候去,要是到了秋天還結不了案,那這案子就得往林州報了,思安縣的縣令和縣尉都得吃掛落,考評一個差字,是免不了的。
羅縣尉很是惱怒地道:“你們說那個沈摳門還真是勤快,竟然在一天之內走了六個村子,這些村子種的地全是他家的,足足有五百多戶,能用鐮刀砍死他的成年男丁,超過千人。要是有人搶了他的錢後逃走,那我們發下海捕文書也就簡單了,可偏偏沒人逃走,這範圍不就太大了,難查啊!”
粗眉官員點頭道:“是啊,你們總不能把五百多戶人家全給搜了,然後再打一千多人的板子,逼問出誰是兇手來。怪不得你來見向長史,這案子要怎麼查法,只能由他來說啊!”
羅縣尉苦着臉道:“打人板子的事兒,我倒是經常幹,可打一千多人的板子,我是沒法幹啊,這不把人都得罪光了麼,我是本地人,要是老了,還得在思安縣裡養老,有一天不幹縣尉了,我不得被人飛磚頭啊!”
官員們都替他發愁,一下子得罪上千人,要是被飛了磚頭,想確定是被誰飛的磚頭,都沒法確定!
楊澤坐在板凳上,一直不說話,他聽明白了,這些人說的這個案子,難就難在沒法確定目標,範圍實在太廣了,牽扯的人太多。
想了想,楊澤道:“這位羅大人,砍死沈財主的那刀,確定是鐮刀吧?那兇器可在現場?”
羅縣尉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誰,也就是一個平頭老百姓罷了,他有點不耐煩地道:“傷口特殊,肯定是鐮刀,那鐮刀當然不在現場,否則一查是誰家的,不就找到兇手了麼。”
楊澤點了點頭,問道:“那鐮刀是割草的,不是用來割肉的,思安縣沒有用鐮刀割肉的習俗吧?”
羅縣尉臉色一沉,道:“廢話,誰能用鐮刀割肉,別說我們思安縣沒這個習俗,你找遍整個大方,也沒哪個地方有這個習俗!”
楊澤聽他說話不客氣,卻也不生氣,他想起《洗冤錄》裡有這麼個案例了,不過那書是寫在宋代的,雖然大方和大唐相似,可就算是大唐,也沒這本書啊,這年頭還沒有專門的法醫,也沒有專門論述這方面知識的書籍。
楊澤道:“那可以查鐮刀上的血跡啊,就算此案涉及了五百多戶人家,上千的成年男丁,就算是家家都有鐮刀,可鐮刀上有大片血跡的,也絕對不多,鐮刀是用來割草的,不是割肉的,而殺人之後鐮刀上必有大片血跡,極有可能一下子就查到兇手了!”
這回不光是羅縣尉生氣了,別的官員們也都怒了,這個平頭小百姓是在消遣他們吧,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有沒有點常識!
粗眉毛官員氣道:“你是幹什麼的呀,在這兒胡說些什麼呢!鐮刀上就算有血跡,這都過去兩天了,不要說兩天,就算半刻鐘也是查不到的,血跡就算在多,可擦一擦,洗一洗,不也就沒了,天又這麼熱,刀一會兒就幹了,上哪兒查去!”
這位官員斥責的聲音很響,外面進來了一個差役,問大人們爲何發怒。差役們向來喜歡聽別人說閒話,官員們在門房裡說話,他們在外面都聽見了,可誰也沒吱聲,直到楊澤把官員們給弄火了,他們才進來打個圓場兒。
楊澤見官員們發火,他自己卻並不生氣,反而嘻嘻笑道:“大人們這是何必,聽在下把話說完啊,這話還沒說完呢,各位怎麼就動了肝火了!”
羅縣尉看了眼楊澤,道:“小小年紀,又能懂得什麼!好,你既然要說,那就說吧,我們且聽聽你的歪理!”
楊澤臉色一正,道:“血跡是可以擦乾淨的,可血腥氣卻哪那麼容易消除掉呢!只要羅大人回去,把所有相關人家的鐮刀全都收上來,把鐮刀排成幾列,不要重疊擺放,現在天熱,蒼蠅很多,你看哪把鐮刀上叮着蒼蠅,哪把鐮刀就是兇器了,查查是誰家的,不就能查到兇手了麼!”
