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好夢易碎

賜婚的旨意已然曉諭六宮,‘天子妹出嫁,少將軍娶親’林家的風光一夜之間極盛。傅歆賜了劉武驃騎將軍,位比三公,一時顯赫。林嫣也得了正三品誥命夫人,與之相得益彰。備受矚目的公主下嫁令少年得志的賀明軒一時間被推向風口浪尖,衆人力捧之時,那人卻自是風輕雲淡於風暴中央,很平靜。

太后欽點了下月初十傅瑤姐妹二人一同出閣,那一日已是十月中旬。瑟瑟秋風敵不過晨光熹微的諄諄暖意,夕梨宮迎來了自傅瑤入住起最爲盛大的一次宴席。整個宮宇內外皆是以大紅色裝點得一團喜氣,蔚藍無雲的天宇齊齊劃過一排鳴得明快的喜鵲,取吉祥順遂之意。手託金碗盛裝瓜果菜餚的年輕宮女魚貫而出,皆身披大紅繡金線並蒂海棠宮裝,寓意多子多福的好兆頭。太后親遣了德高望重的若梓姑姑來爲傅瑤梳成婚特有的如意九鬟髻。

傅瑤端坐於紅木雕花梳妝鏡前,任由若梓擇了幾縷髮絲繞於腦後。以小巧輕快的赤金鳳簪加以固定,併攏了額前低垂的碎髮而上,密密地梳瀉開來,千絲萬縷,錯落有致,紛繁如難以捉摸的小女兒心思。額前用了玫瑰花汁子浸了軟毫,細細勾勒出棠梨的圖案,名曰‘醉胭脂’。面上用了極細極薄的茉莉粉,淺淺施了層玫瑰色珠光胭脂,宛若出雲流霞,顧盼生姿。脣妝難得用了極豔的大紅色,配以大紅繡金線鳳羽長身流華曳地裙,裡着大紅金線纏繞並蒂海棠紋路肚兜,腰間金黃色海棠花紋腰帶垂下摻金線的流蘇傾瀉而下,足間着了明黃鑲翡翠瑪瑙金線織就鍛鞋。頭戴純赤金打造的單鳳振翅吐東珠頭冠,旁戴赤金鑲紅寶鳳凰于飛紋樣步搖,姿態生動,幾欲飛起一般。

旁的林嫣雖不如傅瑤般華貴逼人,也是一身紅裝,年輕的嬌顏上律動的新嫁娘的喜氣更勝傅瑤臉上的歡喜。邊嗔怪着珠飾重得擡不起身,邊又盈盈望着銅鏡中的人兒不肯移開眼去。若梓姑姑直笑着說:“女人這一生最美的便是今日,重些又怕什麼?”

林嫣含羞稱是,傅瑤輕輕望向殿外的天際。一入宮門深似海,不曾想過還有出去的時日。若梓說今日的自己是一生最美,然而美的定義又是什麼?容色媚豔,身量纖纖。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古人智語於女子而言,讚頌的不過是那一張魅惑人心的臉罷了!待到容色不在,色衰之日,便是愛弛之時。

傅瑤輕嘆,外頭的喜娘着着一身紅裝,髮絲挽成垂雲髻,喜滋滋地就進了殿來道:“瑤公主萬安,劉夫人萬安。吉時已到,還請二位上花轎吧。可不要誤了這吉時啊。”

傅瑤微笑謝過,攜了靈芝的手與林嫣相視一笑後向殿外等候已久的十六人擡得花轎走去。紫蘭亦小心扶着林嫣,遮了大紅僅限繡百子成趣圖的紅蓋頭跟了傅瑤上轎。

夕梨宮門口,兩座車身掛滿彩穗與精巧的銀質鈴鐺的大紅花轎就立在眼前。擡轎用的木杖皆是上好的檀香木,被細細打磨成圓潤的形狀,日光下隱隱透出古樸的光澤。微風輕輕吹起喜轎周遭的銀鈴,泠泠作響,聽得人心頭愉悅得緊。傅瑤在靈芝的攙扶下穩穩坐於轎中,身下的紅色合歡繡金線鴛鴦如意座墊綿軟舒適。這樣大喜的日子裡,新娘是不准許向外張望的。只聽得外頭的賀喜之聲盈然入耳,震耳欲聾的鞭炮一節接一節,有如盛大節日一般。

