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宮宴,帝王盛怒,拂袖而去;家宴草草收場,景歡殿外,夜意闌珊。
出了景歡殿,從那殿後的青石小徑繞出去,穿過一片杏花林,便到了皇城御湖邊。憑欄遠眺,一池墨色湖水平滑如鏡,一輪幽冷明月自掛天邊,星稀雲淡,朗朗明月映上湖面,水天一色。
輕卷的夜風繞過髮絲,帶來一縷清雅杏花香,入夜的春風乍暖還涼,拂在面上,醒人心智。
身後傳來佩玉輕動,湖邊人回頭,月色映上來人清雋面容,他淡淡勾脣:“三哥。”
那一襲白衣負手而來的年輕男子便是端木皇后之子,瑞王沐越霄。沐隋楓喚他一聲三哥,卻稱自己的嫡親兄長爲皇兄,當即親疏盡顯。
沐越霄緩緩行至御湖邊,與皇弟並肩而立,舉目遠望,眼前月夜瓊花,果然是風雅之致,只是這般絕佳景色,想來,日後怕是再難有機會同身邊之人共賞了。
良久,才聞得夜風之中一聲輕嘆:“都想好了?”
“嗯,此事得成,多虧了三哥同皇后鼎力相助。”
沐越霄微側過身,望向身邊人。月色之下,那絲絲淺赭色的長髮愈顯寡淡,平眸遠望,如常神色,那微微抿起的脣邊,卻淺淺都是涼薄。
他心知他對北豐本無留戀,如今有這個機會遠走,他離開了,便不會再回來。
嘴角彎出的那抹弧隱隱帶了苦澀,卻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回眸又將湖面望了望,沐越霄輕笑一聲開口道:“談不上鼎力相助,母后這麼做本就含了私心…倒是可憐了佑安,知道你要去東離之後狠鬧了一陣,剛被安慶妃押回了雨翎宮。”
“嗯,”沐隋楓淺笑一聲,言語中帶了一絲愧疚,“此事是我對不住佑安,後面得想法子好好哄哄她纔是。”
今日宮宴最後,瑾帝震怒,戚貴妃亦是震怒,直至最後都沒有決定參選駙馬之事,沐越霄回頭,看向沐隋楓:“父皇當真會讓你去東離?”
身側之人,眸光還是淡淡落在那湖水間,聞言輕勾起脣來。
高位之人,權勢當前,又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
“放心,一定會。”
——
千里之外,東離皇宮,重雲殿。
玄衣檀帶,腰間佩劍,東離禁衛巡夜,今夜走過這重雲殿前已是第二回。偏頭望向那百級石階盡頭,重檐廡殿,雕欄玉砌,巍峨磅礴,那緊閉的大殿朱門內透出幽暗燭光,暖色,卻顯出蒼涼。
不由便是放慢了腳步。
他不知自己是在等什麼,又是在期待什麼。
東離七國選婿的皇詔下了已有五天,他卻是在那日凌霄殿涼亭一別之後,再沒見過她。
護國大將離京復職,臨行之前啓奏聖上留一子於京,御前任職,最終留下的,便是三子蕭寒。
要說這位蕭家的少將軍,本是北域邊境一員猛將,如今卻留任宮中入了禁軍,表面上看是屈就,卻是前朝後宮,人人都明瞭箇中深意。
蕭老將軍留子於京是求娶公主之意,而聖上應允便是暗許了駙馬之位。加之蕭少將軍少年英雄還對公主有救命之恩,怎麼看這場英雄救美引出的良緣都已是水到渠成只等不日賜婚,卻不料幾日之後聖上卻於早朝之時突然提出爲公主七國選婿,一時朝野震驚。
巡夜的御前禁衛大多是朝臣世家之子,對於此事的始末多少知道一些,如今看那蕭統領在重雲殿前慢了腳步,均是心知爲何,紛紛將視線投於那夜色中的大殿。
