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點光,流星般劃入瞳孔,瞬間擴散爲漫天遍野的萬丈光芒,沒有疼痛,沒有恐懼,南宮子昭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美妙的夢,夢裡,徐徐暖流淌過全身脈絡,純淨的虛無之氣白羽般片片飄落血脈之內,幻化做沁脾芬芳。

愜意十足的睜開眼睛,南宮子昭難得疏鬆了一下筋骨,頓覺全身氣力充盈,不由嚇得翻了幾下白眼。昏睡之前的情境洪水般衝進腦海,南宮子昭打了個冷戰,放眼望去,才發現周遭紅綾紗帳,濃烈的胭脂香縷縷襲人。

案旁,雲軒十分苦惱的擺弄着棋盤上的黑白子,手下已然一片混亂。

南宮子昭隨意拾起一枚黑子,儀態輕巧的落於一處,笑得壞壞道:“下棋我可是高手,看你這手法,還真是爛到了極致。”

雲軒眼睛一亮,夾起那枚黑子,笑得無害,道:“從今日起,你便教我下棋如何?易安只教了我一點,看他的神情,明明有些不耐煩,還故作大方。”

南宮子昭兩眼一翻,極其乾脆道:“不教。”

雲軒神色不變,只是笑笑道:“不教便不教。”

南宮子昭頓覺掛不住面子,不滿道:“其實我這個人很和善的,只要你巴結一下下我,我就會心軟的,不信你試試。”

雲軒挑眉,慧黠笑道:“你自己吹牛皮,還真以爲我會信嗎?你若真是高手,倒是說說,‘圖藏棋,棋藏圖’是什麼道理?”

南宮子昭聞言,甚是得意的伸了伸懶腰,拉長音調道:“臭小子,虧你運氣好,碰到我這個棋聖高手,若是換做別人,恐怕你問也是白問,你表哥這個師傅,你認定了。”

雲軒此時方纔鄭重望了南宮子昭幾眼,半信半疑道:“這是我前幾天翻書時看到的,易安那麼厲害的人都不解其中道理,你當真知道嗎?”

南宮子昭大大撇嘴,道:“睜眼看看,那麼厲害的人在這裡,在你眼前呢!”

雲軒見狀聳了聳眉毛,還未及開口,便聞得耳畔“嘭!”得一聲巨響,回頭看時,才知是閣門被人猛然被推開,而正頗有氣派的黑着臉立於閣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向來以威武著稱的武林盟主——南宮雄。

江南武林這位素來以惡、狠、辣著稱,以最看不起商賈妓院出名的傳奇級人物竟然親自駕臨揚州城最大最豪華的勾欄之地,不可謂不爆炸,不可謂不轟動,明月樓內,坐擁各色粉黛的客人們紛紛停了手頭歡娛之事,無一例外的巴着眼睛向一點望去,生怕錯過了一場好戲。

穿着素淡的老鴇分開衆人,福了一禮,一對明目輕柔掃過閣內,旋即垂眉一笑,道:“南宮盟主,雲素素有禮了,只是不知,今日盟主爲何而來?”

南宮雄雙拳捏得咯咯作響,豎着眉毛道:“江南這塊地,全讓你們這些敗類給污染了!半大的孩子都知道來這種地方,雲老闆好生意!”

雲素素極輕極淡的一笑,道:“盟主既然如此說,素素不敢辯解,若非盟主寬厚,我明月樓斷無生存之理,素素在此謝過。想來裡面兩位小客人與盟主有些關係,盟主是聰明人,事情若是鬧大了,明月樓不過損些銀兩,可南宮家便要毀了聲譽了。”

南宮雄第一次認真的看了眼面前低眉斂目的女子,心中泛起些許異樣情愫,依依雲水間,折花思舊顏,這樣的神態,這樣的氣韻,竟是像極了那抹花間起舞水邊望月的綺影。

‘聲譽’二字一出,南宮子昭頓時傻了眼,這天下,實在想不出有誰不知道爺爺最在乎什麼?下意識將腦袋縮到帷帳之後,恨不能找個地縫直接鑽進去。

雲軒扔掉手中黑子,起身道:“你爺爺是來找你的,我回去了。”。

南宮雄臉色更黑,冷哼道:“誰允許你離開的?”

雲軒無謂一笑,道:“我有手有腳有頭有腦,爲何不能離開?”

南宮子昭見氣氛不對,只得慢騰騰慢騰騰的往外挪,待終於挪到雲軒身旁的時候,竟是眼睛一紅,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認真誠懇,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聲淚俱下道:“爺爺,孫兒不該來這青樓楚館的,孫兒錯了,可是這一次,孫兒是因爲——啊!”