體元殿已近在眼前,傅瑤恍然憶起去年自己便是由此走入這深深宮闈。當日在殿外從容應答的冷靜至今還歷歷在目,緩緩走下喜轎,踏着瑩潤光潔的漢白玉階梯一路直至而上體元殿正殿。傅歆依舊危坐於正座,眉目俊朗,並無一絲笑意。皇后與太后分坐兩側,皆是珠光寶氣的天家富貴姿態。寶光流轉,直教人頭暈目眩。蕭婕與樑婉怡分別坐於下座,盈盈笑着談論些什麼。傅瑤攜着林嫣盈然下拜,深深福了一禮道:“傅瑤承蒙陛下與太后娘娘聖恩,今日與小妹大喜,往後未能承歡膝下,侍奉在側。還望陛下與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眼中一溼,隨即緩緩落下淚來:“瑤兒…你這傻孩子說得這是什麼話!出嫁可是喜事,母后又豈會怪你。皇兒是你兄長,他也爲你高興。”

傅歆依舊面色淡然,只不可置否一笑,緩緩道:“母后說得極是。”

劉武的迎親儀仗已至,林嫣的心砰砰地就跳了起來,面色緋紅得很。傅歆朗聲笑道:“劉將軍一來,三小姐便這般耐不住了麼?”

林嫣更是無地自容,只想找個角落縮進去纔好。今日劉武真可稱得上是玉樹臨風,剛硬濃密的髮絲篦的一絲不苟,並戴了赤金青蛇紋頭冠。一身繡金線大紅色錦緞長衫越發顯得他身材頎長,面如冠玉。他自遠處起便向還蒙着紅蓋頭的林嫣露齒笑着,瞳仁灼灼發亮,好似如獲至寶。

劉武上前穩穩向傅歆行了大禮,實實拜下道:“微臣劉武謝陛下將嫣兒賜給微臣,微臣保證終身不再娶,只陪着嫣兒一人。”

傅歆輕笑點頭,命人賞了劉武白銀千兩,林嫣紅着臉盈盈一笑,羞得不做聲。傅瑤透過眼前的薄紗望向體元殿外的風景,今日的三對伴侶在外人看來似乎真真是三對佳偶天成。傅歆與皇后,傅瑤與賀明軒,林嫣與劉武。除卻林嫣與劉武緣分天定,情深義重。其餘的,不過只是‘似乎’罷了。

午時的鐘聲已敲過十二下,賀明軒卻遲遲沒有出現。眼看着座下的賓客已頗有微詞,傅歆也只得暫壓火氣,平靜地喚了李拓一遍遍去安撫羣臣,趕忙命了司馬環去賀府尋找。林嫣雖蓋着頭巾,卻也感知到了周遭氣氛的不對。於是怯怯地扯了扯傅瑤的衣袖,傅瑤深深閉上雙目,原本平靜無瀾的心也有一絲慌了。思襯片刻上前盈然拜倒道:“陛下莫慌,賀公子或是有什麼事絆住腳了也未可知,傅瑤願意等。只是吉時已到,何不讓嫣兒與劉將軍先行拜堂離開,劉府賓客不少。還望陛下體恤。”

太后的臉色開始蒼白起來,傅歆太陽穴的青筋暴起,也奈何不了什麼。只是低聲安撫着垂淚的太后,一面同意了傅瑤的請求。李拓扯着嗓子高聲喊道:“一拜天地!”

林嫣與劉武轉過身去,對着殿外深深拜下。復而轉身向傅歆等人依禮跪拜,最後二人深深相對而拜。傅瑤能看見林嫣臉上呼之欲出的幸福笑靨,大約嫁給自己真心喜愛的人真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吧。只是那樣的福氣,她一生都不會再有了。

禮成。

傅瑤目送着劉武執了林嫣的手緩緩離開,林嫣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傅瑤只淡淡微笑,似一朵在風中淺放的雛菊,風輕雲淡地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去吧。”

林嫣走了,賀明軒卻還是沒有來。

賓客三三兩兩的告假離席,最初的繁華也被洗的只剩空落落的蕭索。傅瑤隻身立於體元殿中,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一直在期許着的什麼東西在慢慢幻滅。她並不氣憤,也算不上焦急,她在等一個解釋,哪怕謊言也認。門外鞭炮燃盡的灰塵在蕩在空中,炫目的綵帶金粉流了一地。殿內鋪天蓋地的紅直直打入眼界,絲毫喜氣也無,只覺刺眼淒厲。太后心疼地拭了把淚,哀聲說道:“瑤兒,你坐着罷。待他來了哀家一定讓皇帝不得輕縱了他!”