卻在此時,忽見那朱漆大門一下打開,開門的宮人退避兩旁,迎出一個身着雪青宮裝的女子來。女子步出大殿,走了兩步微微一頓,頭上的八寶珠釵在宮燈映耀下閃動瑩潤光亮,鳳目輕垂淡看過來,竟是瓏瑜公主。
垂眸,擡眼,四目將將對上,眼前那整排白玉石階在月夜之下一片素銀,她遙遙立於石階頂端,他靜靜侯在階末廣臺,她看着他,那般眸光淡淡神情平靜的樣子,就像那日亭臺水榭,她於初陽中綻放的那抹嬌羞笑容,只是幻覺。
收回目光,他跪地行禮,參見公主。隨後,綠衣宮人快步到了身前,通報,說公主召見。
重雲殿外,僻靜一隅,退避了左右宮人,她站在那蔓蘿青青的藤架下,回眸靜靜看他,葉間點點銀白月光落在她的宮服上,添了冷意。
她開口,聲音清淡。她說,身在其位,便謀其事,瓏瑜身爲公主,自有公主應做的事,這一點,想必蕭將軍一定懂。
這麼一句話,便是,她給他的解釋了。
這五日來,他在心裡想過很多次,這個解釋,她會如何來說。
七國選婿皇詔一出,宮中流言四起,說親選駙馬是公主授意,他原以爲她會否認,如今看來,她卻是默認了。
眼前的這個少女,她可以英姿颯爽明媚如驕陽,亦可以嬌羞可人溫柔如宛月,而此時此刻,她卻是鳳目清冷麪色沉靜,淡淡的神色中,難掩疏離。
他卻覺得,這或許纔是她真正的樣子,而她,竟是沒有打算再對他隱瞞下去。
心底泛起一絲苦笑,震驚之後,卻似乎,隱隱多了一絲不可思議的歡愉。
此次入京,圍場初遇,隨後郡主墜馬,公主落水,貴妃被疑自縊冷宮,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亦太過巧合,他不是辯不明白,只是,不願深想。
而那日皇詔出,五日的時間,他將遇見她之後發生的種種,細細在心裡想了個透徹。
今夜,他要猜測的她的真心,她全然剖開擺在他面前,原來哪怕看見的盡是痛楚,他也不願,她再對着他演戲了。
這一刻,他終是明白,無關對立身份,無關有情無情,這個女人,他是真的放進心裡了。
一句在其位謀其事,她說的,又何止是駙馬大選之事,她一句話,便已是將前面諸事都道盡了;
她說他一定懂,這一句懂,說的又豈止是她的心事,安王謀反,他依計行事,因的,無非亦是一句,在其位,謀其事。
她與他,生來便是對立身份,算計也好利用也罷,如若情形對調,換做是他,他並非就不會那麼做。
所以,他自是一切都懂;
所以,便是知她欲擒故縱,知她心狠手辣,她卻還是她,那般心動,怕是這世間再無旁的女子能給他了。
當下此刻,棋局下了一半她卻是斷了後路暴露心思給他看,引六國入境想來她有了新的謀算,這便是要,棄子了麼?
可是如今,他又豈容她說棄就棄?
他爭戰多年戰功赫赫,如今北域十萬大軍憑他一人調令,他不見得護不了她周全;
她處心積慮費心周旋,爲守江山以自己爲餌引羣雄爭霸,她又怎知贏的不會是他?
淡淡一句話說完,她便不再多言,他沉默,她便在一旁靜看着他,那雙鳳目萃了清冷月華,獨透寒意。
半晌:“話已說盡,蕭將軍請回吧。”說罷,她轉身欲走,卻是下一刻,手腕一緊,倏然一個拉力,重重跌進身後人的懷裡。
那一身如夜色般幽冷的雪青華服,觸手冰涼。
用力環上她的肩,他偏頭,低沉聲線抵上她的耳:“你要的七國選婿,若是最後,我贏了呢?”
肩胛骨被箍得生疼,她的身子有些僵,微亂的髮絲伴着他的氣息輕拂在兩人臉上,半晌,才聽她輕聲開口:“若是蕭將軍贏了,便是東離駙馬,瓏瑜嫁你爲妻,絕不食言。”