雲軒及時掐了掐南宮子昭,而後笑笑道:“這次,是我非要帶他來的。”

南宮子昭含淚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而後肯定的點點頭,道:“沒錯,是他帶孫兒來的——”,聲音拖得極長,彷彿受了極大委屈。

南宮雄卻冷不丁笑了笑,似是極爲滿意道:“好,很好,來人,全部帶回府去。”

“紫色蝴蝶風箏在我這裡呢……”柔柔的聲音驀然飄入耳畔,雲軒腦子一片空白,回首處,

正望見明月樓重重燈影之下,一雙嬌若明月的眼睛,清清冷冷,對月流光。

南宮府,祠堂。

南宮子昭習慣性揉揉跪得痠痛的膝蓋,而後兩眼發光的將身旁正安安靜靜跪着的雲軒細細打量了一番,怪怪道:“這麼聽爺爺的話,真不像是你的作風。”

雲軒恍若未聞,依舊呆若木石。

南宮子昭大大撇嘴,照着雲軒的耳朵便是一聲尖銳的怪叫。

雲軒閃了閃眼睛,道:“什麼事?”

南宮子昭愈加覺得不對勁兒,道:“你怎麼了?是不是被爺爺給嚇住了?”

雲軒心不在焉的搖搖頭,道:“人死可以復生嗎?”

南宮子昭忽覺一股寒氣縈繞周身,直了直身體,小心翼翼的瞄着四周道:“你胡說些什麼東西呢?我怎麼覺得這麼冷呢?別嚇唬我,我膽子很小的。”

雲軒聞言一笑,道:“膽小鬼!”

南宮子昭俊面尷尬,道:“你別胡說啊……我只是說說而已…….”

雲軒擡眸看了看陰森森的石屋,道:“這種地方,也不比地牢好多少。”

“地牢?”南宮子昭眨巴着眼睛,探究的神情十分認真,道:“你知道的地方可真是多,不過,說點實在的,外面天都已經黑了,你今晚若是不回家,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以爺爺的脾氣,不會饒了我們的。”

雲軒沉默了片刻,方纔道:“最多再被責罰而已,算不了麻煩,我今天很累,不想再走路了。”

南宮子昭面色不太好看,道:“會……罰得很重嗎?”

雲軒盯着地面,目光遊移道:“又不會死,你沒必要這種表情。”

“你——”南宮子昭氣得面色發紅,道:“真是好心沒好報,算我白問!真不明白,你爲什麼不讓我跟爺爺說實話,若是說了,我們也不會跪在這裡受苦了。。。”

暈黃的光,打破話語,伴隨着推門之聲,灑入內室,驅散些許寒意。

雲軒擋了擋光線,回首看到負手立於門口的修長身形的一瞬間,石化僵住,許久,才愣愣喚了聲:“爹爹……..”

南宮雄隱於門外的身影被拉得異常長,微微的嘆息夾雜着難言的疲倦,道:“人你可以帶走,但不要再爲難這孩子了。”

“岳父大人多慮了。”淡漠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一聲聲敲擊着神思,雲軒怔怔得望着燭火出神,心中一片空蕩。

碧水山莊,莫元閣

燈火煌煌,明若白晝。

一桶濃過一桶的鹽水洶猛潑下,散出鹹鹹溼溼的味道,淌流一地。

撕心裂肺的痛楚噬咬着每一根神經,火辣辣似要將整個身體迸裂,雲軒面色蒼白透明的跪在一地鹽水中,神思幾乎接近麻木。

青淵擡手,止住黑鷹,語調冰冷向面前少年道:“記住今日之痛,若是再敢在簫兒面前耍花招,只會讓你更痛。”。

雲軒木然擡起一雙星眸,無神無光,面上淺笑道:“軒兒會一輩子記住的。”

青淵掩藏住所有神態意色,道:“黑鷹,送他回墨軒閣。”

四壁漆黑,不見一絲光亮,唯有縷縷清冷的風,穿窗而過。

雲軒只覺渾身燥熱,大片大片汗水浸過飽經摺磨的鞭傷,徒增灼熱之氣,瑟瑟發抖的抱臂靠在窗邊許久,終是壓抑不住的衝到閣外,一直奔到莊外碧溪,浸泡了大半夜的溪水,方纔精神恍惚的回到墨軒閣內睡覺。

一連昏睡了整整三日,雲軒睜眼時,尚分不清楚時日,只覺得頭腦沉重,身體輕飄,胃裡翻涌難受,想起身時,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刺眼的日光射入閣內,雲軒疲倦的閉上眼睛,昏昏沉沉便又睡了過去,再醒時,才發現牀頭竟是多了雙滴溜溜的眼睛。

雲軒劇烈的咳了一陣,使盡力氣笑笑道:“壞老頭兒,怎麼是你?我沒有力氣陪你玩了。”

一身落魄,形容邋遢狼狽的白頭髮老頭兒兩眼一翻,撅起嘴巴道:“你怎麼一直睡覺?真不好玩!”

雲軒費力的從牀邊取出幾粒丹丸放入口中,嚥下後,方纔撐身倚靠到牀頭道:“我們玩棋盤遊戲怎麼樣?你去書閣幫我取棋盤過來。”

鬼醫聽罷跳了起來,頓時眉開眼笑,抓起一把白鬍子,樂呵呵便竄了出去。

雲軒怔忡的摸摸胸前的紫水晶,星眸之中,有紫光劃過,喃喃道:“孃親,爹爹,軒兒能爲你們做的,只有這一件事了,紫光散盡後,軒兒這一生,便再沒有負憾,沒有罪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