傅瑤低眉,語氣中有着份失意的篤定,只挺直了身子堅定道:“謝母后關心,瑤兒只想得個明白。”

太后深深嘆了口氣,過度的氣憤只叫她氣得幾乎暈厥過去。傅歆忙喚了若梓與李拓扶了太后回宮歇息,皇后也跟了去侍奉。傅瑤站在原地,看着衆人走了幾乎大半,也頓生了孤立無援之感。樑婉怡上前輕撫了傅瑤的手臂軟語安慰,傅瑤點點頭表示自己還好。蕭婕在一旁輕笑着品着今年新下的極品寶珠山茶,精緻的柳葉眉,嫣紅的脣瓣輕輕浮起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傅瑤的心中頓時冷了下來,賀明軒,他是不會來了。

直到一個時辰過後,一席月白色水墨漣漪長衫的司馬環才帶着滿面驚惶失措地回來覆命。彼時賓客已散盡了,獨獨剩下了在上頭枯坐的傅歆等人,與所有力氣都已消失殆盡的傅瑤。

司馬環‘撲通’一聲跪下,面上皆是驚惶以及不可置信之色,饒是他一向是持重的君子之風,此刻也亂了陣腳。面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慼慼然道:“陛下,微臣奉命去了賀府催促。誰知賀府上下上至賀博士下至丫鬟奴僕全部搬離了賀府,如今賀府已是人去樓空了!”

傅瑤的瞳孔轟然放大,聽着司馬環的言語只感覺一日未曾進食的自己已是站不穩了。自她看到蕭婕的笑意起她就明白月色下美好如斯的賀明軒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司馬環的回稟無疑是壓垮她心中最後一絲期望的那根稻草。她的賀明軒,縱使她對他了無情意,可他畢竟是自己要嫁的人。如今他竟這樣失蹤,失蹤在他人的算計之下!

傅瑤沒有哭,只感覺心中哀涼。傅歆的眼瞳折射出一絲凌厲的光,直要把人逼死的憤怒,怒極反笑道:“搬走?你從何處看得出賀明軒僅是搬走,而不是被奸人所害?而且他爲什麼要搬走?他求娶瑤公主朕也依了他!賀明軒,他究竟有什麼居心?!”

傅歆的憤怒使司馬環的面上更顯蒼白,只得更一五一十地大聲說道:“微臣認爲,若是被奸人所害只消害賀博士一人便好,何必要牽連整個府邸的人都不能保命。而且賀府潔淨之至,並無打鬥痕跡,實在不像被害的樣子啊。”

傅歆怒不可遏,將桌上的青花瓷茶杯用力擲出摔了個粉碎。傅歆一向清醒剋制,卻不想今日這樣失了分寸。蕭婕等人俱是爲之一震,唯有傅瑤面上似掛了霜一樣冷漠,平靜。好似禪房裡終日不息的木魚,了無生氣。傅歆難過,心似被一把把鈍刀子割着,咬緊了銀牙恨恨道:“查,給朕好好地查!若有一絲不臣之心,便不用留了!”

蕭婕連忙起身賠笑勸道:“陛下息怒,可別氣壞了身子。”

司馬環領命退下,傅歆看向蕭婕的眼神也有了幾分柔軟,面上無一絲笑容,語氣卻是柔緩到了極致,緩緩道:“灩嬪,你與瑤兒姐妹情深。朕就讓你陪了瑤兒回夕梨宮靜一靜…”他頓了頓,望向傅瑤的目光生了幾分疼痛的哀涼,繼續說道:“宮裡流言紛紛,瑤兒在夕梨宮多做休息。沒有朕的旨意,就不必出來了。”

傅瑤好似對自己的禁足恍若未聞,也罷,也罷,今日受的屈辱還不夠麼?往昔她謹小慎微,自恃有幾分聰慧靈巧心思。今日她一朝榮極,爲林家門楣揚眉吐氣,得意之至。竟也忘了登高跌重的道理!罷了,罷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身份,友情,傅歆,而此刻哪怕連最不值錢的尊嚴都被踐踏的一乾二淨。

夕梨宮。

蕭婕一路無話,此刻再多的嘲諷都不足以讓傅瑤自己胡思亂想更讓她感到難堪。於是將其送到殿外後便離開了,何況二人早已無話可說。夕梨宮中還是一塌糊塗的紅,傅瑤忍不住剜心的疼痛,粗魯地剝下身上的大紅嫁衣,不顧一切的想要抵擋自己對這紅的接觸。靈芝哭着跑來跪下道:“小姐…你這又是何苦。”

此刻傅瑤只穿着玫粉色繡杜鵑花寢衣,已是十月的天氣裡被寒風凍得瑟瑟發抖,也許是心寒猶勝天寒,傅瑤只感覺自己的身心被漸漸的抽空,軟軟跌在軟塌邊緣,似一隻折了雙翼的灰蛾般憔悴。與蕭婕的鬥爭,她終究是輸了。往後,她也無心再鬥。輕啓朱脣,未老先有了衰悽之意,語氣輕的似乎是夢中的囈語,她說:“靈芝…你出去,讓我靜一靜吧。”

傅瑤緩緩昂首,黃昏裡的夕陽透過窗櫺打射到她臉上還有身體髮膚,那日色很暖,卻怎麼也暖不了她的身子。她的臉色不好,正紅的脣妝也只被蒼白的面容襯得格外悽豔。

傅瑤微微閉目,一滴淚從她眼中滑落,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