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拽着蕭採繹的衣袖,問道:“你明白麼?明白麼?他必須是個好皇帝,才能做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啊!”
“是的,如果他不是皇帝,只怕就能陪你們到老,到死了。”蕭採繹的眼睛裡有隱約的淚光涌動,執了我的手,輕輕道:“其實做一個平常人,陪了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到老,便可算得是開心一世了。”
總覺得他還有些言外之意,我也懶得去想,只坐在涼涼的石階上,看那素月分輝,把樹木花草籠在煙水裡一般,灑着通透的清光,皇宮中的層層殿宇,如同立體的剪影,在月色在凜冽相疊。
我的這個家,相對尋常人家而言,只怕是太大了。
家天下,家天下,想來父親和我們的心裡,都只有家,而沒有天下吧?
所以,父親是個壞皇帝?
我不想再問更多父親如何治國的問題。我只想保留印象中那個慈藹的父親,那個英明的皇帝,溫和對我說,棲情,君之於民,譬如舟之於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蕭採繹與我並肩坐着,望着幽藍的天穹,輕淡的浮雲,如扯開的棉絮,有月影下悄然遊移,無聲無息。
昭陽殿裡歌舞盛。
紅燭高照,燈火通明,霞影紗被舞女的衣裙映作溫柔的緋紅,水袖揚起,宛轉於紅絲毯,黃金柱,纏綿如春水迢遞。葡萄酒,夜光杯,男人的放縱,美人的輕吟,細細碎碎透窗而出。
喪事初畢,皇后的宮殿已淪爲攝政王宇文昭的歌舞場。
淚水又溼了面頰。
“繹哥哥,君羽現在還小,你說,等他大了,宇文昭會把皇權交給他嗎?”我輕輕地問,帶了一種不確定的希冀。
蕭採繹的瞳仁在月光裡說不出的幽深,他凝視着我,好久才說:“也許,會吧。”
也許會。也許不會。
也許母親犧牲那麼多,只是將自己和兒女淪作別人的玩偶。
“其實,君羽是不是皇帝,母親是不是太后,我是不是公主,都沒什麼重要的。”我無力地將頭靠在蕭採繹肩上,仰望星空,喃喃說:“我只想和以前那樣,自由自在快樂活着。”
曾經溫暖的皇宮已經變得漸漸可怕,可我終於沒有了當日想出宮的想法了。
宮外的世界,是不是更可怕?
那一夜,我睡着了,靠在蕭採繹的肩上。我依稀感覺得到,蕭採繹很小心地將我抱在懷裡,坐了很久,很久。
可我的夢裡睡裡,依舊盡是殷殷的鮮紅,那樣鮮明地泊着,如大片大片的血海,要將我淹沒。
父親,我很害怕,可我已找不到你,再也找不到。
母親,我很孤單,可我已不敢看你笑如春花後的欲語還休,花容慘淡。
似乎在一夕之間,皇宮已成了宇文家的天下,除了宇文昭,他的兒子宇文宏和宇文頡甚至他的心腹也常會在昭陽殿出現,向他們的父親請示政務。夕姑姑顯然得了母親吩咐,很小心地將我看護着,即便病好了,也讓我少出自己的寢宮,免得老是和一些陌生男子見面。
蕭採繹雖是皇后內親,但要論起男女親疏,原是不能在內宮中走動的,但母親顯然默許了他在昭陽殿居住。我不知道外界對此會有怎樣的議論,也懶得去猜測了。身邊的太監都顯得太過軟弱無力,有蕭採繹這麼身手高明的哥哥陪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很踏實。
宇文昭老是和母親在一起,旁人避得了,他卻避不了要時時相見了。我按照母親的吩咐,乖乖叫他叔叔,向他行着長輩之禮。在母親的微笑示意下,他待我很和藹,甚至常從宮外帶來各種奇異玩物供我賞玩,感覺倒有幾分在討我歡心一樣。
他向母親說:“我記得棲情這孩子以前很愛笑的,怎麼病了一場,就沉默了許多?何況也太瘦了,是不是御廚不上心?要不要換個廚子專門給她做些可口小菜?”
母親扶了扶我髻上的滴翠珠花,有些黯然道:“昭,這孩子沒經歷過風雨,這些日子出的事太多,把她嚇壞了。”
我聽到母親那麼親熱地呼喚宇文昭的名,又想到了在我病中被匆匆下葬的父親,不值和委屈直涌上來,淚水直往下掉。
宇文昭驚訝地望着我的淚水,取了帕子來擦着淚,盡力溫和地撫慰我:“棲情,不用怕,以後有宇文叔叔照顧着,你們一樣會過得很快樂。你弟弟會是最快活的帝王,你則是最尊貴的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我現在只想移開可惡的爪子!
我“啪”地一聲,打開了宇文昭在我臉上拭淚的手,衝出了屋子。
宇文昭的手有些僵,被我留在身後的聲音更有些冷:“婉意,這孩子似乎很恨我?”
接着是母親很溫婉的笑語,我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了。沒錯,我是在恨,我怎麼不恨?殺我父,奪我母,佔我江山,使我閤家爲虜,我恨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