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太后的扶持, 趙淇貞在宮中的日子總不會太差。入宮一月有餘,傅歆也在凝露殿中幾度流連,恩寵漸有超了樑婉怡之勢。而這日太醫章彌的回稟更讓在子嗣上沉寂已久的後宮欣欣向榮, 十二月廿六, 趙貴人有孕, 晉爲從五品良娣。
傅瑤正在夕梨宮中百無聊賴地閱着本《帝王術》, 窗外的飄雪鵝毛紛飛, 自今歲入冬以來,雪就好似沒有停過。軸卷旁的鐵觀音已有些放的涼了,傅瑤也不拘什麼, 便就着喝了下去。
許是讀得十分用心,外頭的通傳亦沒有入耳。披着肉粉色大氅的樑婉怡已進了殿來, 笑吟吟打趣道:“瑤妹妹好生用功, 陛下都不若你這樣勤政。”
傅瑤見是交好的宜貴嬪, 便含了一絲笑讓她坐下,盈盈笑道:“姐姐淨拿瑤兒開心, 這書原不過無事打發晨光罷了。若真看出個名堂,莫說陛下,太后便是第一個不能容了我的。”
樑婉怡輕輕一笑,也不拘着禮數,自顧自倒了杯茶悠然道:“妹妹不過興趣而已, 左右不叫太后知道就是了。”
姐妹間正說着話兒, 忽而聽得守在門口的靈芝飛快向外跑去, 厲聲喝道:“什麼人?”
傅瑤與樑婉怡據是一驚, 忙止住了交談, 警惕着望向窗外。除卻冰天雪地茫茫一片,也只餘了筆直林立的內監宮人。不一會兒靈芝亦是無功而返, 樑婉怡好似鬆了口氣道:“也許是你我多心了也未可知。”
傅瑤蹙了蹙眉,又一次將目光投向漫漫大雪中,緩緩道:“但願如此。”
三日後,太后於壽仙宮設宴已慶趙良娣有孕之喜。
趙良娣一向是得盡了太后的寵愛,今日更是給足了其臉面。除卻必要出席的宮妃,連同親王也一併請了來赴宴。衆親王中恆親王傅冉年紀最長,已是三十許人。生性風流,身旁伴着的並非正房夫人,而是一少女侍妾柳氏。老四睦親王傅琪比及傅歆尚小上一歲,聞說與夫人鄭氏琴瑟和諧,並無內寵。最爲養眼的還是允親王傅鈺,方過了十五生辰,長髮已被一輪玉冠高高豎起,燭光瑩瑩下愈顯初長成的俊朗丰神。傅歆曾一度要給他娶妻定心,那人只巧言令色地裝了糊塗糊了過去。左右年紀還小,傅歆也是一笑了之。
傅瑤與樑婉怡比肩而坐,對頭坐的是盛裝出席的蕭婕與趙淇貞。因着是爲趙淇貞慶祝,雖位份偏低還是坐在了蕭婕的上位。傅歆舉杯敬了一敬太后與衆來賓,衆人皆起身回敬的謙卑恭謹。唯有恆親王極爲倨傲,只在座位上舉杯示意,大約是仗着資歷深,並不將年少得志的傅歆看在眼。傅歆心下已有不快,又不願無故傷了兄弟情分,一時也是進退兩難。
這時只見傅鈺滴溜溜地眼珠一轉,鬼精靈地促狹笑道:“大哥好生厲害,三哥雖是天子,卻也敬着大哥三分!”
這話說得恆親王當下一張肥碩的臉擰成了豬肝色,先皇在世時他便是出了名的酒囊飯袋,若非其胸無大志只愛如雲的富貴,府中豢養大堆嬌妻美妾,風評不佳,先帝定是會要他這長子繼承大統的。傅歆也正是慮着他並無爭儲之心,纔對他格外優容。而傅鈺此言只戳了他的銳氣,傅歆又怎能不快?當下便給傅鈺投去了讚許的眼色。
恆親王被傅鈺堵得沒了話兒,當即起身惶惶然告了罪。傅歆也不與他計較,直接翻了片兒去。
身着一身廣繡金絲豆沙色宮裝的趙淇貞今日難得穿得喜氣,她做主角兒的日子看得出是精心裝扮過的,面上妝容亦是精緻美麗。傅歆對她這胎還是極爲重視,好生囑咐了一番不敢讓她太過操勞便命她回去歇着了。主角兒一走,年年相似的歌舞也沒了意趣。就在衆人意興闌珊時,蕭婕含了一抹詭異的笑容起身,說是有事要奏。
不知是不是傅瑤太過敏感,只要蕭婕一起身她便覺此事與自己有關。又聯想前日院落中詭異的人影,心裡總有些惴惴之感。蕭婕彷彿衝着她的方向冷厲一笑,轉而朝着傅歆的方向欲語還休道:“臣妾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后今日難得的興致高漲,見蕭婕煞有其事的樣子亦不願拂了她的薄面,直襬手道:“蕭容華有事不妨直說。”
蕭婕得令,一張美麗的面孔變得十分惶恐,登時跪下泫然欲泣道:“臣妾前日收到密報,說瑤嬪妹妹在寢宮中不守宮規禮儀,私自看了不該看的書。歷朝歷代爲防寵妃禍國,皆是後宮不得干政…臣妾也是怕瑤妹妹中毒太深,今日才斗膽向太后娘娘與陛下說得此事。若太后娘娘不信,大可派人去查證一番…”說罷擡起頭來淚盈盈望向太后,極是楚楚可憐。
太后登時面色鐵青,只咬着牙狠狠覷着傅瑤,復而向蕭婕冷聲問道:“那是本什麼書?”
