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真不介意把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都告訴上官露,但是說個大概的輪廓可以,細節上卻可免則免。因爲上官露是個有潔癖的,要是讓她知道陸燕抱着他哭個不停,說自己錯了,大錯特錯,求他的原諒,說只要他肯沒事來看看她,她就心滿意足了。千萬別不理她。她一個人在永壽宮裡寂寞極了,悲傷喜悅都是一個人的。她哭着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他的手指觸碰到她滾燙的熱淚。呵呵。只怕以後連他的手上官露都嫌棄。
再者陸燕畢竟也是他少年時心動過的,不是隨便那麼一個路人,他總覺得要是把陸燕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上官露,難免會讓上官露認爲他和陸燕是一樣的人,連帶着他在她心裡也一起跟着降了好幾級,不知道被崔庭筠和上官明樓比到哪裡去了。想到這些,他就無比的惆悵——敵人們太強大,全是清風朗月般的人物。又是一個死了,一個守身如玉,他拿什麼比?
上官露看他發呆的樣子,問他道:“陛下你不心軟嗎?”
“她可是你喜歡過的女子啊……”上官露欷歔道,“你爲了她還遠走烏溪,她既然求了你原諒,你一點都沒想過要原諒她嗎?事情總歸過去那麼多年,她乾的也不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事。”
‘殺人放火’這四個字她特地加重了口音,明顯帶了幾分自嘲。
李永邦牽着她的手進了永樂宮,入了正殿看她在榻上坐下,僕從們爲他們夜裡就寢的事忙開了,除了凝香和逢春在外間的簾子外候着,裡面就他們兩個人。
天氣熱了,每一隔間都掛上了金絲藤竹簾,篾子削得細細的,一道一道交織起來,擋住了汩汩的熱氣。
李永邦在她跟前蹲下,雙手搭在她膝蓋上,面色有些慼慼然。
沉吟了半晌問道:“露兒,在你眼裡,是不是也覺得我跟父皇比起來,我連他的一根指頭都及不上?”
上官露默了默,點頭道:“是。”
“論爲君之道,論治下之術,你與先帝確實不可相提並論。”
李永邦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
他神情委頓,耷拉着肩膀:“但起碼你不會騙我,你對我說實話。”
因爲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陸燕。
當陸燕纏着他不放的時候,她涕淚橫流的說了這麼一句:“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上官露殺了你喜歡的女子,你依舊可以接納她?甚至把孩子交給她撫養!而我呢?我不過是沒有在適當的時候承認對你的感情,就讓你如此耿耿於懷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說明你最愛的人還是我,你對我們的感情吹毛求疵,你連我的一點小過錯都不可以容忍。”
他驚訝於她的這種想法,正詞不達意的時候,陸燕又搶先道:“你心裡明明有我,爲什麼不能原諒我?”
“爲什麼不能原諒你?”李永邦直視她的眼睛,漠然道,“不是我不原諒你,我給你過機會,你自己不要罷了。還記得敕封太后前,我怎麼問你的嗎?我問你,假設再給你一次機會,到我的身邊來,放棄太后之位,你怎樣選擇?”
李永邦吊了吊嘴角:“你選擇當太后,你選擇無邊的權勢,你自己選擇了走進這奢華又寂寞的樊籠,母后,你當上太后纔沒多久,不會這麼快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吧?”
“你問我爲什麼不能原諒你……”李永邦低頭撫平了衣裳上的褶皺,眉目疏淡道,“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和你之間早就結束了。我在這些年裡很清醒的認識到,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也沒有過感情,從頭至尾你都在利用我,當時年少時是,今時今日依舊是。可我想,即便是利用我,也有三分情意在裡頭吧,但現在卻覺得我們之間尤爲陌生,陌生到談不上原諒不原諒。”
“我問你,在我和父皇之間,你一直愛慕的都是父皇吧?”
陸燕狠狠地怔住,李永邦繼續道:“其實把我和父皇放在一起,任誰都會選擇父皇。你滿心的希冀,卻落了空,於是我成了你的備選。我不說出來,是看在你姑母、我母后的面子上,給大家留一線餘地。你爲什麼非要逼我?”
陸燕哭的哽住,癱坐在牀上傻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吶吶道:“是,我承認也許我對你的感情不那麼純粹,可我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的看你被上官露玩弄於鼓掌之中。”
“我被上官露玩弄?”李永邦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道,“那就請太后說說,皇后是如何將朕玩弄於鼓掌之中的。”
陸燕印象中的李永邦,衝動、任性、優柔,禁不得激,沒想到現下會變得如此強硬和絕情,她知道懷柔無用,美人計無用,不得不集中精神,斟酌了半天才道:“她坐鎮中宮,使後宮看起來一片風平浪靜,這麼做一定是別有居心,她是爲了暫時穩住你,她藏着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永邦‘嗤’的一笑:“皇后當得好,替朕解決了不少後顧之憂,換來後宮的和諧安寧,便是太后口中的‘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李永邦氣的胸膛起伏,“那麼歷史上多少賢后都是太后口中的奸人啊!你當朕是傻子嗎?”
“咱們先說謙妃滑胎一事,是被人下了藥,問題出在那盒胭脂上,朕明面上不再追查,但朕豈會不知,不管是在胭脂盒下手,還是她身邊的人下手,都要經過內侍局,人都是內侍局撥出去的,皇后的手伸不進內侍局,甚至連她自己宮裡的人都是內侍局送過去的,太后別跟朕說,這事是皇后安排的?”
“還有建章宮的金磚滲血,裝神弄鬼的……”李永邦眄視着陸燕,“太后的意思是皇后找人做的,然後栽贓在自己阿兄身上?”