羅縣尉噝地一聲,眼睛眨巴了眨巴,道:“這招能好使嗎?用蒼蠅來找兇器,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古怪方法啊!”
那粗眉毛的官員也很驚訝,他猶豫了下,問道:“要是兇手把鐮刀扔了,或者不肯上交,那該如何?”
不等楊澤回答,這粗眉毛的官員自己瞬間就想明白了,他道:“務農的百姓,誰家能沒有鐮刀,這是重要的物事,如果誰家沒有鐮刀,或者說丟了鐮刀,那必會引人懷疑,兇手必是那上千男丁中的,他殺人搶錢卻不逃,說明有恃無恐,認爲我們查不到他的頭上。我們都想不到用蒼蠅找兇器,他又怎麼想得到呢。所以他不但不會扔掉鐮刀,反而會交上來,以示清白!”
羅縣尉呼地就跳了起來,雙手直搓,叫道:“這可真是窗戶紙一捅就破,如此簡單的道理,可我們卻誰也沒有想到!此法可以一試,我現在就回思安縣去,馬上就開始徹查,如果一切順利,我看此案只要一兩天之內就能破解!”
官員們一同站起,異口同聲地叫嚷起來,這案子原本難破之極,可用了蒼蠅尋找兇器,卻又會變得簡單之極,他們讓羅縣尉快快回去,驗證此法是否有效,如果有效,那可是大功一件,說不定都能報到京裡的刑部去,羅縣尉高升指日可待!
羅縣尉一把拉住楊澤的手,道:“小兄弟,還沒問你姓名!”
楊澤說了姓名,卻又道:“這法子聽着好,可卻沒有實踐過,羅大人使用之時,尚需仔細些才成!”
羅縣尉哈哈大笑,道:“抓人辦案乃是當縣尉的本份,我只是沒想到法子而已,現在知道了法子,自然就好辦了!”
他也不再多說什麼,也不等着見向成衛了,向楊澤和衆官員告別,小跑着出了門房,騎上馬,快馬加鞭地往思安縣返回。
門房裡的衆官員再不敢小瞧楊澤,紛紛問他來刺史府是要做什麼,如果需要幫助,他們樂意出手,楊澤謙虛一番,但他實在是沒有啥能讓這些小官幫忙的,再說他心裡也實盼着那羅縣尉能夠破案,驗證一下《洗冤錄》在這大方帝國,是不是也好用。
與前面門房裡的熱鬧場面不同,刺史府的後宅卻是死水一般的寂靜,韓盤的房間門裡門外,足足站着二三十人,可這些人卻全都不說話,人人臉色難看。
原來,周玉晉給韓盤服了小建中湯後,第一劑服下去,很快就見了效果,可是這效果維持了沒到一個時辰,韓盤就又難受起來,肚子接着疼,而且不光是肚子疼,肚子裡還發出了咕嚕咕嚕的響聲,而且肚子裡那個大塊動得更厲害了,就像是裡面有東西在不停地掙扎一樣,非常嚇人!
韓盤被折騰得都翻白眼兒了,慕容氏嚇得嚎啕大哭,趕緊又把向成衛找來,向成衛也傻了,再也沒有長史大人的官威,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他的壞脾氣也爆發了,把周玉晉叫來,怒聲呵斥,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刺史的病情怎麼會變得更嚴重了!
周玉晉也懵了,這病本來他不會看,方子也不是他憑本事開的,現在病情出現了反覆,他哪能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裡呢?他要是能知道問題在哪兒,他不就能治這病了!
實在沒辦法了,周玉晉只能硬着頭皮告訴向成衛,可能是藥沒服夠,不如再服一劑吧!向成衛又不懂醫術,而且他也想不到這藥方不是周玉晉開的,聽周玉晉說再服一劑,他便答應了。
可第二劑藥服下去之後,麻煩更大了,病情再次加重,韓盤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全身打顫,而肚子裡的那個“東西”,已經不能說是動了,而是象個戰士在進行戰鬥似的,在韓盤的肚子裡進行攻伐,而且肚子裡的響聲更大更響了!
慕容氏當場嚇暈,被救醒之後,指着韓盤的肚子,她哭道:“是不是夫君的肚子裡面有個妖怪,知道我們要除掉它,所以發起瘋來,想要吃掉夫君的肚腸啊!”