蕭婕復又垂首,委屈地低低道:“回太后娘娘…是《帝王術》。”
傅歆見太后怒火滿溢,有些尷尬地衝太后一笑,上前攥了太后的手替傅瑤解釋道:“母后不要動氣,瑤嬪博覽羣書,不拘門類。且伴駕時溫柔恭謹,絕無不臣之心,想來…也只是看着玩罷了。”
傅瑤亦上前下跪認錯:“臣妾在文淵閣偶然看到此書,不過長日無聊讀來打發晨光。臣妾侍候陛下盡心盡力,且臣妾不過一介女流,又怎會有不臣之心?而今臣妾已悔過,還請太后娘娘責罰。”
太后脣邊勾起一絲陰冷的笑意,心下更是怒火中燒。她如此擡舉趙淇貞,終於使她懷上身孕。而傅瑤大逆不道至此,皇帝卻還在爲她求情。豈是一句禍水了得!很好,這樣狂悖的女子,便是不要再留在宮中了!太后厲色看向傅瑤,一口銀牙幾欲咬碎:“你的野心既然這麼大,哀家便看看你的身子骨有沒有那麼硬!女子無才便是德,你德行有虧還妄想把持朝政,想隨了武氏妖人做了女帝去麼?哀家偏不讓你如願。來人,一切按宮規處置!”
蕭婕當即面色發白,眉角流露出的心疼極爲逼真,含淚勸道:“太后娘娘…瑤妹妹既已知錯,那杖責便免去了吧。瑤妹妹身子嬌弱,怎受得住那三十杖呢?”
樑婉怡亦連忙上前跪下急聲勸道:“願太后娘娘三思。”
太后眼中的精光一輪,冷聲笑道:“皇帝認爲呢?”
傅歆望向傅瑤的眼光閃過一絲沉痛,見傅瑤微微搖了搖頭心裡便不知是喜是悲。她那樣識大體,肯爲了自己的顏面受皮肉之苦,在衆親王面前丟盡了臉。可自己又不敢在這公然違抗了母后,心中雖疼着她,卻也是護不住的。只得緩緩道:“母后所言也是爲後宮的安穩着想,兒臣沒有異議。只是…三十杖,是不是太多了些?”
太后恨恨一笑:“皇帝果真是對瑤嬪情分不淺吶。罷了,既然皇帝開口求情,哀家也不好太刻毒,那便改爲二十杖。”又威嚴橫了傅歆一眼:“瑤嬪有罪,決不能再少了!”
傅歆連忙稱是,又是心疼地望了傅瑤一眼。蕭婕與樑婉怡見大勢已定,便在一旁落座。外頭當即進來了幾名大力太監,其中二人拖了一受刑臥趴的木質長凳,另兩名皆手執一紅木大棍,弧度滾圓,杖身沉重。傅瑤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的,已是冷汗涔涔而下。長凳已及地,兩名內監將其死死按於長凳之上,一時已是掙扎不得。
傅鈺再也看不下去,連忙上前跪下:“母后,這樣粗大的杖子,用來對付一個弱女子是不是有些過於殘忍了。兒臣不才,若不能免去了瑤嬪娘娘的責罰,那兒臣願與瑤嬪娘娘共同分擔一半,來使母后消氣。”
傅歆狠狠蹙眉:“六弟,這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你即便替了瑤嬪受罰也是於事無補,來人,允親王喝多了,着人送他回府。”話音剛落,四名侍衛便將傅鈺死死架住,那傅鈺縱然力氣再大,亦無法掙脫四名御前高手。便直嚷嚷着被連拖帶拽架了出去。
正是此時第一杖落下,傅瑤只感覺後身痛得近乎炸裂,皮肉好似也被撕裂開來。還無瑕回味這鑽心的痛楚,後面的杖責便紛至沓來,傅瑤竭力咬牙忍住不叫出聲,厚重的木杖打在臀上好似出了血,裡頭的褻褲與潰爛的皮肉黏在一起是更黏膩的痛苦和屈辱。還有十杖,真的快承受不住了,意識也逐漸不再清明。勉力擡頭望去,傅歆的臉已成了模糊的一團光暈,臉上的焦急心痛溢於言表。哎?他怎麼哭了,傅瑤想要伸出手去抹掉他腮邊的眼淚,卻怎麼也動彈不得。‘啪!’結結實實又是一杖,背後的汗跡又一次充沛了起來,傅瑤心中也是更深的絕望。她想她也許很快就要死了吧,死有什麼可怕,她只想他不要再掉下眼淚。
就在馬上要失去全部意識時,傅鈺竟掙脫了四名高手侍衛的桎梏,飛快奔向傅瑤的刑凳整個人伏在其上,急速落下的木杖狠狠打向了擋在上頭的傅鈺。傅瑤的眼淚噴薄而出,連着咬破的脣吐字渾濁不清,卻是一遍遍的重複着那句:“你快走。”傅鈺好似沒有聽見,還是僅僅撐着刑凳不放。太后厲聲喊道:“阿鈺!你快起開!”傅鈺亦充耳不聞。傅歆早已受不住這樣的剜心一般的折磨,下令停了手。
傅鈺自知有罪,從長凳上起身後不顧身上的劇痛連忙下跪請罪:“母后皇兄息怒,兒臣見瑤嬪娘娘實在受不住這刑罰,怕出了人命鬧出去有損皇家榮耀,這才唐突了瑤嬪。”又是狠狠磕了個響頭道:“兒臣願領任何責罰。”
傅歆緊緊閉目,只擺了擺手不予追究。傅瑤從長凳上‘撲通’一聲滾落下來,牽連了傷口終於痛暈了過去。還有五杖,卻誰都沒有想要將她打完。
傅歆疾步下了階梯一把抱起傅瑤,大步走出金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