太后強詞奪理道:“可是你不是反而升了她兄長的官嘛!”
“那皇后又怎能率先得知朕不會罷免上官明樓而是重用他呢?”李永邦的聲量不自禁提高,“皇后有未卜先知之異能,朕竟然不知?!還是皇后是朕肚子裡的蛔蟲?”
太后尖聲道:“這些鬼蜮伎倆,只要是擅於人心的都能算到。”
“是你自己這樣吧。”李永邦失望的看着她,“你自己是這樣的人,便看全天下的人都是這樣的。”
“謙妃一事,關於龍裔,已是罪大惡極。但朕沒憑沒據,便網開一面,盼你能及時收手,皇后也是點到爲止,裝聾作啞。但建章宮未免就做的太過了,前朝的事,哪裡輪的到你一個婦人插手?以爲枉死了兩個小太監便不會有人知道內情了?死人是最不會說假話的,那兩個小太監是叫人殺死的,不是畏罪自盡。”
“當然了,太后肯定要說此事與你無關,舅舅也不知其中內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朕也懶得和你掰扯這些,朕只知道這幾天,朕着人盤點庫房,庫房裡明明白白少了黃金四百兩,白銀一千三百九十六兩,除此之外,不計瑪瑙玉石,一些珍稀古玩也不翼而飛了。朕乍聽之下簡直不可思議。天子腳下,朕的眼皮子底下,國庫裡的東西居然自己長腳了?所以這纔是太后爲什麼那麼煞費苦心的特地跑到慈寧宮去製造‘偶遇’的原因吧?應該是舅舅在朕開庫的第一時間,就亟亟的知會了太后,朕說的對不對?”李永邦戲謔道,“朕的庫房交由舅舅當家,是信得過他,不是教他往自己的府裡搬。”
陸燕吞了吞口水:“我……”
她不知作何辯解。
“太后又要說此事你毫不知情?”李永邦輕嘆一聲,“你可知今日你送給儀妃的象牙雕榴開百戲是何來歷?”
“父親送過來的,我也不盡然曉得。但遂意……”她試圖伸手去拉他,李永邦卻後退了一步,陸燕仍垂死掙扎道,“父親肯定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他就好一個新鮮,以前一擲千金就爲了買幾個前朝的琺琅繪彩鼻菸壺,眼下定是被豬油蒙了心,又或者這當中有什麼誤會?我會找人去問他,讓父親給你一個交待的。”
李永邦擺手道:“罷了,朕和內大臣的事,咱們君臣自有計較,就不勞太后您插手了。但是朕今天可以明白無誤的告訴你,那盞‘榴開百戲’是父皇從前秋獮的時候,由屬國進貢,父皇見母親歡喜的很,就送給了她,乃至母親仙逝,都應該在母親的陵寢裡放着,而不是被順了出來,又輾轉到了太后的手裡,被太后拿去送給儀妃做人情。”
太后聞言,臉色霎時慘白。
李永邦道:“太后放心吧,朕都下令徹查了,就不會有所偏頗,不會包庇誰,也不冤枉誰。”
陸燕大受打擊,知道一旦李永邦有了真憑實據,就意味着陸耀的內務大臣之職被罷黜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她很清楚李永邦的死穴在那裡,決定以退爲進,當即掩面啜泣道:“父親若當真做出這樣的事,陛下就按着國法辦吧,也當給他一個教訓。我在後宮,不能總護着他,沒得將來給陛下惹出更大的禍事。”說着,擡起頭楚楚可憐的望着李永邦,“陛下不如趁這次機會乾脆罷了他的職吧?也好讓我在宮裡省心。但……我,我還是相信父親的所作所爲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我陸家奄奄一息多年,是最落魄的皇親,誰知道他是不是一時虛榮心作祟,拿出去現個眼,回頭還給陛下還回來?不過算了,當我沒說吧,給陛下造成困擾就是不該,且我們陸家折戟多年,也不在乎雪上加霜了。”
李永邦看着她表演,心底感慨,自己要還是幼時那個無知的少年,一定會上她的當,但現在只覺得好笑,她唱做俱佳,七情上面,他就像在看戲裡的丑角。
他無奈的扶着額角道,“朕在你們心裡看來就是個昏君啊,一個個的都以爲朕會和你舊情復燃,然後就忘了江山社稷,把祖宗的囑託拋在腦後。”
陸燕再一次愕然。
李永邦道:“說到底,咱們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你竟還沒有上官露了解我。”
他長嘆一聲:“姐姐,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咱們的情分就到此爲止吧。”
他甩了甩袖子,往殿外走去,江水海牙的袍子一翩一蕩,像巨浪打在陸燕的身上,她突然歇斯底里道:“陛下,我句句肺腑,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好啊。”李永邦煩躁的頓下步子,半側頭道,“那朕答應太后,舅舅的內務大臣之職朕會另覓賢能,舅舅從今往後就呆在家裡頤養天年好了。”
陸燕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度扭曲。
李永邦冷冷道:“真是……何必非要做到讓朕厭惡的地步。”
“你現在厭惡我了?”陸燕難過的看着李永邦,“你不是最厭惡上官露嗎?”
“你看都不想看到她,現在輪到我了?”她‘呵’的一聲苦笑,“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太后深吸了一口氣,斂了斂妝容,再不復之前的失態,神色肅穆得對李永邦道:“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但你真的不能相信上官露,此女心機極深,你不是她的對手!”
“夠了!”李永邦氣急敗壞的喝道。
陸燕還是不甘心,一把抓住李永邦的袖子,李永邦懶得理她,仍大步往前走,結果拽的太后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他也懶得扶一把,陸燕傷心欲絕的看着李永邦離去的身影,聲嘶力竭道:“我知道她要什麼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