周玉晉臉色蒼白,幾乎癱軟,這回可闖了大禍了,刺史大人不會因爲服了兩劑藥,就會暴斃身亡吧?那他可真就難逃一死了!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楊澤給他的藥方明明是絕世好方,可怎麼就治不好韓刺史的病呢?
一折騰就是一天一夜,刺史府裡無人安眠,除了向成衛中間回了次家,別人都守在韓盤的牀前,等到天亮時,向成衛回來了,衆人都在焦急之時,忽有僕人來報,說馬登高求見,而且馬登高還迎接到了林州的醫正大人。
這醫正來得真是時候,就在韓盤被折騰得快斷氣時,他來了!
林州是寧北道的首府,節度使衙門的所在地,醫官自然也要高上瓜州一級,醫療機構名叫寧北道醫館,主事的醫官官名稱謂叫醫正,正八品的官階。
醫正名叫孫九峰,六十來歲年紀,醫術高超,爲人謙和,他與馬登高是老相識,關係不錯。孫九峰在接到向成衛的書信後,立即啓程來瓜州,路上沒有耽擱,比預計的時間還早到了。
馬登高昨天就出了城,爲了保住官職,他是一定要先見到孫九峰的,也算他運氣好,正正好好的迎到了剛剛來到的孫九峰。
馬登高把事情的始末和孫九峰說了,孫九峰倒是沒感覺有什麼驚訝的,官場上互相傾軋的事情他見多了,他本人也是踩着別人上位的,只不過現在要被人踩的是馬登高而已。
孫九峰倒是個爽快人,答應幫助馬登高,其實對他來講,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真的只需要一句話,只要他在治韓盤時,說一句他用的方法,是參考了馬登高的意見,那就什麼事情都解決了,馬登高的位置便就保住了。而馬登高爲了報答他,答應在林州買處大宅,給孫九峰的孫子娶媳婦兒用。
只要條件談好了,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早上城門一開,孫九峰和馬登高便進城去了刺史府,瓜州醫所的醫生們聽到醫正大人來到,便都趕着去拍馬屁,還跑得飛快,當時楊澤就站在刺史府門口,還被醫生撞了一下!
孫九峰能及時來到,向成衛自然是欣喜萬分,立即便讓孫九峰給韓盤看病,可孫九峰看過了韓盤之後,他也傻了,這病他也沒法治!
房間之中,鴉雀無聲,好半天,向成衛才嘶啞着嗓子道:“孫大人,你看刺史大人這病……”他用眼神試探着孫九峰。
孫九峰慢慢地搖了搖頭,表示他是沒辦法了,他看過了周玉晉的那個方子,自認這方子相當地高明,他自己是萬萬開不出這麼好的方子的,而這麼好的方子都治不了韓盤的病,那他是真沒辦法了!
撲通一聲,慕容氏摔倒在地,她看到孫九峰搖頭,心中悲痛不已,再也忍耐不住,暈倒在地,丫環們趕緊上前扶起她,好不容易救醒,慕容氏大哭,她現在除了哭,也沒別的招兒了!
向成衛把手一擺,道:“孫大人,咱們出去說。”帶着孫九峰等一羣人到了院子裡。
屏退衆人,向成衛把孫九峰單獨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刺史大人的病可還能救?”出了門,他就不必在顧慮什麼,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孫九峰嘆了口氣,也壓低了聲,小聲道:“剛纔下官給韓刺史號脈,發現韓刺史脈相細弱不起,再加上現在的各種病症,下官實是無能爲力,依下官的意思,還是……還是,唉,還是提早做些準備吧,估計着,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了!”
向成衛身子一晃,心裡難受之極,他道:“難道,難道就再沒辦法了麼?”
孫九峰想了想,道:“如果能請來一人,說不定會有些辦法,那人的醫術遠超下官,只是離着瓜州有點遠,是在保安縣的!”
向成衛猛地擡頭,道:“你說的那人是誰?”
孫九峰道:“魏侯的長公子得病三年,請醫無數,下官自認治不好,可那人一出手就給治好了,醫術真是讓人欽佩,聽譚郎將說,此人姓楊名澤,是保安縣至仁堂的坐堂醫!”
向成衛一拍腦門,道:“楊澤?看我忙的,都忙糊塗了,我怎麼把他給忘了!”
他大步出了院子,來到前衙,叫過當值的差役頭目,道:“我要找一個人,名叫楊澤,是從保安縣來的,他定住在城中,你們挨家客店去察看,速速把他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